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97】一紙休書
王妃如墜冰窖,連呼吸都彷彿要被凍住。
她獃獃地看著中山王,耳畔嗡嗡的,似蜂鳴在響。
她看到中山王的嘴張開,動了幾下,應該是在跟她說話,可說的具體內容,她一個字也聽不見。
她完全被一種即將到來的恐懼籠罩了。
中山王的臉色變得十分難堪,加重了語氣道:「郭玉!本王與你說話!你發什麼呆?」
夫妻多年,他鮮少使用「本王」的稱謂,然而今晚,他一連用了兩次,顯而易見被氣壞了。
王妃沒有發獃,只是一下子不知怎麼回事,什麼都聽不到了。
突然被他吼了一句,身子一抖,恢復了感知。
「王爺……」她哽咽著喚他。
中山王的眸子里沒有浮現絲毫憐惜,冷漠地看著她,把先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本王問你,你究竟讓寧玥閉嘴什麼?」
該死的!
這個問題他都問三遍了!
郭玉是聾了還是傻了?
王妃垂下眸子,不敢對上王爺的眼睛。
「你……」中山王氣得面色鐵青,轉頭看向了寧玥,「你來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跟小胤突然搬出王府,我正納悶呢!這些,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不得不說,中山王能叱吒朝堂多年,生生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培養了一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強悍軍隊,的確有幾分能耐,這麼快便猜測到了個中關鍵,倒是省得她再繞彎子去算計郭玉了。
「父王。」她低頭,欠了欠身,聲音小得幾乎不可聞,「這件事說來話長,能方便屏退一下左右嗎?」
玄煜的眸色深了深,張嘴,欲要開口,被中山王厲聲喝止:「給我老實站著,別動!」
玄煜濃眉一蹙!眼神死死地盯著寧玥。
寧玥好似沒接收到他投過來的信號,仍舊低著頭,將手裡的帕子揉成一團,一副緊張得無所適從的樣子。
中山王屏退了手下,並叫人將那名裸體男子帶了下去。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中山王對寧玥道。
王妃哀求地望向寧玥:「不要……」
寧玥始終低垂著眉眼:「我……其實……也不確定……是不是那件事……我跟玄胤搬出去,原因可能不是父王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中山王的語氣中含了一絲嚴厲。
寧玥彷彿被嚇到了,瑟縮了一下,說道:「我跟玄胤搬出府,其實是因為母妃冤枉我與對玄胤不忠,我氣不過,與母妃發生了爭執,關係鬧僵成這樣,玄胤才讓人收拾東西搬出府了。但我真的沒背叛玄胤,我是跟我大哥在一起。事後我也很後悔,覺得不該跟自己婆婆鬧得那麼不可開交,但當時在氣頭上,我怎麼解釋母妃都不信……」
王妃氣壞了,這混帳東西,害她口無遮攔地暴露了那麼多事不說,到頭來還將一切責任都推到她的頭上!
「你……我是受了司空靜的蒙蔽,她說你在私會男人!還舉止親密!我去了,果然看見你倆授受不親!我這才質問了你幾句!別說的好像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夠了郭玉!」
中山王聽不下去了,被夙火利用倒也罷了,好歹是南疆的細作,能耐擺在那兒,怎麼司空靜那種敗類也能把她耍的團團轉?司空靜的名聲臭得整個京城都知道了,現在誰見了司空靜都恨不得繞道走,她倒好,居然相信司空靜的話!
「郭玉……你……你……」中山王氣得結巴了,「你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
「不是……王爺!他們真的太親密了!」多大的人了,還喂東西吃!還拉手!
寧玥睜大無辜的眸子道:「那是我大哥呀!我大哥年長我十歲,長兄如父,父親常年在外打仗,在我心裡,我大哥與父親沒什麼兩樣的。而我大哥,也一直拿我當孩子疼,就像世子、三哥和玄胤疼小櫻一樣。」
提到女兒,中山王的面色柔和一分。
沒錯,哥哥疼妹妹是應該的,哪怕小櫻長得再大,也必須被哥哥們捧在掌心。
要是哪天小櫻嫁人了,回門與哥哥來往,也碰到郭玉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惡婆婆,那得多氣?
念頭閃過,中山王再看向王妃時,眸中已經有了一絲不耐:「他們兄妹失散十年,好不容易團聚,自是比往常親近些,你怎麼連這個也看不慣?」
「我……」
想到了什麼,中山王眸光一涼:「你就為了這個……才去算計容卿的?」
「不是!不是的!」
你應該說是呀,我的好母妃。
說你是想給我和我大哥一點教訓,說你是希望我把你冤枉我的事守口如瓶,這才與夙火勾結。
為什麼我好不容易給了你一次逃脫的機會,你又沒抓住呢?
寧玥好笑地看著王妃。
王妃還沒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直到王爺冷聲追問「那是為了什麼」,她才再一次地僵住了。
中山王也不指望她給出回答了,嚴肅地看向寧玥:「你給我說實話,王妃到底威脅你什麼了?」
「她讓我……」
「馬寧玥!」王妃怒吼著,撲向寧玥。
寧玥「嚇」得抓住了中山王的袖子,中山王另一手一打出一道掌風,將王妃震退了好幾步。
中山王的怒火幾乎膨脹到了極限:「究竟是什麼事?讓郭玉你失態成這樣?!好!你不讓別人說,那你自己來說!」
王妃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裡流了出來:「我不能說……不能說……」
寧玥幽幽地嘆了口氣:「還是我來說吧。整件事,因我而起,是我一時氣憤,把那麼重要的事告訴了母妃,母妃才耿耿於懷。如果早知道母妃寧願勾結夙火也想讓我閉嘴,我應該更早一點把事情說出來。」
中山王與玄煜齊齊看向了寧玥。
寧玥的喉頭滑動了一下,睫羽輕顫,能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掙扎:「是蘭貞的事。」
玄煜的臉色牟然一變!
「蘭貞的什麼事?」中山王的眼底閃動起一絲激動,「是有蘭貞的消息了嗎?找到她了?」
寧玥搖頭:「不是,她死了,再也找不到了。」
「不可能!」中山王的音量陡然拔高。
寧玥靜靜地道:「她很早就死了,為救父王的兒子,死掉了。」
蘭貞失蹤那天,是跟玄煜一塊兒出去的,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玄煜說,不清楚蘭貞去哪兒了。他一直以為蘭貞是離家出逃了,如果寧玥沒撒謊,那麼她是為救……玄煜……犧牲了?
中山王被這樣的猜測唬出了一身冷汗,轉頭看向大兒子,就見他緊拽著拳頭、面色發白,他的太陽穴突突一跳:「玄煜!你蘭姨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玄煜死死地捏緊拳頭,捏得咯嘣作響,捏得幾乎斷裂,卻始終無法開口。
王妃心疼地抱住他,淚流滿面道:「你們不要再逼他了!他這些年已經夠苦了!不要再逼他……我求求你們……不要了……」
寧玥定定地看著王妃,語重心長道:「母妃,王爺是蘭貞的丈夫,他有權利知道真相。不管為了什麼原因瞞住他,對他來說都太不公平。」
這些,是她的真心話。
不管她與郭玉會不會鬧成今天的局面,蘭貞的事,她都不會一直瞞著玄胤、瞞著王爺。
她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希望盡量將王爺對玄煜和王妃的遷怒降到最低。
但郭玉的連番作死,玄煜的一再包庇,讓她寒心了。
她不想再管他們死活了。
中山王冷冽的眸光掃過那對母子,落在寧玥沉靜而蒼白的容顏上:「你說!蘭貞她……怎麼了?」
他的聲音在顫抖!
寧玥沉吟片刻,道:「蘭貞陪世子去買馬的那天,遭遇了一夥北域流寇。蘭貞拖出他們,讓世子騎馬逃了。世子回府後,立刻找到了老王爺,可是等老王爺趕到那邊想要營救蘭貞時,蘭貞已經被那群人……活活折磨死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被一群士兵活活折磨死——
中山王打了那麼多年的仗,怎麼會不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經歷?
他捂住心口。
豆大的汗水,從額角滑落。
若早知是這樣的結果,他情願她是背叛他了,情願她是拋棄他和孩子了。
他嗜血的眸光落在了玄煜的臉上,這個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居然背著他,做了這麼無法原諒的事!
「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要寧願告訴你祖父也不告訴我?」
如果他知道。
他一定能比父親更早趕到。
他一定能殺掉那群流寇。
蘭貞不會死,父親也不會……
兩條人命。
這個孽子的身上背了兩條人命!
他躍下馬,一拳砸在了玄煜的臉上!
「孽子!出了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你為什麼要去買馬?」
「你為什麼要拉上她?」
「你為什麼撒謊說她失蹤了?」
「為什麼像個懦夫一樣,連坦白的勇氣都沒有?!」
「我玄清,怎麼生了你這麼不中用的兒子?」
這曾是他最器重、最自豪的兒子,這一刻,他卻恨不得從來沒有生過他!
「你看著我誤會蘭貞!」
「你看著我冷落你弟弟!」
「你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每一拳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玄煜很快被打得狂吐鮮血,倒在地上,鼻血與口中的血染花了一張俊臉。
他痴痴地望向天空,沒有還手。
王妃的心都碎了,跑過去撲在了兒子身上,泫然道:「別打了!再打他就沒命了!」
中山王一腳踹開了她!
「你就是為了繼續替他隱瞞,才勾結夙火抓了容卿,好威脅寧玥閉嘴是不是?」
王妃被踹趴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鮮血。
「王爺……」她難過地望向舉案齊眉了二十年的丈夫,不敢相信他真的對自己下了狠手,她以為,他心中想著蘭貞,所以這多年以來,一直對她不冷不熱,她找他吵架,他總是不耐煩地走開。她覺得,他在刻薄她。到了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他對她……已經夠好了,他真正翻起臉來,原是這樣可怕。
「我怎麼會娶了你這麼狠毒的女人?」
中山王說著,又是一腳踹了過去!
玄煜抱住了王妃,那一腳,結結實實落在他肩上,震得他肝膽俱裂。
「煜兒——」
王妃聽到了兒子的悶哼,心裡一陣絞痛,她情願這些拳腳是落在了自己身上,兒子挨揍,比自己挨揍更讓她難以接受。
她轉身,將出氣多進氣少的玄煜攔在了身後,滿臉淚水地望著中山王道:「王爺!他只是孩子!他當時嚇到了,不敢告訴你,又有什麼錯?換做是我死了,而玄胤瞞著你,你會這麼生氣嗎?承認吧!你就是偏袒蘭貞!」
中山王想也沒想地說道:「是,本王是偏袒她,怎麼了?你憑什麼跟蘭貞比?你從來都不配!」
這句話,才是最誅心的。
王妃當場就傻掉了。
其實答案很早就有了,只是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在蘭貞被產婆診斷出並非頭胎的時候,王爺就該放棄她了。
可王爺沒有。
在所有人以為蘭貞拋夫棄子的時候,王爺就該忘記她了。
可王爺沒有。
這麼多年以來,就算是恨,他也恨得刻骨銘心,恨得誰都無法代替。
只是,儘管心中明白,真正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會難受得無法想象。
玄昭與玄胤趕到了現場,見玄煜狼狽地蜷縮在地上,滿臉鮮血、奄奄一息,而王妃攔在他身前,淚流滿面地望著中山王,二人俱是一愣。
玄昭飛身將玄煜抱進了懷裡:「大哥!大哥!這是怎麼了?誰把大哥傷成這樣的?」
王妃泣不成聲。
玄胤走到寧玥身邊,握住了寧玥冰涼的小手,狐疑地蹙了蹙眉:「你沒事吧?」
「我沒事。」
「怎麼弄的?」問的是玄煜。
寧玥輕輕地說道:「馬車上跟你說,先回家吧,我好累。」
「嗯。」
瞧郭玉那狼狽的樣子,應該是勾結夙火的事東窗事發了。不過玄煜為什麼會被父王打成這樣?真是奇怪。
玄胤抱著寧玥上了馬車,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會有一個怎樣的噩耗在等待自己。
中山王回頭想叫住小兒子,馬車已經啟動了。
他望著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的馬車,心像被鉤子給鉤了一下。
他翻身上馬,看也沒看那邊的母子,急速騁入了夜色。
玄昭始終沒轉過彎來,扯了扯王妃的袖子道:「母妃,你晚上是被誰抓走了呀?你的腳怎麼受傷了?誰打傷了大哥?咦?父王走了?父王!父王——父王你是不是去抓兇手了哇?等等我——」
一定是南疆壞蛋把大哥打成重傷的,父王要給大哥和母妃報仇。
他單純地想著,沒注意到王妃的眸中劃過了一絲絕望。
……
中山王回了王府。
直奔蘭閣,那是蘭貞曾經住過的院子。
剛到門口,想起此處正被一個姓黃的小姐住著,又調頭去了書房。
他拿出老王爺的骨灰罈,定定地看了它良久。
再過一天便是十二月初三,老王爺的忌日,每年這天,他都會給老王爺燒些紙錢。但每次燒的時候,都會想起這一天也是蘭貞拋棄他和小胤的日子,總會心頭震怒。
他想,他以後還是會發怒,卻不是怒蘭貞,而是怒他自己。
他雖然時常教育兒子們,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去回想了,要往前看。可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和蘭貞七年感情,為什麼那麼在意蘭貞的清白?為什麼為了心裡那口氣,跟蘭貞置氣了四年?
如果知道那是蘭貞生命中最後的四年,他會不會放下面子,對蘭貞好一點?
他一直想著,等他找到那個狠心的女人,就把她鎖起來,關在自己房裡,哪裡也不許她去!
但現在,沒那個機會了。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玄清,我想吃燒鵝。」
「我不想吃燒鵝了,我想吃烤鴨。」
「烤鴨好膩,算了,你自己吃吧,我吃一碗麵條,就老李家的三鮮面,記得把湯和面分開裝,免得坨了。」
她挺著大肚子,一整晚折磨得他滿城瘋跑的樣子,彷彿就在昨天。
「玄清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
「我給你生一窩小玄清,一年一個。」
「想不想要小蘭貞?求我呀。」
她嘚瑟的時候,能嘚瑟到天上。
卑微起來,也能低入塵埃。
「小胤是你親生兒子,你抱抱他……」
「娘,父王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不許我上桌子吃飯?」
「娘,玄昭打我,他說我是小雜種,小雜種是什麼?」
……
他留給蘭貞的,就是這樣的四年!
她是不是因為受不了他,才寧願死掉也不回到他身邊?
中山王捏緊拳頭,淚水,衝出了眼角。
……
王妃與玄昭將重傷的玄煜送回了王府。
玄昭去請大夫,王妃來到了書房。
大門緊閉,屋內,沒有光亮。
但她明白,王爺一定在裡面。
她叩響了房門:「王爺!王爺你聽我解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煜兒也不是!你不要再生他的氣了!他不是故意瞞著蘭貞的事……蘭貞死得太凄慘……他只是怕你接受不了!怕小胤接受不了!才撒謊說蘭貞失蹤了!就算他錯了,也是錯在太擔心你、太擔心小胤……這麼多年,他那麼努力地彌補小胤!他為小胤做了多少事,你敢說你不知道嗎?他從沒為自己活過一天!你怎麼狠得下心這麼對他?」
嘎吱——
門被拉開了。
中山王面色冰冷地走了出來。
王妃哭得眼睛都腫了,然而當她看到王爺發紅的眼眶時,還是忍不住再一次地落了淚。
這個男人居然……居然……
小櫻失蹤的時候他都沒這麼失態,就為了一件不知過去多少年的事!
「郭玉。」中山王的語氣異常的平靜,卻也莫名地讓人心驚,「你到底是憑什麼這麼理直氣壯?你們聯起手來,將我瞞得像個傻子,到頭來,還怪罪我心胸不夠寬廣,冤枉了你們。」
「不是冤枉……是……是……」王妃絞盡腦汁,說道,「那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煜兒和我,都想把對你門的傷害降到最低,所以才不敢說出真相。」
「郭玉,你們究竟是怕傷害我,還是怕承受我的怒火,你們自己心裡清楚。」他淡淡說完,轉身,關上了房門。
王妃撲過去,拍著門板道:「王爺!王爺!王爺!王爺你原諒煜兒吧!你怎麼對我都沒關係,煜兒是你兒子啊——」
什麼樣的兒子會害死了他心愛的妻子?什麼樣的兒子會把他瞞得像個傻子?
中山王冷笑。
王妃在門前跪了下來。
臘月的風,蕭瑟和冷寂,如刺骨的冰凌,颳得人皮肉生痛。
天空不知合適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寒氣交錯,打在她纖弱的脊背上,也打在她痛得幾乎失去知覺的右腳上。
碧清撐了油紙傘過來,看著她狼狽而疼痛的樣子,不敢相信驕傲得像只孔雀的王妃像個僕人一樣跪下了。她心疼地蹲下身,道:「王妃,別跪了,先回去吧?雨大風涼,當心凍壞身子!還有您的腳,傷得這麼重,不及時處理,會落下病根的。」
王妃搖頭。
碧清勸道:「王爺與您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奴婢雖不清楚您與王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奴婢相信,等王爺氣消了,一定會原諒您的。」
原諒?
如果他那麼容易原諒,當初就不會折磨了蘭貞整整四年,又恨了蘭貞十六年!
碧清見王妃不為所動,著急地苦了臉:「王妃!快回去吧!就算您不為自己想,也為幾位公子和小姐保重身子呀!小櫻小姐剛剛還在問母妃去哪兒了,怎麼沒陪她吃晚飯呢?」
提到女兒,王妃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站起來,奔入大雨。
「哎!王妃!王妃您等等奴婢呀——」
碧清舉著傘跟了過去。
王妃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水窪中,好幾次滑倒,摔得渾身是泥,臉上也沒能倖免。她努力爬起來,在冰雨中瘋狂地奔走。
她終於到達了文芳院!
「小櫻!」
她顫抖著喊著女兒的名字。
雨點打在她臉上,也打在污穢的淤泥上,狼狽而醜陋,完全失了往日的儀態
「王妃。」守門的婆子攔住了她,「王爺有令,您不能進去。」
王妃一怔:「你再說一遍!」
守門婆子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桿道:「王爺有令,不能放您進去!」
「混帳東西!」王妃抬手甩了她一耳光,「這是本王妃的院子!本王妃為什麼不能進去?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假傳王爺的懿旨!」
守門婆子挨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疼,倔強地瞪著她道:「這是王爺的命令,奴婢只管執行!王妃今天就算把奴婢打死在這裡,奴婢也不可能放您進去!」
「刁奴!你這刁奴!」王妃狠狠地推開她!
守門婆子後退了兩步,很快再次衝上來,將王妃死死地攔在了門外:「王妃,奴婢勸您趕緊回去,再硬闖的話,休怪奴婢們不客氣了!」
「你……你……」王妃氣得失語。
碧清扯了扯王妃的袖子:「算了王妃,咱們先去知輝院,找世子想想辦法吧。」
玄煜自己都半死不活的,哪裡幫得了她?
王妃冷冷地看著守門婆子,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道:「本王妃要見女兒,滾開!」
守門婆子不動。
王妃往裡沖,被守門婆子扣住手腕。
守門婆子道:「對不住了王妃,王爺給奴婢們下了死令,若是讓您混進去,咱們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她說著,與一旁的另一名婆子合力將王妃扔到了地上。
王妃跌在水窪中,泥漿賤到頭頂。
她難以置信地張大嘴。
兒子受傷還不夠,連女兒都不讓她見了嗎?
「小櫻——小櫻你在不在?小櫻你能聽到母妃說話嗎?小櫻——」
她跪坐在水窪中,拚命地嘶吼。
玄小櫻一瘸一拐地跑了出來,還穿著單薄的睡衣,顯然剛從被窩裡驚醒。
「母妃——」
她看到王妃,想要奔過來,卻被奶娘抱住。
「放開我!我要母妃——母妃——」
她傷心地哭了起來。
奶娘強行將她抱回了屋子。
「你們放開她!放開她聽到沒?你們弄疼她了!」王妃咆哮著沖向那邊,但無論她怎麼沖,都睜不開守門婆子的桎梏,她哭得聲嘶力竭,「她會哭的……她看不到我會難受的……你們這群混賬!讓我見見她——」
屋子裡,傳來玄小櫻的哭聲,每一聲都像鋒利的刀子,在她心上剜下一塊血肉。
這是她等了三年,才終於團圓的女兒!
這是被人推下台階,摔瘸了一條腿的女兒!
還那麼小、那麼需要她照顧,可是現在,她連見女兒一面都不能夠了!
玄小櫻的哭聲,刀子般凌遲著她。
她忍住腿骨斷裂般的疼痛,奔到了書房,猛拍著房門道:「王爺!王爺你讓我見見小櫻吧!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不該嫉妒蘭貞!我不該總說蘭貞壞話!我不該總是看不慣小胤和寧玥!不該勾結夙火陷害容卿!不該幫煜兒瞞著你……我錯了……全都是我錯了……你要怎麼懲罰我都行,求你,讓我見見小櫻吧——她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王爺!王爺——」
中山王……沒有回應!
王妃滿腦子都是女兒的哭聲,折磨得她快瘋掉了:「王爺——王爺你開門啦,王爺——」
中山王永遠知道怎麼掐准一個人的軟肋,一如他懂得用玄胤激怒蘭貞一樣,他也明白如何用玄小櫻懲罰郭玉。
王妃哭得嗓子都啞了。
碧清紅著眼眶道:「王妃,您別哭了,回去吧,等王爺氣消……」
「回去?我連文芳院都進不去了,我還能回哪兒去?」以為王爺知道真相就是她的絕望,可一次次地,那個男人總能給她更深的絕望,「不行,我必須要見到小櫻!」
她爬起來,朝青靈閣的方向奔了過去。
孫瑤還不清楚晚上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事,玄昭回府後直接到知輝院照料玄煜了,並未落腳青靈閣,她在睡覺。
詩畫稟報說王妃來了。
孫瑤立刻披上衣服,去門口迎接王妃。然而當她看到那個像是在泥巴里滾了一圈的人兒時,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母……母妃?」
王妃也明白自己有多狼狽,但她顧不得那麼多了,她甚至用污穢的泥手握住了孫瑤的手:「瑤兒,你去幫我勸勸王爺!讓他把小櫻給我!」
「啊?」孫瑤眨眨眼,困惑地看向一旁的碧清,「碧清姐姐,出了什麼事?」
碧清為難地搖了搖頭。
王妃的手冷如冰塊,孫瑤沒嫌她臟,反握住她的手道:「有什麼事進來說吧!詩畫,找一套乾爽衣裳出來!再讓人熬些薑湯!」
「是。」
王妃含淚搖頭:「我不要那些!我只要小櫻!你快去跟你父王說說!我要見小櫻!」
碧清上前,低聲道:「王妃,這麼大的雨,路上很滑,還是明天吧。」
王妃低頭,哭得不成樣子。
孫瑤見她哭得那樣傷心,心裡也跟著有些難受,過門這麼久,還從沒看到她狼狽成這般。
孫瑤拿帕子擦了擦她的臉:「母妃,父王不讓您見妹妹嗎?到底出了什麼事?」
王妃抽泣道:「我跟他……鬧了些誤會,他不讓進文芳院了!小櫻哭得特別厲害,我好擔心她!」
孫瑤想了想:「要不……我幫您去看看妹妹?」
替王妃求情,她是不敢的。王爺在氣頭上,她去勸,只會越勸越糟,反而害了王妃。
王妃點頭:「好!你幫我看看小櫻!跟她說,我明天就去看她!讓她好好睡覺!」
「嗯。」
「還有!告訴乳母,敢再那麼對小櫻,我就把她拖出去賣了!」想起乳母強行將女兒抱回屋的樣子,她一陣惱怒,那麼重的力道,一定弄疼女兒了。
孫瑤回屋披上蓑衣。
詩畫跟進來,小聲嘀咕道:「別去了吧,那麼大的雨,萬一發生什麼意外……」
「唉。」孫瑤嘆了口氣,從門縫裡望了望著急上火的王妃,道,「她都急成這樣了,我於心不忍。」
「您啦,就是太心軟了。若換成四奶奶,管她呢?」詩畫原先挺敬重王妃的,可王妃竟然把四爺和四奶奶氣出府了,那麼好的人都跟她過不下去,可見她這人有多惡劣了。
孫瑤搖搖頭,撐著傘去了。
路很滑,孫瑤走得格外小心,好在成功抵達了文芳院,安撫了玄小櫻,與奶娘交代了幾句,與詩畫一塊兒回青靈閣。
誰料半路,雨勢突然暴漲,傾盆大雨泄下,豆子般砸在雨傘上。
燈籠被吹滅了。
世界,一片晦暗。
肚子里的小寶寶踢了一腳。
孫瑤的身子一抖,腳底一滑,跌在了地上。
肚子一陣絞痛,下面,有什麼熱熱的東西流了出來……
寧玥是冒著暴雨趕到王府的。
她接到消息,說孫瑤摔倒,先兆性流產,嚇得頭髮都沒洗完,頂著滿頭泡泡就上了馬車。她讓玄胤去接呂醫女,自己則在容麟的陪同下冒雨奔行。
她抵達青靈閣時,呂醫女正在房中對孫瑤實施搶救。
來的路上,她已經從詩畫嘴裡了解了事發經過,就是王爺發了火不準王妃見玄小櫻,王妃一急之下找到孫瑤,想請孫瑤出面勸和。孫瑤不敢勸王爺,便改為探望玄小櫻,結果半路摔了一跤。
寧玥的肺都快氣炸了,揪住王妃的衣領:「郭玉你是傻子嗎?那麼大的雨,你居然讓一個孕婦走夜路給你跑腿?孩子哭一哭怎麼樣?還能給哭出個什麼毛病來?哪個孩子不是哭大的?」
「我……」王妃也很後悔,她當時是太擔心小櫻了,所以失去了理智,「我沒想到……」
寧玥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又是沒想到到!你這句話,可不可以不要再拿出來噁心我?你自己造的孽,憑什麼叫孫瑤給你擦屁股?」
王爺也得到了消息,從書房趕來,看看頭髮都是濕著的寧玥,再看看已換了一身乾爽衣裳卻容顏憔悴的王妃,心底升起了一股滔天的烈焰:「郭玉!你哪一天不作妖都不行!早上才把全家害入大牢,晚上又把孫瑤害得摔倒!你……你……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我們玄家,沒你這麼自私自利的人!」
「王爺——」
從前聽到她的哭聲,中山王還會心軟一下,覺得她跟了自己這麼久不容易,自己不能給他對等的感情,至少在別的方面照顧一下她的情緒。可當真相的面紗被揭開,他心裡,對她,便只剩下厭惡了。
「滾!郭玉!別再讓本王多說一個字!」
中山王將她轟了出去!
王府的大門在她面前緩緩地合上。
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猛地衝過去,用身子擋在了兩塊門板中央。
若強行關閉,她會被碾成肉醬。
侍衛們面面相覷,一時間,關也不是,不關也不是,派人去稟報了王爺。
王爺沒來,來的是寧玥。
寧玥撐著油紙傘,冷漠地看著她:「郭玉,你氣數已盡,走吧,別再賴在王府了。」
王妃想起幾個時辰前,還在大放厥詞地說會把寧玥怎麼樣,可轉眼,她被攆出王府了。
「都是你害我的,馬寧玥!如果不是你抓我,不是你算計了那麼多,我不會被王爺誤會,也不會一急之下講出那麼多事……更不會見不到小櫻,不會找孫瑤幫忙,孫瑤如果出了什麼事,就是你害的……」
她責備著,卻沒了先前的囂張氣焰。
寧玥冷道:「我是算計你了,可你不也算計過我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郭玉,做了那麼多年玄王妃,別說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你會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你咎由自取,別像個懦夫一樣,摔了一跤,還怪人家馬路沒有修好。自己不長眼,怪得了誰?」
王妃低低地抽泣了起來:「我……我不跟你做對了,我承認是我錯了,我去給你大哥道歉!我們像從前那樣相處……」
「晚了,郭玉。」寧玥冷漠地說道,「我給過你機會的,但你沒有珍惜。」
「你說過,只要我跪下來,給你大哥磕頭認錯,再將蘭貞的事與玄胤的身世一件不漏地告訴王爺,你就再做回我的好兒媳!」
寧玥點頭:「是,我是這麼說過,可你拒絕了不是嗎?我大哥也不需要你道歉了,王爺那邊,該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還有什麼價值?」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玄胤的身世!王爺還不知道這個!我可以告訴王爺!我一定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你原諒我!」
一整晚的折磨與劇變,王妃的意志被摧垮地乾乾淨淨,曾經放不下來的身段,如今卻恨不得對人卑躬屈膝。
寧玥笑了一聲:「我原本是擔心王爺不把世子之位給玄胤,所以才想告訴王爺玄胤的身世,但是看父王對玄煜失望透頂的樣子,相信就算玄胤不是南疆皇室,世子之位也是他的囊中物了。」
王妃勃然變色:「你在算計煜兒的世子之位?」
「不然呢?你以為就你這種角色,值得我如此大費周章地布局?」
「我……我要告訴王爺!」
「晚了,郭玉,你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王爺了。」
「你什麼意思?」
寧玥從寬袖中拿出一張紙,涼薄一笑:「父王讓我拿給你的。」
王妃展開一看,竟是……一紙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