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城

  聽到許嬌嬌的話,「施茵」怔住了,她又哭了起來。


  許嬌嬌忽然又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一向很可愛,看到她一笑,讓人打從心底就覺得暖洋洋的,像是春日的暖風,熏的人迷迷糊糊懶洋洋的,又像是冬日的羊肉湯,一口飲下,順著喉嚨和胃,將騰騰熱氣延到五臟六腑去。


  可她現在,先是沒了笑容,面無表情的說了「你沒救了」這種話,又忽然笑了起來。


  這種時候的笑容,卻透著一股荒誕不堪。


  許嬌嬌說道:「哦,我渴了。」


  她要喝茶。


  然後自然有丫鬟倒了茶上來。


  許嬌嬌也不挑剔,將這熱茶喝了之後,又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這一回她沒喝茶,反倒是手裡捏著杯子,看著茶湯,也不去看別人了。


  陸小鳳從沒覺得許嬌嬌有那麼孤獨過。


  她一向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她一笑,一說話,就將熱熱鬧鬧的氣氛帶了過來,再怎麼冰冷刺骨的事情都能讓她融化成了溫吞的熱水。


  可現在呢?


  現在的許不高興,卻顯得非常的寂寞和孤獨。


  陸小鳳想起來,她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罷了。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應是父母身邊的掌上明珠,備受家裡萬千寵愛的乖女兒。


  可現在她卻這麼一副樣子,讓人看了就難受。


  陸小鳳心中覺得難受,身子一動,像是用了什麼縮地成寸的招數,眨眼睛就來到了許嬌嬌的身旁,從她手上奪走了那杯茶。


  他也沖著許嬌嬌笑:「許神醫,還請教我這事情的緣由。」


  許嬌嬌點了點頭,她一本正經起來,看上去還像是個假裝大人的小姑娘。


  她側了側頭,說道:「都到這份上了,還要我說嗎?」


  「施茵」姑娘只是低著頭,只是哭,不說話了。


  她拚命搖著頭,也不知道是讓許嬌嬌不要說,還是她不願意說。


  花滿樓卻柔聲道:「姑娘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他也不知道到底該叫「左姑娘」,還是稱作「施姑娘」,便含糊的隱去了名字,直接喊了姑娘。


  花滿樓是個君子,也是個善良的人。


  他總是不願意見到有人難過的。


  許嬌嬌撇了撇嘴,伸手一指站在一旁的張簡齋,說道:「這世上有一種花,叫做八彩珠蘭,這種蘭花一棵上面能開八種顏色的花,蘭花是奇珍,但是它的根卻也是異寶。據說將這根和水服下,能夠造成假死的狀況。」


  陸小鳳問道:「這又和此事有何關係?」


  許嬌嬌笑道:「以上是我胡扯的,八彩珠蘭難養的要命,這世上也早就沒了這種花。但我說這件事,就是想說明一點,這世上還是有假死葯這種事情的。張大夫是個名醫,想必也一定有這葯。」


  許嬌嬌都沒說張簡齋是不是知道假死葯這回事,就直接認定了他有這葯。


  張簡齋嘆了口氣,正要說什麼,「施茵」卻猛地抬起頭,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而張大夫卻說道:「何必呢,這計劃遇上了許神醫,自然是穿幫了的。」


  話已至此,「施茵」也忽然沒了那一身驟然暴起的戾氣,而像是被人抽掉了骨頭一樣,垮掉了。


  她開口說道:「對,我是吃了假死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裝成施茵嗎?我是為了——」


  許嬌嬌抬手打斷了她的話,她從來沒有這麼沒禮貌過,大概在她心裡,這個人不值得她再投以尊重。


  她明明會對艄公說謝謝,對廚娘說謝謝,對那西湖上命賤如紙的採蓮女道謝,她能尊重這些掙不到什麼錢,卻終生要為了生機奔波,死了也不會被達官貴人在乎的草民,但是卻不想尊重一個從小錦衣玉食,被父親捧在掌心,就連名字都叫做「明珠」的姑娘。


  「我們那兒有這麼一個說法。不尊重他人意見和想法的人,同樣得不到別人的尊重。沒人會和這種人講話。這話我只說一遍。」


  許嬌嬌很難得提起自己家鄉的事情,但是這一回她卻提了自己家鄉的事情,在此之前,陸小鳳只知道許不高興的家鄉會特別注意保護好小孩子,甚至將對小孩子的犯罪嚴刑處置,但是他卻沒想到,她居然會說出了這麼一番話。


  她居然就再也不去看左明珠。


  陸小鳳覺得很好笑,就真的笑了。


  他終於發現,其實無論如何,都是他認識的許不高興。


  許姑娘一直都是一個樣子,不過是這個時候表達的態度激烈了一點罷了。


  既然許嬌嬌不願意說,花滿樓便說道:「既然左姑娘有苦衷,那也不必勉強。」


  他的意思翻譯一下就是,你別說了,反正我也不想聽。


  左明珠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她像是找到了什麼堅強起來的理由,翻身下床,一把抽出掛在牆上劍鞘中的三尺長劍,直接向許嬌嬌刺了過來。


  她這行為太過有勇無謀,陸小鳳只用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一夾,便能夾住這劍。


  畢竟左明珠的武功確實是不怎麼樣。


  劍被陸小鳳夾住了,左明珠的眼中又落下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她帶著哭腔,咬牙切齒道:「你殺了我爹,憑什麼不償命!」


  許嬌嬌沒有去看左明珠,她看著窗外,看花,七八月的芙蓉花開得正旺,紅色白色粉色的花纏在一起,花枝間還跳著兩隻雀鳥,雀鳥有著長長的尾羽,那羽毛在陽光下泛著光,美極了,又可愛極了。


  許嬌嬌看著這一雙鳥兒,又看到那些花,忍不住笑了。


  這一回,她是發自內心的愉快。


  她像是根本沒聽見左明珠的話。


  就像是許不高興說的那樣,沒必要尊重一個人,既然如此,就沒必要再去理睬對方的話。


  當做完全沒聽到。


  完全沒聽到。


  根本沒聽見。


  她要是拗起來,別說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哪怕是能夠跳躍蟲洞進行星際穿梭的宇宙飛船都沒辦法將她給拉來。


  陸小鳳不得不開口說道:「許神醫,那左莊主也該醒了吧。」


  許嬌嬌點點頭,說道:「嗯,也對。」


  她就跑到左輕侯的身旁,彎下腰,沖著他喊了一聲:「喂,快點回來。」


  左輕侯便睜開了眼睛。


  許嬌嬌給他吃的是89454的葯,看上去人像是死了,心臟停止了跳動,諸如血液循環之類的身體需要,全都是依靠納米機器人進行著的。


  絕不會出現大腦缺氧變成植物人的情況發生。


  左輕侯睜開了眼睛后,左明珠丟下了劍,口中喊著「爹爹」,轉身飛撲進了父親的懷中。


  左輕侯下意識的抱住了她,而左明珠則又哭哭啼啼了起來。


  花滿樓已經走到了許嬌嬌的身旁,問道:「是不是喜歡那花兒?」


  許嬌嬌點點頭,又拉著花滿樓的衣袖說道:「那是什麼鳥?」


  花滿樓看了一下,思索了一番,陸小鳳已經在一旁笑著給出了答案:「這是白領雀鳥,你看,那雀鳥的脖子上不是有一圈白色的絨毛嗎?看著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領子,故有此名。」


  許嬌嬌口中「哦,是這樣子啊」,一副學到了的樣子。


  隨後,她才轉過身,伸出手,向著左輕侯道:「承蒙惠顧,一共十萬兩診金。」


  左明珠口中驚呼「不要」,而左輕侯卻違背了女兒的心意,喊了管家過來,道:「取十萬兩銀票給這位許神醫。」


  他的手竟然在發抖。


  一名劍客的手不該發抖。


  他們的手一握劍,就絕不會發抖,就算不握劍,那雙手也不該發抖,否則,手發抖,這就意味著「完了」。


  這意味著一位劍客的能夠握劍的時間結束了。


  沒法握劍,對一名劍客而言,這就意味著生命的完結。


  可現在左輕侯的手卻在發抖,那左明珠又急忙道:「爹爹你可是,可是有什麼事!」


  現在她倒是想起來,自己的親爹可是剛剛死了一回又活過來了呢。


  許嬌嬌沒反應,張簡齋不得不重複了左明珠的話,他說的極其客氣,他問道:「左莊主的身體,可是有什麼事嗎?」


  左明珠扭頭去看許嬌嬌,彷彿她要是說一句「是」,就要將她身上的肉挖下來一塊。


  而許嬌嬌則說道:「哦,剛剛從陰司回來,都是這樣子的啦。過一會兒就好了。」


  她說過一會兒,就真的是一小會兒,在遞銀票的時候,左莊主的手就已經不再發抖了。


  許嬌嬌拿到了銀票,忽然又問道:「聽說擲杯山莊的膾魚天下一絕……」


  她話還沒說完,左輕侯便笑道:「自然,自然,我且下廚與許神醫做這一場菜。」


  他這麼說,許不高興就高高興興的坐上了餐桌。


  陸小鳳倒是沒想到,這一回吃魚,居然是這麼吃到的。


  他心中有點彆扭,可不過是眨眼的功夫,這彆扭就從心上摸了去。


  畢竟花滿樓也不再介懷此事了。


  吃過了天下無雙的魚,三人就走了,他們一走,左明珠拉著左輕侯問道:「爹爹為何要給那種人做魚吃?」


  左輕侯看著左明珠,嘆了口氣。


  畢竟是他養了那麼多年的女兒,如珠如寶的疼她,再怎麼也不捨得她受點委屈的。


  他說道:「你知道我喝了那茶之後見到了什麼嗎?」


  左明珠搖搖頭,左輕侯繼續說道:「我來到了一片黑暗之中,明明沒有光,我卻看得見自己,又看得清周圍的風景,然後我聽到了河水的聲音,沿著聲音走去,我見到了一個正在熬湯的婆子,她看到了我,駭道,你怎麼來這裡,快點回去!我便回來了。」


  左明珠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本來以為許神醫不過是給她父親吃了同樣的假死葯,可現在這麼一說,難道這真的是魂魄入了陰司不成?


  那許不高興,許神醫——到底是個什麼人?


  是個什麼人姑且不提,許嬌嬌和陸小鳳花滿樓三個人剛剛走到擲杯山莊的外頭,就見到一群人跟著一位穿金戴銀的中年婦人,扶著一口棺木,氣勢洶洶的走了上來。


  那婦人沖著擲杯山莊當口喊道:「左輕侯你個老不死的東西!害死了我的女兒!你賠我的女兒!」


  陸小鳳見到那婦人,愣了好一會兒,忽然說道:「怎麼施家莊的人也來了?」


  因為他認得花金弓的金弓銀彈,更認得那雙手便是練了——鐵鷹爪。


  如此一來,這女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那婦人正是施家莊的莊主夫人——花金弓。


  這麼說來,左明珠借屍還魂,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施茵」,如今正主找上門來……


  花滿樓問道:「為何左姑娘要裝成施茵?」


  許嬌嬌什麼話都沒說,拿出了昨天沒吃完的荷葉雞,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光是吃魚,她可沒吃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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