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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汴京風物

  馬車跑得一陣,我吩咐石福把速度放慢下來,緩緩而行,我掀開窗帘觀賞外面的風景。從道邊的疏林中,隱隱能看見幾間茅舍,遠處的草橋靜靜的躺在細細的流水之上,幾葉扁舟泊在河邊的老樹下之下,又有幾個腳夫趕著一車煤球向汴京城走去……


  這種畫中風情,讓人陶醉。倘不是因身處國家權力之旁,倘不是因為早已預知這個社會可能會走向的結局,單看這景象,誰忍心去打破這詩意般的寧靜?但是帝國的喧囂聲漸漸入耳,這個註定是大改革的時代,是不能再允許社會如此平靜下去了。


  彷彿是為了證明我的感嘆,身邊漸漸傳出來喧嘩的聲音,路上行人愈來愈多,有人騎著毛驢悠閑的漫步,有人坐在轎子上享受有錢人的特權,也有人歡聲笑語,也有人愁眉不展,騎馬的,挑擔的,人們的方向只有一個,那就是汴京城。


  一個小廝興奮的指著遠處依稀可見的一些建築,對我說:「老爺,你看,那是咱家的印書坊……」我微笑著回應他,眼光所及,卻發現一個騎在驢背的書生正拿著一本新書在讀。


  我對這個社會的影響,也許沒有我想的那麼大,但是總有一些如細細的毛毛雨,無聲無息的沁入這片土地吧?

  不知不覺之間,馬車已經入城,汴河上糧船雲集,船隻往來,首尾相接,或由縴夫牽拉,或是船夫搖櫓,有的滿載貨物,逆流而上,有的靠岸停泊,緊張地卸貨。名為虹橋的大木拱橋上,人們熙熙攘攘,一路行去,就進入了城樓以內的街道,可以看見兩邊屋宇鱗次櫛比,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書店、廟宇、公廨……商店中有綾羅綢緞、珠寶香料、香火紙馬……又有醫藥門診、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業,應有盡有。大一點的商店門樓扎著「彩樓歡門」,懸挂市招旗幟,招攬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賈,有看街景的士紳,有騎馬的官吏,有叫賣的小販。有乘座轎子的大家眷屬,有身負背簍的行腳僧人,有問路的外鄉遊客,有聽說書的街巷小兒,有酒樓中狂飲的豪門子弟,有城邊行乞的殘疾老人,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


  回想起初到這個世界的情景,暗暗裡也感嘆著人生的際遇……


  我讓石福把馬車停到汴河邊的一座酒樓旁,下得車來,抬眼望去,只見市招上三個大字:「群英會」。我嘿聲失笑,快步走了進去,兩個廝連忙緊緊跟上。


  早有酒保上來招呼著,我信步上樓,要了幾碟小菜,一壺熱酒,淺斟獨飲,兩個小廝卻讓他們另外叫了酒菜在旁桌吃著。


  這個酒樓位置卻是極好,臨窗往去,正可見汴河景緻,河的那一頭只有稀稀的建築隱在樹林當中,於鬧市中見雅靜,頗具情調。


  當我對窗淺斟,自得其樂之時,幾個年輕人爭辯的聲音突然傳來,循聲望去,是在酒樓的另一側靠窗處,幾個戴著方巾,儒生打扮的年輕人在大聲爭論著什麼……我傾耳聽來,卻依稀只聽得幾句「青苗……鋼鐵……邊事」,原來是在議論時政。


  我正微微搖頭,把自己的心緒從那邊收過來,卻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葛衣老頭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上得樓來,看那打扮,不是說書的就是賣唱的,自到宋朝以來,從未有暇聽過這些民間的曲藝,不料今日有此眼福,我不禁好奇的轉向這爺孫倆。


  卻聽那老人告了個罪,說過幾句場面話,聽得明白了,竟是說評書,那老頭說幾句書,那女孩兒或唱幾聲,或拉個小曲兒……說的故事卻是當朝石相公的。


  我正納悶著呢,什麼「石相公」呀?我怎麼不認識呀?細細聽了幾句,那卻是我的一些事情,不禁嘿然失笑。原來不知有哪個好事的書生把我落難寺中,虹橋吟詩,做煤爐印書籍,受天子恩詔,開書院寫新書等等故事編成評書給這些藝人來講,想我突然崛起,從出名到身居高位受皇帝重視不過忽忽數年,的確會有不少百姓對我的事情感到好奇,這評書說起來也不是沒有市場……


  只是難為這寫評書的把我的事情打聽得這般清楚,連我那兩個小廝都張大嘴巴聽著,一邊眨巴眨巴著眼睛望著我,有點難以置信的樣子。


  我本來不以為意,倘在現代,做這樣的炒作我也蠻喜歡,那評書說得對我也無甚惡意,我聽到那青苗諸法,寫的人也多方宣揚我的功勞……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多了一種小心謹慎的毛病,我想到這評書倘若被朝中痛恨我的人聽到,參我一本,倒也是個大麻煩,但是便我知道人家要藉此參我,我也無可奈何,我能禁止這些人說嗎?呵呵……想到無奈處,我也只好給自己勸上一杯了。


  我正在這廂煩惱,卻不料那邊有人大呼:「那老頭,你胡說什麼……」


  那老人聽到一愣,我也一愣,以我所知,這老人倒並無胡說。看過去,說話的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書生,腰間佩劍,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獨飲,此時見他雙目睜圓,怒聲喝斥,多半也是借了點酒意在發作。


  那老漢見是個書生,怕是有功名的人物,連忙遙遙道了個安,然後很恭敬的回答:「老漢不敢胡說,這些事迹汴京城裡人人皆知……」


  「什麼汴京城裡人人皆知,汴京城的人又怎知青苗法便是善政,又怎知合作社便是善政?」似乎觸及什麼心事,那書生的聲音都有點嘶啞。


  那老人見他不如此,便不敢爭辯。我那兩個小廝正要按捺不住,不料先前桌上的那幾個書生卻先站了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穿著黑色圓領窄袖長袍的年輕人走近幾步,施了一禮,問道:「這位兄台請了,方才聽見兄台如是說,則兄台想必不是汴京人物?」


  那佩劍書生想是趁著酒意,也不還禮,傲然答道:「不錯,我是福州人士。」


  那幾個書生見他無禮,無不勃然大怒,正要群起而攻之,卻被那黑衣青年止住,只聽黑衣書生緩緩問道:「聽兄台方才言道,王相公之青苗及石相公之合作法都多有不便?」


  事已致此,那佩劍書生也知道自己言多有失,在酒樓指責執政,誹議朝政,這要傳出,一世功名豈不全毀了?但是事已至此,倘要回頭,更是萬難,乾脆博得一時之痛快。他朗聲說道:「豈止不便,竟是擾民。」


  那黑衣書生也真是沉得住氣,依然緩緩相問:「敢問其詳?」


  佩劍書生答道:「執政坐於廟堂之上,談道論政,皆不顧黎民實際。先是王相公行青苗法,百姓愚昧,只知借貸不知要還,更有官吏強迫小民貸之者,一季之後,利取二分,百姓由是困苦。而官家相逼,不敢不還。汴京人士或是不知,各路百姓卻未有不哭者。其後石相公以合作社改良,息為二分降為一分,且百姓無官吏之威逼,不至於被迫借貸,致是初有常平倉之原意,若不出京師,原也不知道此事之弊,是故朝中諸臣,交口稱讚,無有言不便者。便是地方長官,倘不達下情,亦不能盡知其中之弊。以三老族長士紳辦合作社,百姓雖免官吏之逼,卻不能免於富家之害。青苗之利,朝廷定為一分,有奸豪之徒,便定為二分三分,散官本是富家,枉顧王命,與之狼狽為奸,坐而分利。若有小民訴之縣官,則縣官多有競相推諉者,以為散官亦王命也。石相公之合作社,能保得住上等之家不受官欺,卻保不住下等之家不受民欺。前者王相公之法,朝野尚有言不便者,今日石相公之法,更無言不便者,則受欺壓之百姓永遠出頭之日矣。」說到後來,可能觸動愁腸,竟致語調凄慘。


  那黑衣書生顯然不知道有這些情節,默然良久,方嘆道:「雖如此,卻非石相公之過,奸人豪室欺壓貧家,幾時曾免?」


  那佩劍書生憤然說道:「身懷經世濟國之才,卻不能滌盡人間不平,枉為男子身也。」


  黑衣書生聽他如此說法,不禁擊掌讚歎,其他諸人也紛紛釋了之前的敵意,只是這酒樓上經此一鬧,卻顯得有點鬱悶。一個書生顯然想調節氣氛,大聲說道:「肉食者謀之,我輩但管喝酒……來,這位兄台,我先敬你一杯。」


  那個說書的小女孩也很識趣,輕調胡琴,便漫聲唱起來,卻是一首《滿江紅》,當時也以為是「石相公」的佳作,卻不知竟是我抄稼軒的。那詞倒也能合這些書生們的心境,幾個書生聽了幾句,便跟著低聲哼起來:「……詩酒社,江山筆。松菊徑,雲煙屐。怕一觴一詠,風liu弦絕。我夢橫江孤鶴去,覺來卻與君相別。記功名萬里要吾身,佳眠食。」


  那一刻,便連我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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