第七十一章 吾族之道
城上城下的百姓茫然不解,搞不明白卓飛卓公子為何好端端地又要開始大講歷史,不過雖然有些古怪,但這年頭的知識普及率不高,所以這些東西對於一般百姓們來說那也是挺新鮮的玩意,是以全場依然靜悄悄地,並無人不耐鼓噪。
馬大侯爺隱隱地猜到了卓飛想說什麼,卻也不太肯定,所以便未言語,而又聽卓飛大聲說道:「南蠻一詞,始於周,周人自稱華夏,並以華夏為中,東有東夷,西有西戎,北有北狄,南有南蠻…….是以,其時長江以南之異族皆在此列,而百越、百濮、巴蜀則為南蠻之三大族系。嗯,如此這般一說,諸位可明白了么?」
明白?我們明白了什麼!這位卓公子到底想說什麼啊?
城下的圍觀百姓均作此想,更有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文人忍不住地大聲問道:「卓公子史學淵博,實令吾等拜服,然吾輩先祖皆乃中原徙民,又豈有自稱南蠻之理?」
卓飛等的就是有人這麼問,聞言后哈哈一笑,答道:「不錯,吾等之先祖皆由中原遷徙而來,歷代勞作,繁衍不息,辟沃此方水土,教化此方蠻民……然千百年之交融,昔日南蠻早與我輩血脈相連,合為一體!追溯前緣,卓某不才,試問,哪位敢保證自己身上絕無半點的蠻族血脈哉!」
卓飛此言一出,全場大嘩,追根朔源,雖然大家也覺得卓飛的話多少有些道理,但這種論調一時之間卻也很難讓人接受,不過其中倒是有幾個外地來的瑤人客商聽了卓飛的言論之後大感興奮,暗呼道:哈哈,這些大宋人總是鄙夷我族,以華夏正統自居,沒想到爾等也好不到那裡去嘛!這位白衣公子說的太對了,千百年的時間裡,有誰敢保證自己的某一輩兒祖宗就沒娶過個異族女子呢?
「卓公子此言大謬!吾族宗祠之內,有宗譜可查!」一名二十幾歲的書生不忿地跳了出來。
卓飛面色一正,反問道:「請問貴宗宗譜上至何年?」
「上至漢建初二年,祖居秦地,隋末方遷居此地!」
奶奶的,還真有人家的宗譜能傳這麼長的時間啊!
卓飛暗罵了一聲,心中又分析道:漢朝時居住在秦地,那就是後世的陝西一帶了,而既然他家有宗譜記載,那最起碼從漢朝到現在是沒有外族血統的,否則他怎麼能如此地理直氣壯!方才我用的是周朝人對四方外族的稱呼,可是他家祖居秦地,那按理說,怎麼都應該和南蠻拉不上關係,我總不能硬說人家的祖先有可能是漢朝以前便從南邊遷移到北邊去的移民吧!呃,有些麻煩,說起來本公子也是陝西人,鄉黨啊鄉黨,咱倆打個商量,能不找夥計的麻煩得成?
卓飛隨口把後世人的民族融合理論搬過來套用了一下,沒想到在這年頭還真的有人能拿出點真憑實據來和他較勁,這讓他頗有些發愁,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而為了拖延出一點兒思考措辭的時間,他只好沒話找話地問道:「那敢問這位兄台祖居秦地何處?」
「吾祖世居贏秦創霸之域-——雍州,絕與南蠻無半點瓜葛!」書生理直氣壯地大聲回答道。
卓飛一聽,心中暗自嘀咕道:雍城我倒是知道,那差不多就是後世的陝西省寶雞市鳳翔縣,但這個雍州是個啥地方呢?嗯,可能也差不多吧,後世的城比古代的州要小,想必雍州指的就是雍城附近那一大片兒地方吧?
唉,多想無益,方才我還拿了周朝、秦朝來舉例子,如今可倒好,人家的祖先真的是徹頭徹尾的秦朝人,這下把哥陷進去了,真是麻煩啊!
而就在卓飛很是發愁的時侯,一直跟在他身後,卻始終不說話的小徒弟吳天忽然走到卓飛的身邊,恭敬地詢問道:「恩師,小徒有幾言不吐不快,可否讓我與城下的這位兄台理論兩句?」
「唔,也罷,為師說了半天也累了,就由爾來代勞好了。」卓飛淡淡地答應了,他表面上很是平靜,其實心裡真是恨不得抱著吳天來啃兩口,要說關鍵時刻還是自己這個小徒弟最管用,感動啊!
只見吳天得了卓飛的首肯之後,便邁前了幾步,沖著城下大聲地說道:「這位兄台有禮了,在下吳天,心有一惑不解,望兄能指教一二……」
以卓飛今日在梅州城內的名氣,城下的書生又豈有不知吳天是何許人物的道理,更何況吳天這小子在韓府夜宴上所顯露出來的那一手過耳不忘的本領早就傳遍了全城,書生一見,登時肅然起敬,說道:「卓公子師徒皆賢,梅城又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吳兄弟客氣了,有話不妨直言,這個指教不敢當,梁某洗耳恭聽便是。」
卓飛看著偷樂,真沒想到如今連自己徒弟的名氣也這麼大了,嘖嘖,一亮出身份,便讓人肅然起敬,唉,說來說去,還都是我這個師傅當得好啊!
吳天對著城下的梁書生拱了拱手,又大聲說道:「小弟不才,記得《左傳》有記,道僖公三十三年,公子重耳奔狄地,不知兄台可知否?」
城下的梁書生也算是個通史明經的,自然知道《左傳》中確實有此記載,但他卻不明白吳天忽然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於是很茫然地答道:「《左傳》中確有此典故不假,卻不知吳兄弟何意?」
吳天一笑,又問道:「那梁兄可知晉厲公致秦桓公的《絕秦書》否?」
「絕秦書?絕秦書……啊!」梁書生顯然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麼,目瞪口呆地望著吳天,不知如何應答。
《絕秦書》?
是個神馬東東?
卓飛雖然不明白,但他看見梁書生的驚訝模樣,便知定是吳天已經捅到了對方的軟肋。
果然,吳天也不給梁書生說話的機會,又對著城下的人群大聲言道:「想必梁兄也記得,晉厲公曾命呂相為使,致絕交書一封與秦桓公,書中言道:「白狄與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婚姻也。
呵呵,白狄何物?雍地諸部也!由此可見,贏秦創霸之域,本就是與白狄諸部的同生之所也!秦聯晉伐白狄,后又連白狄伐晉,此中往來是非,實不為吾等後輩子孫所明也!
然,小弟只想說雍地本就是諸族混居之地,亦是周人口中的北狄之土是也。
強秦居地之西極,霸西戎,逐北狄,滅六國,終成一統。數代經營之間,滅國滅族無數,余者皆不歸附,融入吾族,同為吾民矣……試問,就算梁兄先祖世居於秦地,但那又如何能證得兄之先祖並無吾師口中的四方蠻族之血脈焉!」
咔嚓~~~全場定格。
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們全都聽了個似懂非懂,不過就算是聽不懂也沒關係,自然有些回過味兒的書生文人們現場為他們解說,而經過幾番交流討論之後,大家均對吳天的博聞強記大為嘆服,紛紛暗想道:盛名之下果無虛士,卓公子的徒弟當真是不同凡響也,而其徒如此,那其師豈不更是……
城下的梁書生對著城上施了一禮,不再多言,回到了人群之中,因為他知道吳天的論據充分,秦國的起源地便是個與諸狄部落混居的所在,而秦滅六國之後,南征北討,屈服的異族不計其數,久而久之便也與華夏文明融於一體,早已分不出來彼此,所以,他家祖先居住在秦地雍州並不能說明他這一族的血脈有多純正,而卓公子所引用的是周朝人對四方異族的定位,較秦更為久遠,所以嘛,就算是吳天說他的祖宗是歸附中原文明北狄或者西戎,那他也拿不出什麼實據來辯駁啊。
於是,梁書生退了,其他人暗忖了一下,發現自家的宗譜似乎也不可能比得上樑書生家的更久遠了,而若是沒有完整地宗譜,那便無法證明自己家族是純正地華夏血脈。而再細想想,千多年的人事變化,恐怕確實沒有誰的血脈是真正純正地吧!
再說卓飛,他雖然也沒完全聽懂吳天引經據典地在說些什麼東西,但這大概意思還是搞懂了,心中忍不住暗樂,想道:開玩笑,想從周朝流傳下來一套完整地族譜,這有可能么?還想跟哥斗,嘿嘿,哥隨便派出個徒兒你就招架不住了啊!
既然徒弟已經打退了敵人,那剩下的就該交給當師傅地來出風頭了。
卓飛哈哈一笑,沖著城下說道:「吾徒性直,言雖逆耳卻也有幾分道理……唉,既然諸位無異議,那便回歸正題,其實卓某並非是想以那華夷五方之說來為此三人開罪,亦非想借著華夏先祖之口來毀諸位父老鄉親之譽也。而吾之本意,僅為相勸諸位莫要太過於執著爾!
北狄也罷,南蠻亦可,如今早已不分彼此,又何來貴賤之別,此三人出言不遜,確是有錯,然在吾看來,其錯不在於廣南蠻子這個稱呼,而在於其排外之心也!
想吾華夏之族數千年來居於此地,耕耘山河,繁衍不息,又海納百川,教化異族無數,而今韃虜勢強,凡吾華夏之民皆應同仇敵愾,又豈可因居地不同而自相輕賤哉,如此一來,豈非是在行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么!」
城下一片默然,均道卓公子說的太對了,如今國勢危若累卵,正是合天下之力共衛神州之時,我們又何必去計較這些口角之爭的小事兒呢……
卓飛見城下沒人敢再跳出來架梁子了,於是他又繼續說道:「或許卓某之言還難令人信服,因為那韃虜也是北來的蠻夷,既然吾華夏一族海納百川,那為何不能兼收並蓄呢!
呵呵,不錯,吾族習勞作,勤耕耘,通文字,辟山河,曉禮儀,揚德化,是以,萬族仰慕歸心,甘為吾族所融也。
然,今日蒙元起於蒼茫草原,不識耕耘,不識文字,不識開天闢地之術,只知縱馬逞威,四處擄掠求生,便如昔日之匈奴突厥也!此等蠻夷,不服王道教化,若得以入主中原,則吾族皆淪為蠻人之奴矣!
哼,想我輩先祖滅匈奴,逐突厥,定萬里江山,是何等之榮耀事,吾等子孫又豈能不勝先人乎!祖業不保,淪為人奴,百年之後諸位可有面目見先祖乎!
吾華夏一族雖是海納百川、兼收並蓄不假,然諸位父老切記,數千年來,歷來只有吾族兼收並蓄他族,卻絕無淪做他族奴僕之理也!
王道也好,霸道也罷!卓某寧死亦不做他人之奴,敢問諸位可與吾心同哉!」
「寧死不做亡國之奴!」
「願與公子共驅韃虜!」
老百姓便是這樣,經不住煽動煽情,古今如一,尤其是華夏文明數千年的驕傲,早已銘刻在了每個人的骨子裡面,所以,只要從這個方向著手,那幾乎就沒有不成功的啊。
而今時今日,大宋人各個都過的很是憋屈,因為時刻都要提心弔膽,生怕有一天韃虜的馬刀會砍到自己的身上。不說別的,就只是在生命受到威脅這一條的面前,那還有什麼東西是放不下的呢!
被同族的同胞罵了兩句,呵呵,這也能算是個事兒么!
「好,既然大家都明白了這個道理,那卓某也不再多說了!丘八,爾等三人,如今可有所悔悟么!」
三名斥候很感動,先不說卓飛是在為了他們脫罪,就是光上面的這番話也讓他們熱血沸騰,同時也這三人也第一次真心地有些懊悔,丘八暗想:唉,方才老子真是昏了頭了,沒事兒罵人家廣南蠻子做什麼,還一口一個江西什麼的……不應該啊!卓公子說得對,大家本是同族,即使家鄉不同,言語差異,那又有什麼所謂呢!
丘八本就是個血性漢子,被卓飛這麼一說之後,是越想越覺得自己理虧有愧,於是當下里一咬牙,忽然轉身對著看熱鬧的梅城百姓們,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淚流滿面的說道:「諸位廣南的父老鄉親,我丘八自幼家貧,沒讀過書,不識禮儀,是個粗人,今日言語不敬,得罪了諸位父老,著實是罪過大了!方才卓公子的一席話,令丘八幡然悔悟,如今本該是我族眾志成城,奮起抗敵之時,而我卻……唉,真是該死,丘八甘願自斷一臂,向諸位父老謝罪!」
話一說完,丘八便抽出長刀,一咬牙,對著自己的左臂便砍了下去…….
事發突然,沒人來的及阻止,而丘八的兩名同伴自己也是心中慚愧,紛紛抽刀準備學著丘八自殘謝罪。
「住手!」卓飛見狀,驚得大叫一聲,可惜別說他眼下站在城上救之不及,而就算是他是站在城下,那恐怕也沒能力拯救一心要自殘以謝罪的丘八吧。
噹~~~!哎呀!
沒人來得及阻止,而就在此刻,忽然一支利箭自城牆上射出,挾著破空之聲,重重地擊打在丘八揮起地馬刀之上,巨大的震力讓丘八不得不鬆開手,任由馬刀跌落於地。
全場人皆驚駭地向城頭望去,卓飛自然也不例外,目光過處,只見侯府的親衛隊長馬頭正在若無其事地將長弓掛回自己的背上。
卓飛看見這一幕,登時有些傻眼了,他實在沒想到傳說中的百步穿楊還真他奶奶的不是傳說啊!能把弓箭用到這個份兒上,那精準度足可媲美奧運冠軍,況且奧運冠軍用的可是後世各種高科技整合出來的高級貨,而馬頭用的卻只是一把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鐵胎弓罷了。
風速、風向、距離、丘八揮刀的運動方向、以及箭撞擊馬刀后的運行軌跡等等因素都要在一瞬間決定,找到最佳的出手時機,用最合適的力度來出手,稍有偏差,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若是沒有絕對的自信和把握,誰能射的那麼從容?
卓飛心中大呼:神技!神技!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馬頭這個平時看上去低調穩重,不太起眼的一個老實人,居然還會有如此神技傍身,而他既然有如此神技竟然還甘心只給馬大侯爺當個親衛頭兒,我說這人也太沒追求了點兒吧!
就在卓飛胡思亂想的時候,更讓他傻眼的事情發生了,只聽馬大侯爺瞅了馬頭一眼,淡淡地說道:「嗯,這箭射的不錯,頗有些長進。」
馬頭受到老闆地誇獎之後,趕快彎腰回禮,恭敬地說道:「多謝侯爺誇獎,不過這力度卻始終不能收放自如,稍過了一些,只怕已經傷了他的虎口,還望侯爺能再指點一二。」
馬大侯爺微微一笑,說道:「能指點的早就指點你了,挽弓之道首在體悟,其次勤練,旁人是幫不上什麼的。」
「多謝侯爺教誨!」
喀嚓……!
卓飛的下巴直接砸到了他自己的腳面上,這……這……這豈非是說老馬猴的箭術還在馬頭之上么!再看看老馬猴,雖然也是身材魁梧,賣相不錯,但卓飛實在難以想象出馬大侯爺挽弓射箭的英姿,咳咳,一個比一個變態,呃……我說馬頭這傢伙該不會是在拍馬屁吧!
說來長,其實短,從丘八舉刀自殘,到此刻,也不過就是二十幾秒的功夫,而也就在此時,城下的人群才回過神來,先是小小地騷動,繼而便大聲喝彩起來,音浪入雲。
丘八被人射掉了馬刀,也是傻了眼,雖然他自負勇猛,一直打心眼裡看不起梅州城這些從未上過戰陣地新兵蛋子,但如此箭術,莫說是他,恐怕便是整個江西軍隊里也沒有如此神箭……嗯,便連趙溍大人的親兵裡面也絕對沒有人有這份功力啊!
張嚴和龐松見到丘八的馬刀被人射飛之後,自殘的勇氣也登時被嚇退了不少,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畢竟誰都珍惜自己的身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