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代州是大宋河東路重要邊防州郡,在雁門山古長城一線以北,代州與遼國西京道轄下朔州、應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邊境由東向西修築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義興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門寨、西徑寨、土登寨、陽武寨、樓板寨等等數以十計的軍事據點,它與東邊的真定府,西定的寧化軍、苛嵐軍、火山軍、保德軍、府州、豐州,一起構築了針對遼國西京道的重要邊防線。如若代州失守,遼人可以從兩條大道進軍,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擊忻州,一條由蔚州長驅直入,進入代州,再經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遼軍往西,可以過黃河與夏人呼應,延安府難免腹背受敵,西部邊防立時就有崩潰的危險;向南,可以直接攻擊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陽;向東還可以立時瓦解真定府的防線,同時在黃河北岸威脅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遼國南京道的侵軍能順利南下,這樣一來,大宋的東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遼軍之前了。
因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戰略位置,雖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內虛外的國策不變,但是在代州境內的禁軍、廂兵、鄉兵,亦是數以萬計,各種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鄉各村,民風之剽悍,殊不可輕侮。自王安石執政以後,除置將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邊境,修繕要塞,增建軍事據點,遼人對於此事實是隱忍多時,卻因為當時守御河北諸州,都是大宋一時名臣,而本國實力實際上也支撐不起一場與大宋舉國相爭的戰爭,因此一直只能靜待機會。到了熙寧七年十月,也就是遼國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時,眼見大宋大災之後,元氣大傷,王安石罷相,大宋國內政局不穩,遼主耶律洪基與魏王、樞密使耶律伊遜相議,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樞密副使蕭素坐鎮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蕭禧往大宋代州,誣賴宋人修城寨侵入朔、應、蔚三州境內,而且意圖不善,要求宋國停止修築城寨、重議遼宋邊界,賠償損失銀二十萬兩、錢二百萬貫、絹二十萬匹,且揚言已屯兵十萬於邊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則是自壞和議,遼軍當自己來取。
這是大宋二十六歲的皇帝趙頊第一次面對強大北鄰的軍事威脅,雖然自小心懷大志,銳意收復燕雲,但是當敵人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的時機發出恐嚇之時,趙頊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實在有著深深的擔擾。連羌人那種小小的反抗,都會讓這個皇帝茶飯不思,何況是自五代以來就讓人談之色變的契丹人,而且還有十萬之眾!偏偏在此之時,他的政事堂與樞密院的主要成員們,沒有一個人有過與契丹人打交道的經驗!
這一次,是趙頊很無奈的前往慈壽宮。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時候,是趙頊所必須倚重的。
「娘娘(注1),遼人如此蠻橫無理,實在可惡!」趙頊說完事情的經過,雖然是重述,可依然氣憤的拿起一塊玉如意,一把摔成兩斷。
曹太后靜靜的聽趙頊說完,微微搖了搖頭,宮女乖巧的把剝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個玉盤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氣,吃了這個桔子再說。」
趙頊這時哪有心思吃東西,不過太皇太後有賜,卻也不敢推辭,只得欠身說道:「謝娘娘。」勉強坐下,三口兩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宮女們手忙腳亂,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卻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責怪道:「官家都是做父親的人了,卻這般耐不住性子。」趙頊在熙寧六年,兩子夭折后,終於得第三子,取名趙俊,就在熙寧七年二月,賜封永國公。
趙頊聽到自己母親嗔怪,也只能紅著臉坐定,說不出話來。
曹太后輕輕揮手止住高太后,對趙頊說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無厭,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這等要求,實是答應不得,但若不從,不免兵禍連結,因此不若繼太祖、太宗皇帝遺志,揮師北伐,先發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問道:「既如此,那麼請問官家,如今國家儲蓄賜與,已經備足了嗎?士卒甲仗,已經精利了嗎?」
趙頊被問得一怔,呆了一會,方茫然答道:「這些事,現在籌辦也不遲。」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嘆息,但是她已在宮中幾十年,經歷了三朝皇帝,也曾垂簾聽政,焉有不知道輕重之理,當下委婉的說道:「官家,哀家聽說,先聖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動。如果北伐得勝,官家不過是南面受賀;萬一挫敗,所傷實多。哀家想遼國如果容易打敗,那太祖、太宗之時,應當早已收復,何必等到今日?燕雲之事,不若緩緩圖之。」
當此國家元氣大傷之時,趙頊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戰意?他想北伐,不過是一時衝動之言罷了,這時聽曹后之話,那一點衝動,早已消於無形,連忙說道:「多謝娘娘教誨。」
曹太后又說道:「似現在兩府之人,都難問遼事。哀家也不過一介婦人,官家要問策,可以問魏國公韓琦,其餘如富弼、文彥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詢問他們的意見。如此決策便不至有失誤了。」
河北大名府。魏國公府。這是一座威嚴的建築,然而此時,白色的布縵結滿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帶孝,哭聲從內宅傳到街上,魏國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麼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騎著馬日夜兼行,當他在魏國公府前滾身下馬之時,已是累得筋疲力盡,然而沒有什麼比眼前的景象,能夠更讓他心驚膽顫的了!
「韓琦,你千萬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著,一邊疾步走向門房,把名帖遞給門房,說道:「學生李丁文,拜見魏國公。」
不料那個門房接過名帖,放聲大哭,泣道:「國公爺、國公爺他仙遊了!」
「啊?!」李丁文當場怔住,他辛苦趕來,可一切都白費了。任誰也沒有想到,歷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國公、侍中韓琦,竟然在這關鍵時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裡苦笑著,「看來,只有去洛陽了。」
代州城,寒風蕭索,落葉紛飛。
太常寺少卿劉忱與代州知州呂大忠坐在一匹馬車上,閉目養神。他一閉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見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聽皇帝說道:「朕已命秘書丞呂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喪,只是如今國事艱難,朕得不已,奪情起複,卿往代州,當與大忠齊心協力,斷不可輕啟邊釁,有負朕望。」
自己當時朗聲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樞府,考核文據,未見本朝侵遼人一寸之地。臣既為使者,必當據理力爭,若辱使命,臣當死在代地,以報聖上。」
然而就在啟程之前,皇帝親自頒下手敕給自己,手詔上說:「遼理屈則忿,卿姑如所欲與之。」
一個出使的使節,臨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讓人灰心喪氣的手詔!劉忱心裡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後,他一直把手詔深藏,絕口不提。這幾天揣見呂大忠的為人,倒也是志節慷慨之輩,但是知人知面難知心,他依然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和呂大忠說明情況。
今日是遼國樞密副使蕭素親自前來代州,在驛館設宴,這是自己和蕭素的第一次交鋒,如果告訴呂大忠,萬一挫了銳氣,反為不妙。想通這一節,他咬了咬牙,暗道:「罷了,不奉詔的罪名,我一人擔了便是!」
不多時,馬車便到了驛館。劉忱與呂大忠下了馬車,遼使蕭禧早已在門口迎接。蕭禧滿臉笑容,抬手說道:「劉大人、呂大人,請。」
劉忱見蕭禧雖然滿臉堆笑,卻是一身戎裝,當下抱拳,冷笑一聲,說道:「蕭大人,請了。」
呂大忠卻神色自若,滿不在乎的低聲吩咐了隨從幾句,跟隨而來的宋軍立時在驛館外列隊站好,隱隱對驛館形成包圍之勢,幾個幕僚則跟在身後,一同入內。
入了大門,遼國樞密副使蕭素在二門親迎,劉忱打量此人,蕭素看起來只有四十來歲年紀,方額濃眉,雙眸精光內斂,一看就知道是個厲害人物,站在他身後除了一干官員之外,更有一個年青的小夥子,身披金甲,腰帶長劍,英俊非常,而曾經出使過大宋的蕭佑丹,竟然還站在這個少年身後。劉忱心裡不由一驚,這個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尋常!但是蕭素既不介紹,他倒不便相問。劉忱側過臉一望,卻見呂大忠眼中也有詫異之色。
蕭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劉大人、呂大人,遠來辛苦。」
呂大忠抱拳回禮,淡淡的說道:「蕭大人說錯了,這裡是宋境,應當是蕭大人辛苦。」
蕭素假裝沒有聽見,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說道:「請。」把劉忱、呂大忠等人迎入廳中。
劉忱等人走進大廳,卻見廳中早已布好酒宴。蕭素往主位上一站,高聲吩咐:「奏樂,請劉大人、呂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來,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劉忱與呂大忠飛快的對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動不動,劉忱朗聲說道:「蕭大人,你又弄錯了!」
蕭索一臉愕然,問道:「本使哪裡弄錯了?」
劉忱走到蕭索麵前,昂然說道:「這裡是大宋國境,驛館亦是大宋歡迎鄰國使節的驛館,於情於禮,應當請蕭大人坐客位。」
蕭禧在一旁聽到這話,不由悖然大怒:「劉大人如何說出這種不知禮的話來?既是我們大遼設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劉大人莫非是有意輕慢?!」
劉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過蕭大人代表大遼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這是兩國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蕭禧卻不答應,「劉大人莫要逞蘇秦之辯,天下之事,理為同一,我等設宴,自是我大遼使者坐主位。」
劉忱知道這第一次交鋒,事關雙方銳氣,如何肯退讓半步,當下冷笑道:「大宋的國土,大宋的驛館,若要設宴,自然由它的主人來設,這宴會所費幾何,不必由貴國出。」
蕭禧上前幾步,厲聲說道:「劉大人這等小節,都一步不讓,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沒有誠意談判嗎?」
「本使千里迢迢持節而來,如何說沒有誠意?!想遼國也是大國,豈能不顧禮義,為天下所笑?天下萬事萬物,都抬不過一個理字,沒有道理的要求讓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誠意,還是貴國缺少誠意呢?!」
劉忱舌辯滔滔,蕭禧一時竟被他駁得說不話來。那個金鎧青年不禁讚賞的點了點頭,轉過頭與蕭佑丹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蕭佑丹向蕭素丟了個眼色,蕭素會意的點點頭,伸出雙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笑道:「既是劉大人與呂大人一定要爭這個主位,我看兩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為這種小事傷了和氣。不過本使設宴,這個客位,本使也是斷然不坐的,這樣吧,本使明日在雁門山古長城以北設宴,再請二位大人與會,重開談判,可好?」
劉忱與呂大忠對望一眼,微微點頭,不亢不卑的說道:「如此明日必定準時赴約。」
杭州。
「魏國公死了?!」石越大吃一驚,韓琦死的真不是時候。因為石越名義上是韓琦的女婿,因此韓琦死的那一天,韓家就讓驛站用快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舉家帶孝,上表皇帝,請求能允許他去參加韓琦的葬禮。但石越心裡也暗暗納悶:「我記得韓琦是熙寧八年死的,難道我記錯了?」
只不過這時候,石越也無暇去認真回憶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了。對於宋朝來說,凡是與遼國有關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遠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關心北面的談判。
「十萬大軍,必定是虛張聲勢。只不過也不能過份拂了遼人的面子,免得他們惱羞成怒。」石越搖頭苦笑不止,「若是韓琦在,他深諳軍務,在大名府數年,或者能知遼人底細,不料竟然故去。」
司馬夢求思忖一會,說道:「大人,皇上必然不會准你去大名府弔祭,夫人身體也經不過這種長途勞頓,何況去時也趕不及了。不過於情於理,大人得派個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讓在下前往,弔祭之後,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順便也可以打探遼人虛實。」
石越想了想,點頭答應道:「去之前,純父先去見一下唐二叔,唐家在遼國也開了一些店鋪,只不經營未久,還不能輕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裡,至少有個接應,也能有方便使喚的人。」
遼國朔州馬邑邊境。
劉忱騎著一匹黑馬上,回頭眺望。險峻的雁門山已被遠遠的拋在身後,跟著自己身後的,只有幾個幕僚與三十名軍士。為防不測,呂大忠並沒有隨行,而是在雁門山以南的西徑寨接應。劉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負的使命,既要維護國家的利益,又要不至於引起戰端,而面對咄咄逼人的遼國,自己身後的國家與皇帝,都顯得孱弱了一點!
劉忱本是進士出身,對華夏族的歷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這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強盛之時,也一直在漢朝的疆域之內,當年漢武帝曾經在此伏兵三十萬,以待匈奴。劉忱環視四野,長嘆道:「不知要何時,我大宋方能有三十萬雄兵,再度臨此!」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陣號角長鳴,北方的原野上揚起一陣灰塵,轟鳴的馬蹄之聲由遠及近,劉忱心中知道這是迎接他的遼人來了,他舉起右手,屬下軍士立即勒馬列隊,向前迎進。果然,不多時,遠方便出現了百餘騎遼人。遼人雖然佔據燕雲之後,漸染漢化,但畢竟是馬背上的民族,素重騎術,非宋人能比。而這百餘騎更是從樞密副使蕭素的親兵衛隊中挑出來的精壯者,其實軍容氣勢,更是讓人見之奪魄。
劉忱雖然不知道這些騎兵的來歷,但是心裡卻也明顯這是蕭素在向他炫耀軍威,隱隱便有威脅之意。他回頭見屬下軍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揚鞭指著遼軍,一臉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為天下之一,我看這騎兵,卻比咱們大宋的捧日軍差得遠了!」
這些軍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銳部隊、禁軍上軍之中的捧日軍是何等軍容?他們一向只知道禁軍上軍諸軍,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士兵,這位劉大人從京師來,既然說捧日軍強悍,心裡不免就信了七分。雖然說既便捧日軍再強悍,也遠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無法救他們,但是士氣卻也不禁為之一振。
劉忱見此計奏效,立即寒下臉來,厲聲說道:「諸君隨本使出使敵國,不可有畏懼怯敵之意,墮了我們大宋的國威!是好男兒,就要讓契丹人知道我大宋軍隊,也沒有膽小怕死之人!」
這些宋兵見劉忱不過一個文官,卻如此慷慨激越,聲色俱厲,胸中無不熱血沸騰,一個士兵忍不住高聲回道:「大人放心,代州軍隊,也沒有孬種!絕不敢有墮國威!」
其餘的士兵也不禁同時在馬上彎腰行了一個軍禮,厲聲答道:「絕不敢有墮國威!」
劉忱見士氣已然上來了,高聲喝道:「好!等會見到遼人,屬下不論文武,若誰有膽怯畏懼之色,回代州之後,本使必將以軍法處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國之後,本使亦將給諸位請功!」說完掉轉馬頭,厲聲喝道:「列隊前進!」三十餘人,昂然朝著遼人迎了過去。
也不過幾瞬的功夫,遼人便已到面前,劉忱定晴望去,前來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蕭禧。蕭禧見到劉忱,哈哈笑道:「劉大人,歡迎來到朔州!」
劉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勞貴使遠迎。」
蕭禧打量一下宋使隊伍,見呂大忠不在,當下故作驚訝的問道:「呂大人怎麼沒來?」
「呂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責,不可輕出轄區。本使才是大宋皇帝欽命的談判使者,出國會議,本使一人持節便可。若在代州境內,則由呂大人會同談判。」劉忱朗聲答道。
蕭禧經過上次交鋒,早知道劉忱此人辭鋒甚健,再說下去,只怕自己討不了好,自取其辱,當下哈哈一笑,不再糾纏此事,便說道:「原來如此。劉大人見我大遼的軍容如何?」
劉忱冷笑道:「貴國軍容甚壯,然亦不過與我代州之軍差相彷彿。我大宋禁軍捧日諸軍之軍威,只怕要大遼皇帝的親軍方得比擬。至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神威,則是古今所無,只恐貴國無器可比。」
蕭禧也曾聽說過震天雷、霹靂投彈之名,這兩種武器,若真論威力,倒也不至於能左右勝敗,只是當時之人,卻不免要駭於聽聞,為傳聞所誤。加之河州之圍,瑪爾戩在震天雷、霹靂投彈之下,大吃苦頭,這件事更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呂惠卿正是以此為借口,給*鳳敘功。此時蕭禧也只是聞名,而不知道虛實,不免一臉尷尬,只好硬著脖子說道:「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類,只怕多有誇大。」
劉忱微微一笑,嘲諷道:「貴使哪日出使汴京,問問瑪爾戩便知虛實。」
蕭禧被他說得臉上一紅,連忙縱聲大笑,藉此掩飾自己的窘狀,「劉大人辭鋒之利,真是不亞蘇秦。在下以前在北國,只聽說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的大名,不料劉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劉忱哈哈大笑不止,卻不作答。
蕭禧心中明知若是相問,保不定就會被他譏笑,卻又忍不住心中好奇,脫口問道:「劉大人為何發笑?」
劉忱搖搖頭,笑道:「我笑貴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賢士,似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那是天縱之才,劉某豈能望其項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劉某之才,大宋以車載,以斗量,不可勝數。」
蕭禧心裡知他故意作此誇大之語,當下也不分辯,按轡與劉忱偕行,走了一會,卻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確是天才,不過一在杭州、一在洛陽、一在岳州,卻不知大宋朝廷為何如此處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遼,必然官居二府。」
劉忱臉上微紅,嘴上卻毫不示弱,冷笑道:「古來賢君用人,必先試之州郡,再勞之部寺,進退以觀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為怪?!」
蕭禧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裡也不得不佩服他強辭奪理的本事。二人就這麼一路唇槍舌劍,邊談邊行,不久,蕭素的大營便遙遙在望了。
劉忱眺目遠望,心裡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蕭素的營帳,竟是連營數里、旌旗密布!他與呂大忠商議之後,本來還以為遼國十萬大軍之說,不過是虛張聲勢,若看這個情景,單在馬邑,便至少有五六萬的大軍!這叫劉忱如何不心驚?
他臉上依然素然自若,與蕭禧一路談笑,心裡卻暗暗思忖:「遼人如此勞師動眾,怎麼可能是為了爭這數百萬貫的錢財,數百里的疆域?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難道他們竟然另有所謀?!呂大忠說細作全然不知道遼國十萬大軍在何處,卻又為何突然出現數萬之眾於距雁門寨不過百十里之地馬邑邊境?」他左思右想,卻總是不得要領,種種不合情理之處,難得以想通。自古以來,都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談判之先,能夠多知道對方一些底牌,至關重要。這時候突然見到這種連營數里的大軍,劉忱不得不三思。
然而遼人卻不會給他細細思考的機會。蕭禧不斷的和他東拉西扯,大營越走越近,沒多久,數百號角齊鳴,聲徹天地,營門大開,兩列儀仗隊整齊的跑出來,站在營門兩側,蕭素一身戎裝,率領帳下之官員,迎至營門。
劉忱只得收回思緒,翻身下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蕭素滿臉堆笑,抱拳說道:「宋使遠來辛苦。」把劉忱等人迎入帳內,分賓主坐下。劉忱打量遼國官員,蕭素為首,那個金鎧青年為次,其次方是蕭佑丹與與蕭禧等人,心裡不禁暗暗稱奇。他與呂大忠猜測了許久,一直沒有弄清楚那個青年的身份。
蕭素見劉忱坐定,立時收起笑容,劈頭問道:「貴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來,想是已答應敝國的要求了?卻不知何時交接銀錢,何時劃定邊界?」
劉忱昂然答道:「我奉大宋皇帝之命而來,乃是珍視兩國七十年之友誼,向貴國指出,貴國對敝國的指責,皆是無中生有。而索賠銀錢之事,猶為無理,盼貴國重視兩國七十年交好之情,謹慎處理。」
蕭素立時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貴國在邊境修繕城寨,加緊戰備,代州之地,更是侵入我大遼境內,還說什麼珍視兩國七十年交好之情?我大遼皇帝本欲興兵討伐,先發制人,但又以為貴國皇帝會念在兩國交好,停止這些挑釁之舉,才遣使者交涉,不料貴使之意,竟是全不認賬!看來南朝是毫不在意兩國的交好了,那又有什麼好說的?!」說完,作勢就要翻臉。
劉忱站在身來,從容說道:「蕭樞使不必動怒,我大宋若不重視兩國友誼,何必遣我前來?只是貴國的要求,的確讓人無法接受。貴國說我大宋修繕城寨,就是挑釁,天下實無此理,各國修繕城寨,不過是平常之事罷了,百年以來,宋遼兩國,都未曾間斷,如何今日便成挑釁?雄州外羅城,已經修了十三年,本非今日之創,北朝既然不欲,我大宋皇帝為了珍視兩國之情,已下令停止修築;白溝館驛之箭樓城堡,已經拆毀,屯兵也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蕭素一時語塞,不好再說此事,只厲聲問道:「那麼貴國侵入我大遼疆界,又要如何說?」
劉忱朗聲答道:「宋遼兩國,向來以古長城為分界,如何說侵入大遼疆界?大宋未曾佔北朝一寸之地。」
蕭素卻是知道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賴不清,當下冷笑道:「宋使莫要混賴,遼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嶺土壟為界,未曾聽說以古長城為界。若以古長城為界,我武州豈不歸南朝所有了?」
劉忱思忖一會,喝道:「取地圖來!」左右連忙取出地圖,劉忱打開地圖,用手指著代地邊界,對蕭素說道:「蕭樞使請看,這是仁宗之時的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蕭素哂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圖!」
不多時遼人也攤開一幅地圖,蕭素冷笑道:「宋使請看,這是本朝十年前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劉忱湊上前一看,遼人竟是在地圖上把代州與朔州交界的西部邊境,前推到了黃嵬山,與舊地相距數百里!這黃嵬山正當要衝,在代州境內西邊一條主要大道附近,可以據此俯視陽武寨和樓板寨,直接威脅原平乃至忻州。契丹人之居心,當真險惡!
劉忱本欲斷然拒絕,可轉念一想到這數里連營,也只能轉過念來,對蕭素說道:「北朝的要求,本屬無理。但是既是疆界存在爭議,倒也不難解決,不妨請蕭樞使來代州,本使將會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
蕭素見劉忱語氣放緩,得勢更不饒人,冷笑道:「如此可是緩兵之計嗎?我十萬大軍,每日空耗糧餉,哪裡經得起慢慢勘界?」
劉忱正要說話,卻見身後一個士兵動了動嘴唇,欲言又上。他心裡一動,走到那個士兵跟前,問道:「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我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諸山,大多數有分水嶺而無土壟,特別是黃嵬山,從來沒有土壟的。」
這士兵聲音雖然不大,卻也是滿帳皆可聽見。蕭素等人只顧漫天要價,想當然的以為凡山都有土壟,卻不料黃嵬山偏偏沒有,這時被這個士兵揭破,不免頗為尷尬。好在蕭素頗有急智,他不待劉忱說話,便搶先說道:「咳!本官方才一時語誤,確是以分水嶺為界,也確有沒有土壟的。」
劉忱豈能相讓,冷笑道:「只怕黃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歷來分界,畢竟是古長城為準,若不然,為何又怕勘界?」
蕭素怕案怒道:「宋使一步不讓,竟是為何?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
劉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聲高,蕭樞使豈能指黑為白?」
雙方談到此處,皆不願意相讓,眼見就要談不下去了。
一直站在金鎧青年身後的蕭佑丹不經意的微微皺了皺眉,走到劉忱面前,笑道:「宋使不必固執。大宋皇帝給本朝國書都說:『倘事由夙昔,固難徇情;誠界有侵逾,何吝改正!』,可見貴國皇帝都承認有侵界行為的。」
劉忱搖搖頭,冷笑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可沒有承認過這等事情,國書是說,倘若我們大宋真有侵界,我們就會改正。但如果沒有,就談不上改正了。」
蕭佑丹卻故意胡攪蠻纏,冷笑道:「誠者,《說文解字》有言,信也。怎麼變成假如了?《論語》有言: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這個『誠』難道是『假如』嗎?韓愈文說:『所謂無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這個『誠』又怎麼會是『假如』?」
劉忱哂道:「那《史記》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這個『誠』又當何解?」
蕭佑丹狡黠的一笑,說道:「那至少說,這個『誠』字,有兩意,貴使固然可以理解成假如,我們也不妨理解成的確。」
劉忱不料契丹人如此胡攪蠻纏,冷笑道:「那麼不如讓在下回京請示大宋皇帝陛下,問問這個『誠』字究竟何解,再來繼續談判?」
蕭佑丹把臉一沉,怒道:「國書豈同兒戲?」
劉忱揚眉昂然答道:「卻是足下不講理。」
……
雁門山以南,西徑寨。
夕陽西斜,似火燒的雲霞掛在雁門山的那一頭,呂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來走去,探馬報告馬邑一夜之間出現數里連營之後,呂大忠已經下令代州各寨加強戒備。西役寨中更是如臨大敵的模樣,士兵們手中的弩,都已經裝滿了箭矢,全神貫注的盯著北方。這裡扼住了雁門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徑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數萬大軍,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究竟是疑兵之計,還是實有這支軍隊存在?」這個問題不斷的折磨著呂大忠,劉忱去了一天了,還沒有回來,雖然呂大忠相信不會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負守土之責,卻不能不防個萬一。
「再派一撥人馬去五十裡外接應劉大人!」呂大忠向西徑寨守將吩咐道。
「卑將即刻派人前往。」
話音剛落,瞭望的士兵便大聲呼喊道:「劉大人回來了!劉大人回來了!」
呂大忠快步走上瞭望台,遠遠望見果然是劉忱一行人,立即吩咐道:「快,開寨門,迎接劉大人!」
宋遼兩國使者在馬邑的第一次談判,並沒有取得任何成果。遼人不肯做任何讓步,堅持要以各山分水嶺為界進行勘界,而劉忱則要求以古長城為基準進行勘界,最多只能同意進行不設任何基準的勘界;蕭素更恐嚇劉忱,要求立刻賠付銀、錢、絹物,劉忱更是斷然拒絕,指出除非證明大宋真的侵佔遼地,否則沒有任何理由要求賠償。
雙方的談判不歡而散,只有約定擇日另行談判,下一次談判將在宋境代州進行。但為此感到困擾的,卻絕不僅僅只有劉忱和呂大忠。
雁門山以北,馬邑城。
蕭素朝金鎧青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太子殿下,這個劉忱,實在難纏。」
耶律浚雖是太子,但是眼下依然是魏王專權,蕭素是樞密副使,他也不敢輕易怠慢,連忙還了半禮,說道:「此人勝在頗有膽氣。這本是父皇投石問路之策,試一試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蕭素心裡卻知道並非如此,魏王耶律伊遜心裡倒希望藉機挑起戰端,這樣他就可以統軍,以成大事;不過遼主耶律洪基卻否定了輕率用兵的建議,而是定了一個投石問路之計。這個計自然不會是太子出的,但是多半卻是太子身後的蕭佑丹出的。
蕭禧卻不知道這中間種種勾心鬥角的內情,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個疑陣,數里空帳,蕭兄的妙策卻沒有嚇倒劉忱!」他口裡的蕭兄,自然是蕭佑丹。
蕭素笑道:「那倒未必沒有用,南朝一向畏懼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計,心裡卻總怕是真的。有了這番做作,總是有點用處的,也虧了劉忱是個不怕的。」他哪裡知道劉忱已經是敢公然抗旨不遵的人了。
蕭佑丹背著雙手,心裡苦笑了一聲。這投石問路之策,無非是虛張聲勢,大聲恐嚇,一來可以趁火打劫一些好處,自己不費分毫;二來可以了解一下南朝的皇帝與臣子們,有何等的膽色器局,從他們如何應對此事,便可以知道分曉;三來更可以阻止耶律伊遜藉機加深自己對軍隊的影響,自然是一石數鳥之策。而且以蕭佑丹對宋朝廷的了解,自然也知道好戲才剛剛敲鑼,但不知道為何,他心裡總有隱隱的擔憂,卻又不能確切的知道自己在擔憂著什麼……
注1:娘娘,是神宗對太皇太后曹氏的稱呼,見《邵氏見聞錄》、《鐵圍山叢談》等宋人筆記。讀者勿以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