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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彈劾

  我聽到這一串清脆的笑聲,心裡暗叫一聲糟糕,不是無意中闖進了王府的內院吧?這可失禮大了。不過轉念想是王府的小廝帶的路,想必不至於會犯這樣的錯誤,心裡才稍稍安定一點。


  循著笑聲抬頭望去,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似乎地球突然間停止轉動,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心跳的停止。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笑意盈盈,清徹似水,有幾分調皮,有幾分溫柔,有幾分倔強,還有幾分嘲笑……


  似乎感覺到我的失態,那雙眼睛的主人臉上微微泛紅,輕輕啐了一口,在丫環們的擁簇下轉身離去。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雙眼睛的主人有著什麼樣的容顏,只能失神的望著她向內院走去。


  蔡京眼裡帶著幾分笑意的望著我,在旁邊輕輕的咳了一聲。


  我頓時從這瞬間的痴迷中清醒過來,解嘲的朝蔡京笑了笑。他也意味深長沖我笑笑,兩人間地位的懸殊使得他不敢像普通朋友一樣的取笑我,兩人便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走走談談,離開了這個地方。


  不過那整整一天,雖然外表上若無其事,但是我的心卻早就飛得老遠老遠……


  我返回莊園后,就想把那雙眼睛和她的主人畫下來,但是塗塗抹抹,終是難如人意,結果扔得書房滿地的廢紙,搞得下人們還以為我又在謀畫什麼大事了。


  日子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相思也慢慢的變淡,不多久我就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隨著種諤來到京師主持講武學院、吳安國主持下的玻璃作坊終於開張,七月的汴京開始熱鬧起來。看著吳從龍和吳安國忙忙碌碌,秦觀也過份熱心的跑來跑去出謀劃策,我突然明白,原來我還是喜歡有事忙的生活多一些……


  但是有事並不一定是好事,七月初七皇帝的單獨詔見讓我深深明白了這一點。


  我恭謹的站在那兒,看著年輕的皇帝不安的踱來踱去,實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年輕的皇帝終於止住了腳步,俊俏的臉上明明有一絲猶疑,我看著這個表情,心裡格登格登的,暗叫不妙。雙手接過皇帝遞過來的一份奏章,小心的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份奏章,細細看下來,其中彈劾我八大罪狀:


  其一,出身來歷不明,無父無母,殊為可疑;

  其二,任用私人,薦人太多,進人太銳;


  其三,沽名釣譽;

  其四,經商謀利,失大臣之體;

  其五,結黨,建書院,攬私人,有不測之心;

  其六,於青樓不堪之地譏議執政大臣;


  其七,鼓惑君王,為奸詐小人;

  其八,以文臣而干武事。


  我還沒得及說話,皇帝又指了指書案上一堆奏章,足有十多本,看皇帝的意思,竟然全是彈劾我的。


  我也不多言語,只輕輕的把奏章合上,還給皇帝。然後頓首說道:「陛下,微臣無謀利圖私之心,此陛下所深知。然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議論,御史有責糾纏百官,此亦微臣所深知,臣請封還所有封賜,以避賢者。」


  皇帝沉著臉,用責怪的語氣說道:「國朝許御史風聞奏事,君動輒請辭,欲置君父於何地?」


  我聽皇帝並無深責之意,乃再三謝罪,又說道:「御史彈劾,按例臣當引咎辭職,非臣所以敢自棄也。今日之事,以臣而論,的確為無父無母之徒,來歷實屬不明,非御史妄言也;又臣向朝廷薦材,皇上恩寵太過,也是有的。臣雖自謂忠義可表天地,然奈人言何?」


  皇帝卻不管不聞這些,只道:「子明無須自辯,卿替我大宋辦青苗、鋼鐵二事,就足明卿的忠心。朕非不明之君,倘若卿非大宋之忠臣,這二事一為耕一為戰,涉及國本,焉有如此用心之理?朕所疑者,這是彈劾的表章竟是隔幾日一遞,數日之間,便有十數封之多。想是卿少年氣盛,不能容人,至有此謗。君是宰相之材,天以賜我大宋,朕優容於卿,是為國家愛此人材。希望有朝一日,卿終能大用。若是如此為朝中大臣所不容,君當退而三省。」


  我聽皇帝這意思,竟是疑我陷入黨爭之中,心情一下子就跌落到冰點。倘是聽那御史的話,以為我真有那些心思事迹,倒還可以一一辯明,若是疑我陷入黨爭之中,我那是辯也不是辯,不辯也不是。真不知道要如何自處了。


  須知我在這個世界上立足的一大根本,即是皇帝的信任。如果沒有這種信任,或者這種信任減弱到一定的程度,我的抱負理想,如何可以實現?


  雖然年輕的趙頊還算是個明君,並不至於懷疑到我的"忠誠",但是我也知道,朋黨在中國古代的政治生活中,一直是不能為皇帝所容的事物;而這也是最容易被污衊的罪名。


  從皇宮退出來的時候,雖然表面上我極其平靜,但一種沮喪感卻充斥著我的心中。我開始後悔為什麼把李一俠派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否則有他在我身邊,我也能有個人可以討論一下應對之策。虧得皇帝還以為我有「朋黨」,真真是極大的諷刺呀。


  從皇城的宣德門往南,那漂亮的御街兩側,便是中央各機關的所在地。我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一路也思考著應對之策,卻一直不得要領。這不知不覺間,連馬車到家了我都沒有感覺。


  書僮伺侯著我下了車,剛進得大院,便有石福來報:「蔡京蔡大人來訪,在客廳里候了好久了。」


  我知道這蔡京定是應我當日之諾,幫我寫字來了,便答應一聲,快步往客廳走去。方到門口,蔡京早已聞聲站立,向我施禮道:「石相……」


  我回了一禮,打起精神來,笑道:「元長不必多禮,今日你來,乃是我的客人,我正要向你求墨寶呢。」


  蔡京恭謹的謙身說道:「不敢,不知石相想要什麼字?」


  我心有所思,信口說道:「就煩請寫歐陽大人的《朋黨論》吧。」


  蔡京本以為我不過想要寫個條幅之類的,不料亦是要寫一篇文章,也不由得一怔。這《朋黨論》是歐陽修遭人栽臟后寫的自辯之辭,當時流傳甚廣,蔡京也曾讀過,只是此時我讓他寫這個,卻不由他不多想。


  二人又閑談一陣,那蔡京曲意奉承,不聽他說話,不知道拍馬屁原來也有學問,就這蔡京蔡元長,對那吹捧之間的度真是掌握得恰到好處。我心裡暗暗好笑,這個傢伙,這種伶俐真是天生的秉性,要不怎麼會是個奸臣呢……當下和他應酬了數句,便招呼書僮文房四寶伺候了,看他揮毫寫《朋黨論》。


  這一篇文章是自小背熟了,《古文觀止》有錄,我看著蔡京筆尖一個個字寫出來,心裡跟著默念道:「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讀得幾句,自己也痴了,這歐陽修是被人家誣為朋黨,尚可為文自辨,以為有「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區別,而我呢,卻是被皇帝懷疑著陷入黨爭之中,又被懷疑著是不是平時少年氣盛了,便是想辨,還無以自明……


  我正出神之際,蔡京早已寫完最後一句「可以鑒矣」,我聽他投筆輕嘆道:「歐陽公此篇宏論,泛古論今,壯心不已,滿腔報國之心。」


  這話說得雖然輕,我卻聽得分外的清楚,心裡頓時一懍,知道蔡京弦外有音。這歐陽修早已致仕,且命不久矣,這蔡京卻說他「滿腔報國之心」,那意思便是說沒有報國之門了,這一句話,自是有投石問路之意,暗裡便有針貶王安石之意,只是不好明言。


  我當下笑道:「歐陽公另有一篇佳作,元長想是知道的……」


  蔡京是個聰明人,當下便問道:「可是《醉翁亭記》?」


  「然也。」


  「學生不才,卻以為歐陽公之本意,未必是想做醉翁。」


  「噢?願聞元長高見。」我輕輕說道,一邊觀察著蔡京,只見他眼神中猶疑之色一閃而過,出現的卻是賭徒常有的興奮的光芒,朗聲言道:「歐陽公骨傲寒霜,難容於當世,不免遭人潑污,故有此《朋黨論》,述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之別,兼有自辯之意。然而當今之世,君子不朋不常有,而小人之朋常有,設有小人之朋在朝,學生雖愚,亦知君子不得容於朝,不得不思做一醉翁矣。」


  我聽到他話說到這份上,便問道:「元長以為,當今朝堂之上,可曾有小人之朋?」


  蔡京眼中光芒一閃而過,抬頭反問道:「石相難道不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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