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城

  鐵手終是放了陸小鳳一馬,讓他去見了薛冰。


  薛冰被關在牢里,一掃往日的朝氣,現在卻像是死掉的水,乾枯的井。


  短短一日,她就成了現在這樣。


  難道是牢中有什麼齷蹉的地方嗎?

  不,並沒有。


  薛家的針線畢竟也得宮中幾位得寵的娘娘們的青睞,若薛冰不是和紅鞋子扯上了關係,她想必當天就被放回家了。


  陸小鳳站在牢門前面,動了動嘴唇,道:「薛冰。」


  他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薛冰抬起頭,看向了陸小鳳。


  上一次兩個人見面,陸小鳳風塵僕僕,看上去像是個落魄的遊俠,而薛冰一身上好的衣服,綾羅綢緞穿在身上,瞧見陸小鳳那落魄的樣子,只是瞧見他高興的笑,而不是嘲笑他的落魄。


  陸小鳳很後悔,為什麼要找薛冰幫忙,若是不找她,就不比遇上金九齡,不必和繡花大盜扯上關係,這樣,她也不會入了大牢,生死不定了。


  薛冰看到了陸小鳳,又猛地低下頭,雙手放在身前,后又喊道:「你來做什麼,走啊,快點走啊!」


  陸小鳳向前踏出一步,顫聲說道:「我一定會想辦法,想辦法救你出來的!」


  薛冰猛地站起身,衝到了牢門前面,她那雙本是白皙無暇的手卻已經沾上了灰,她沖著陸小鳳喊道:「我不要你管!我入紅鞋子是自願的!沒有人逼我,沒有人害我,沒有人陷害我!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五姐要害我!為什麼五姐要出賣我!」


  薛冰說的五姐,就是那尼姑庵裡頭的那名尼姑,她易了容,陸小鳳自然也是剛剛才知道,她就是江重威名義上的妹妹——江輕霞。


  江重威練的是童子功,自然不可能娶江輕霞,所以將她當做了自己的妹妹,而金九齡就是看中了江重威對江輕霞有愧的前因,才接近了她,勾引了她,讓她替自己偷了南王府上寶庫的鑰匙。


  這些事情,陸小鳳本來以為和薛冰毫無瓜葛的。所以他才會放心的請薛冰出馬來幫忙。


  可現在他卻在後怕,如果薛冰不是先進了水月庵,那麼等許不高興和她一起進去,就是兩個人一起遇險了。


  陸小鳳看著薛冰,卻覺得像是頭一天認識她,他和薛冰畢竟曾經相處融洽,她替自己剝栗子的時候,那麼冷得天,她愣是一個都沒吃,十根手指凍的通紅,也沒叫一聲苦,可現在她卻在大牢裡頭。


  陸小鳳輕聲問道:「你可知道,那公孫大娘害死了多少人?」


  薛冰沒說話。


  陸小鳳又說道:「江湖上……江湖中人,打打殺殺,我本來也不喜歡這種事情,你知道嗎?」


  不僅僅是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深惡痛絕。


  為了爭個天下第一的名頭,居然可以殺人,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就像是許不高興說的那樣——


  雖然我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情,但是堅決反對,並且絕對不接受這種事情。


  薛冰這時才開了口,撐著她用顫抖的聲音說下去的那股力量,或許是姐妹之情,也或許是同澤之義,她對陸小鳳說:「我知道……可,這不是她的全部。」


  「只因犯了錯,就不可以原諒嗎?」


  陸小鳳瞪大了眼睛,像是頭一次認清薛冰是什麼性格,像是當頭被打下一棍,整個人都懵了。


  這不是被許神醫說的啞口無言的懵逼,也不是被她說穿的真相刺激到發懵,而是因為自己熟悉、喜愛的女孩子,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如果沒有許不高興這個小神醫的話,他或許也會覺得一件事情,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全部,可現在——


  「可她殺的不是什麼江湖中人!她殺的全都是沒有武功的平民百姓!你想過沒有,她假扮成了一個老太婆,深冬臘月,大晚上的在大街上賣糖炒栗子,那個時候還會在街上的人,會給錢買她栗子的人,會是壞人嗎?她連這些人都殺了!」


  薛冰也在發愣,她喃喃道:「可大娘她,她確實是對我很好。」


  陸小鳳慘笑一聲,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薛冰看來,帶著三分嘲諷六分凄慘和一絲痛苦,她看在眼裡,痛在心裡。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和陸小鳳分別了幾個月,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不知道受了誰的影響,居然會說出來陸小鳳絕對不可能說出的話來。


  說到底,人與人之間到底能夠有多了解對方呢?


  就算是熱戀中的情侶,若是女方不說,男方又怎麼能知道她之前談過幾次戀愛,若是男方願意撒謊,女方也永遠不會知道他可能在別處還有妻小。


  就連戀人之間都會有矇騙,更別提高門大戶裡頭,鄉野農村裡頭,就算是同床的夫妻,也會有相異的夢,丈夫的夢中可能在想路上驚鴻一瞥看到的美人,青樓裡頭一親芳澤的名妓,妻子在夢中可能會想在青梅竹馬的表哥,也可能在想今天看到的那上門討水喝的英俊小哥。


  陸小鳳有多了解薛冰呢?


  他只知道這個姑娘願意和他吵鬧不休,也願意乖乖地坐在自己的身邊,替自己剝栗子,往昔的濃情蜜意,卻在今時今日變成了她是紅鞋子組織的八妹,也不覺得公孫大娘殺了那麼多無辜的平民百姓是罪大惡極死不足惜的事情。


  那薛冰呢?


  薛冰眼中的陸小鳳又是怎麼樣的人?

  陸小鳳是江湖傳聞中的鼎鼎大名的風流浪子,也是有著「靈犀一指」這種不知道哪兒學成的功夫的俠客,他的朋友遍天下,長得也頂頂的俊俏——如果沒那兩撇奇形怪狀的鬍子的話,那就更好了。


  可她卻不知道,陸小鳳原來那麼討厭公孫大娘——討厭到,說到她的時候,他的眉頭都毫不自知的皺了起來。


  薛冰喃喃問道:「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江湖事,不再是江湖了呢?」


  陸小鳳不忍,又不得不狠下心來,道:「普通百姓,怎麼能算是江湖人?」


  鐵手其實也很困擾,萬萬沒想到紅鞋子這組織的成員沒有全被抓完,想想看薛冰是組織的八妹,那麼還有五六七娘這三個人,五娘入了網,六七兩人又是誰?


  最糟的是,這案子已經結案了。


  可現在他卻不得不翻案。


  而他現在卻看著薛家的老太太,這位老太太在宮中的娘娘們面前也是說的上話的。


  她現在只是來問鐵手:「我孫女若是紅鞋子的一員,那你這案子豈不是沒有徹底的破了,矇騙聖上的罪,你可擔當得起?」


  鐵手卻說道:「查案不清,我自當向上明稟事情原委。」


  薛家的老太太被堵得沒話可說,威逼不成,她又利誘。


  溫聲軟語,好聲好氣的說話。


  「何必搞得如此?我孫女只是識人不清,被人誆騙,沒有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沒有取人性命,這種事情又何必鬧得那麼大,鐵捕頭手下留情,網開一面罷。」


  鐵手卻搖搖頭。


  「還未調查清楚,不可妄下結論。」


  所以人還是要關著。


  人不能放出來。


  要是一放出來,薛家老太太絕對會包庇到底。


  便在這時,薛老太太的兒子來了。


  他一進衙門後院,見到了自己娘親,就要扶著她走。


  「你做什麼!冰兒還被關在牢裡頭——」


  可她的親兒子卻瞪大了雙眼,說道:「我沒有女兒,我們薛家沒有薛冰這個人!」


  薛老太太哆哆嗦嗦的指著兒子,道:「你!你在說一遍!」


  薛家老大面無表情,無喜無悲,無淚無笑,只是稱述事實。


  「家中未曾婚嫁的姑娘小子,母親可知道有多少人?」


  薛老太太打著自己的兒子,哭喊道:「可我只有薛冰這個孫女!」


  「那又怎麼樣!」薛家老大抬高了嗓子,「是誰逼著她加入這什麼見鬼的組織嗎?是誰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是誰拿劍抵著她的喉嚨,逼著她加入的嗎?她是自願的!我沒有這種女兒!我這一輩子,沒生過女兒!」


  薛老太太哭著喊道:「你當然沒生過,你是個男人,哪知道我們當母親的心情,讓素娘來,讓素娘來說說看,她生的女兒,到底有沒有一個叫薛冰的。」


  薛家老大沒繼續和自己的母親說話,只是看向了鐵手,欠身說道:「讓鐵捕頭笑話了,我與妻子素娘,不曾有過孩子。」


  鐵手看著這一幕,沒說話,沒開口。


  他不知道怎麼說,所以沒說,不知道怎麼開口,就閉上了嘴。


  你說薛家的老太太錯了嗎?


  沒有錯。


  薛冰是她最寵愛的孫女,一出事,她就立刻來了衙門,想盡了法子也要將她保出來。


  可你說薛老爺錯了嗎?

  他也沒有錯。


  薛冰是他唯一的孩子,他疼還來不及,哪會對她不好?可偌大的薛家又不是只有薛冰一個孩子。


  保下了薛冰,別人又會怎麼說呢?


  這一家人的姑娘自願加入了紅鞋子,對,就是那個殺人無算,殺平民百姓取樂,還覺得自己是和男人爭一口氣的公孫大娘的紅鞋子。


  他們家的其他姑娘還要不要嫁人了?


  他們家的男孩還怎麼和別人說親?

  這算是及時止損嗎?


  可連自己的親人都可以不看顧的薛家,在旁人眼中又是什麼樣子?

  冷血無情之輩吧。


  鐵手不說話,因為他已經想到了後來的情況,所以他覺得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薛老爺做了這個決定,後果也要他來承擔的。


  許嬌嬌當然不知道陸小鳳心如死灰,神針薛家發生了那麼大的一件事。


  她更加想不到,這件事情的起因不是她,可她卻成了一個讓人嘀咕的人物。


  怎麼這許神醫走到哪兒,哪兒就要出個什麼事啊?

  許嬌嬌正在聽長信公主的師父講道。


  說的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等等等……


  她聽了個開頭就沒繼續聽了,因為她的注意力全在身邊的茶點上了。


  拿起一個點心之後,就好吃得讓人根本停不下來。


  人生中那麼多不快活的事情,那麼多讓人討厭的事情,可人類就是那麼奇怪的生物,撐不下去,想要死了,只要吃到熱騰騰的食物,好吃的東西,就又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徹夜未眠,早上起來,街邊已經有勤勞的小販開始蒸起了包子,下起了餛飩,煮起了面。


  煙霧繚繞之間,食物的香氣,人們生活的氣息,對未來的期盼,就這麼一點點的堅持,匯聚成了讓人活下去的勇氣。


  有時候死很簡單,有時候想要活下去,也很簡單。


  可這個道理有多少人懂呢?

  許嬌嬌吃的開心,對這些道教玄學的說法一點興趣都沒有。


  講完了課,就是討論時間。


  吃了一節課東西的許嬌嬌一臉懵逼的發現自己居然還要發言。


  「哦,這個啊……我不信長生不老這種玄學的東西的。」


  「許姑娘,」道長正準備開口,許嬌嬌卻舉起了手,繼續說了下去,「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怎麼能隨便插嘴?一點禮貌都沒有。請不要打斷我的話,讓我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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