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城

  追命查過了梅花盜的卷宗,去求了那些女子遇害的人家,懇求人家將已經入土為安的姑娘的棺材從地里刨出來驗屍。


  有的人家將他趕了出來,也有的人家擦乾眼淚,讓他開了棺,驗了屍。


  他沒敢給承諾,承諾他一定會破案。


  承諾給她們一個真相,承諾讓她們的冤屈得到昭雪。


  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破案。一定會將真相還給她們。


  替她們伸冤,替她們昭明真相。


  有些事情不是嘴上說的,嘴上說的再好聽,哪怕黑紙白字簽字畫押,不想實現的事,總是會找到借口不去兌現的。


  承諾放在心中,一樣是承諾。


  可梅花盜除了那胸口的傷口,什麼東西都沒給他留下。


  不,也不是什麼都沒留下。


  給他留下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毒死那些姑娘們的毒|葯。


  他想要查這是什麼毒|葯——這毒|葯的來歷名字是何種配方,不是他的專長,但要說這江湖上最擅長制毒配毒下毒解毒的家族,一定是「老字號」溫家。


  可追命卻沒能在杭州城找到溫家的人,但是這也不差,他找到了唐柔。


  唐柔是唐家的弟子。


  他聽到追命的來意,卻只是苦笑。


  「我唐門雖然用暗器,也用毒,但我不在暗器上下毒。我的暗器從來不塗毒|葯。」


  追命一聲嘆息,他知道答案了。


  唐柔不擅長毒|葯,他正想告辭,可唐柔卻又笑道:「可我的姐姐來了。」


  唐柔的姐姐是唐徐徐,她來了杭州。


  唐徐徐是個美人,她的手卻不美,她的手上有老繭,有養不好的傷口,冬天這雙手粗糙的像是細砂紙,反手握上去,只像是一名普通工匠的手。


  她是唐門這一代最厲害的機關大師。


  她也制毒,配毒,用毒。


  她是為了許神醫託人送給她的那些孔雀翎內藏的針而來。


  這管被無情用掉的孔雀翎裡頭的針,一共少了兩根。


  這兩根針不能少,一定不能少。


  或許無情無所謂少不少,許神醫也不在乎,可唐徐徐有強迫症,她總是要知道這些針的下落才能睡得著。


  她這強迫症往日沒見得有那麼厲害,可如今卻越發厲害了。


  或許許神醫的一封信,一句話,隻言片語,就能解開這個謎團,但是什麼消息都沒有,唐徐徐寢食難安之下,只能來了杭州城。


  追命一見到唐徐徐,沒來由的對她產生一股敬意。


  這天下間,不少男子瞧不起女人,覺得她們礙手礙腳,若是得到權力地位,就罵她們是牝雞司晨,尤其是自則天武皇之後,世人對手握重權的女人總是忌憚幾分的。


  可這些人都不明白,若是一個女人能夠在男人強項的工作裡頭拔得頭籌,那就意味著她非常的厲害,厲害到別人都不會在乎她的身份,而是覺得這個人很厲害。


  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先要是個人,得到人的尊敬才對。


  爭論性別是最蠢的事情。


  得到他人敬意的是自己身為「人」所擁有的才能,這些東西是絕對不會不見的。


  追命尊敬唐徐徐,是因為她明明很美,卻偏偏不用此謀利,她甚至將許多女子視為重要程度僅次於臉的一雙手都捨棄了,她的臉上也沒塗胭脂水粉——對於那些專精一術的「大家」們來說,脂粉味道只會讓自己失去在嗅覺上的判斷力。


  唐徐徐聽到追命的問題,面上沉靜如水。她已經有了辦法。


  可這辦法很遭。


  簡直糟透了。


  因為唐徐徐緩緩說道:「中了『千日醉』的人死後面色泛紅宛如醉酒,被下了『十三點』的人眼瞼內側冒出十三個紅點,就是死期已至。這些毒|葯都要在屍體腐爛之前才能從外表上看出來下了什麼毒。可現在屍體早已高度腐爛,怎麼判斷下了什麼毒?」


  追命也是無法可想了,才想求唐門的人想想辦法。


  若是溫家的人在就好了——這想法他也只是稍微想一想就作罷。


  唐門雖然不以毒|葯獨步天下,可畢竟也是用毒的大家。


  唐徐徐微微一笑,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不過這辦法太討厭了,你大概不會喜歡的。」


  追命作揖道:「但求姑娘教我。」


  唐徐徐嘆了口氣,唐柔似乎想到了唐徐徐想說什麼,心中一驚,臉上就浮現出了憂愁之色。


  他的聲音微顫,道:「難道說……」


  唐徐徐將答案說了出來。


  她的答案很簡單,既然屍體已經高度腐爛,無法在肉中分清屍毒和毒|葯,那就直接將屍體給煮了。


  對,將人當做豬牛羊雞,用大鍋給煮了,將肉和骨頭分開,將骨頭撈起來,直接驗骨。


  「這種劇毒,一定會在骨頭上留下點痕迹的。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研究那煮過的水,還有那些被煮過的肉。」


  而辯骨,就是唐徐徐的秘技。


  這個方法聽上去很好,但是卻極其的駭人聽聞。


  追命聽到了這個方法,這才明白為什麼唐徐徐會認為他會覺得不喜歡這個主意了。


  誰家的父母,會將自己女兒的屍首交出來,將自己的女兒放入鍋中去煮?

  還煮的骨肉分離,這實在是駭人聽聞的人間慘事。


  便在三人都陷入沉默之時,打破這個尷尬的沉默的人,居然是杭州知府。


  他臉上帶著古怪的神情,似乎是想要笑,卻又強壓著笑不出來的樣子。


  「你們聽說了么……」他看著三人,唐柔不是第一次見,追命已經很熟悉了,那位美麗的唐徐徐也是追命之前與他打過招呼,招入縣衙的案件「顧問」,知府大人只是不再看那女子,急匆匆地說道:「聖上下了聖旨……」


  追命驚道:「什麼?」


  如今的聖上自登基以來,先受制於奸相佞臣,后多虧諸葛先生輔佐,又有各方清流武將所助,終於先斬了幾個佞臣,得了空閑,勵精圖治,如今已有海晏河清之勢,而得昏庸的先帝——所警,聖上在下聖旨的時候,總是非常的小心,覺不會做出先帝時期那般,一日連改十二次旨意的事情來。


  知府大人被打斷了說話,也不惱,畢竟誰都知道聖上難得用一次聖旨,可這聖旨上的內容特別的有意思。


  「聖上說,近日收到了一封上訴信,希望刑部能一解杭州薛左兩家的世代血仇恩怨,又聽說了薛左兩家的子女已互通心意,感二人情深意重,聖上便下了旨意,賜下『天賜良緣』,責令兩家近期便成婚……」


  唐徐徐聽到這消息,卻嘆了口氣。


  她覺得有意思的不是那聖旨上說的事情,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這封上訴信,我大概是能想得到究竟是誰寫的了。」


  唐柔冥思苦想,終於是得了個答案,他看向自己的姐姐,不解的問道:「難道真是她?」


  唐徐徐點了點頭,「天下間,也只有她有這個心思了。」


  這天下間,能夠那麼認真去做一件所有人都覺得無聊又多餘,完全不值得浪費時間的事情的人,她只能想到許神醫一個人。


  薛左兩家是世仇,這江湖上結仇的人家多了去了,誰會在乎誰家和誰家是仇人?


  就算是自己家裡頭,各人與各人之間也不是兄友弟恭,父賢子孝的。


  薛斌和那左明珠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說得好聽點是「情深意重」,說的難聽點就是私通款曲,就算民風再如何開放,未過三書六禮就直接好上了,還為了能夠長相廝守,做了那麼一個神經兮兮匪夷所思的計劃的,開天闢地以來的獨一份。


  可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是有人覺得這不是什麼「正常」的事情,可他們也覺得無力改變,只能避開。


  偏偏只有許神醫會迎難而上,覺得一定有辦法能夠解決這種困局。


  她家裡在教她的時候,一定沒說過「這世上就是有這種叫人沒辦法的事情」、「你總是有做不到的事情」、「這件事情和你沒關係,你別管了」等等類似的話。


  她一定生活在一個任何問題都一定能夠解決的地方。


  這般好的地方,一定是世外桃源。


  許嬌嬌倒是不知道別人會這麼誇她,也不知道別人會不會覺得她多管閑事,她現在管的「閑事」夠多了,就連狄飛驚都找她來六分半堂的地盤去「坐一坐」了。


  六分半堂的狄飛驚下了貼,邀請許神醫去三合樓吃飯。


  徐嬌嬌正愁晚飯上哪兒吃呢,既然有人請客,她就開開心心的去赴宴了。


  她那副天真爛漫的樣子,換了個外人來看,完全不知道她在今天的上午驗屍,中午吃了衙門的公門飯,下午還寫了驗屍的報告——她字寫的難看,塗塗改改,實在是重新寫了三份,最後陸小鳳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才拿過去重新給她謄寫了一遍。


  許嬌嬌又問陸小鳳要不要吃,誰知道他擺擺手,說了一聲:「我還要查案呢。」


  這就跑了。


  陸小鳳怕許嬌嬌出事嗎?

  當然怕。


  那繡花大盜窮凶極惡,可比起把許嬌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倒不如將她交給能讓人放心的人。


  比如說狄飛驚。


  狄飛驚還是認認真真寫了帖子,正大光明的請了許嬌嬌去吃晚飯。


  陸小鳳將狄飛驚視作朋友,他不會懷疑自己的朋友,哪怕他認識的一個朋友只是會做好吃的狗肉,他除了知道對方會做狗肉之外對他的其他一切事情都一無所知,他也不會懷疑這個朋友。


  從這一點來看,他和許嬌嬌不會懷疑他人說的話這一點上,兩個人在這些方面,還真是有著難以言說的默契和共通性。


  或許這就是陸小鳳很喜歡和許嬌嬌在一塊兒的理由。


  他覺得和許嬌嬌說話雖然會有時候頭大,可多數時候是很愉快的。


  許嬌嬌只是對你講理,不是胡攪蠻纏,胡攪蠻纏只會讓人頭痛欲裂,而講道理……有道理的事情,行得正做得直的事情,他其實是很喜歡的。


  許嬌嬌拿著帖子去了三合樓,自有小二引許嬌嬌上了樓,樓上的雅間裡頭有狄飛驚,可狄飛驚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屋內還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她長得很好看。


  年輕的姑娘,總是因為年輕而變得很好看。


  可她卻不是年輕的好看,她的眼眸中盈著水光,像是夢,卻和那美得如同美夢的夢夢姑娘不同,她不笑的時候很安靜,笑起來的時候卻像是花盛開的一瞬間。


  你聽不見花開的聲音,但是卻能知道花開放的樣子。


  她笑起來,就像是花盛開的樣子。


  女子斂衽道:「我姓雷,叫雷純。」


  許嬌嬌「哦」了一聲,也說道:「我姓許,言午許,許諾的許。」


  她說到這裡,就不說下去了。


  雷純看著許嬌嬌,悄聲問道:「不知道,我可否知道許神醫的大名?」


  許嬌嬌瞪大了眼睛,看著雷純,好一會兒才一臉驚恐的說道:「我不喜歡女孩子!我性取向很正常,我對同性沒興趣,絕對沒有這種嗜好!」


  很簡單的一句話,到了許嬌嬌這兒,卻像是用錯了試劑,搞錯了配方,結果導致了爆炸的試管一樣。


  雷純看到她的樣子,聽到她說的話,也是愣住了。


  狄飛驚卻開了口。


  他的聲音很動聽,一下子就將場上的狀況拉了回來。


  「這作何解?」


  許嬌嬌「哦」了一聲,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家有個規矩,知道了我的大名,你就得和我走了。一般來說,跟我走了,就一輩子回不來了。為了你好,為了我好,還是別知道我叫什麼名比較好,絕對更好一些。」


  雷純卻柔笑道:「可這腳長在我的身上,我要是想走……難道你們還能攔我嗎?」


  許嬌嬌看著雷純,認真問道:「你為什麼偏偏抓著這個事情不放呢?」


  雷純不好意思的笑了,她笑得靦腆,讓人看了就覺得她是個靦腆的人,心若軟一些,就不好意思追問了,她搖搖頭,說道:「我只是好奇……何況,除了求醫問葯,我也只能想到這個話題了。」


  許嬌嬌眨了眨眼睛,直接坐在椅子上。


  這西域傳來的椅子坐起來方便,比跪坐在几案前要輕鬆的多,多年下來,如今早已經通用於各地了。


  尤其是飯館這種地方,椅子可是大大地流行了。


  許嬌嬌雙手托腮,看著雷純,慢條斯理的說道:「那我們至少還可以聊聊晚餐吃什麼呀?」


  正所謂吃人嘴短……雖然許嬌嬌覺得接下來會很無聊了,但是她覺得狄飛驚秀色可餐,雷純也長得好看,若是忍一忍,能蹭到一頓飯,這總是好的。


  少花點錢嘛。


  回去還要寫論文呢。


  她總算是想起來,最後一篇論文不能再拖了。


  再拖就要留級啦。


  要是比自家那倒霉同桌要低上一個年級,那她可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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