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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汴京.杭州5

  英氣勃勃的石越在彭簡、蔡京、司馬夢求、李治平等官員幕僚、西湖學院山長教授的陪同下,走進大講堂,在上首居中坐了。眾人之中,李治平等學院教授習慣於此,倒不以為意,彭簡卻未免有幾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區區錢塘尉的身份與會,更讓他覺得奇怪。


  「諸君請坐。」石越環視全場,朗聲說道:「今日本官召諸位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來,官為老虎,商為羊,老虎與羊又有什麼好商量的?聽到石越說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動身子。


  「本官久聞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國,物產文明,相儔於中華,不知在坐的,誰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來華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譯,聽到石越竟然誇讚黑衣大食可以與中華相提並論,不免大吃一驚。一向以來,華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哪裡肯平眼待人?而彭簡等官員與一些西湖學院的教授學生,心裡卻都不免要不以為然了。


  當時阿拉伯世界一分為三,在西班牙者為白衣大食,在西非者為綠衣大食,在中東者為黑衣大食,以地域遠近而論,自是黑衣大食與中國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時便又紛紛站起,舉手示意。另有少數夷人,或者綠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華的猶太人,臉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卻不可能顧及這些人的感受,見在場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裡更加高興。他輕輕擊掌,便有一些差人出來,給每個商人分發數張寫滿了字跡的宣紙。曹友聞接過手中的幾張紙一看,只見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書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學》、《理想國》、《天文大集》、《動物志》、《金色格言》、《邏輯學》、《地理學》、《幾何原理》、《解剖學》、《定律》、《波斯列王記》、《卡里萊和迪極》……所有聞所未聞之書目,達百餘部之多。而在書目之旁,另有一種彎彎曲曲之夷文所標書目,似乎便是這些書目之夷名。


  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絞盡腦汁回憶起來的古希臘、波斯著作,包括醫學、星象學、天、哲學、數學、物理學、等各個領域,從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托勒密這樣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羅尼羅斯這樣相對不那麼出名的人物,幾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譯運動譯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種著作一網打盡了。只是阿旺畢竟不過是一歌女,她從中文譯回阿拉伯文字,未免卻水平略遜,很多地方不免和原書之阿拉伯名相距甚遠,害得不少阿拉伯商人要極盡猜謎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學,喜歡博覽群書,曾聽一西域回鶻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數位哈里發,極崇文教之功,自極西塞夷諸國譯介諸賢之書為大食文字書稿,前後歷有百年,這百年所譯之書,大抵便這幾張紙上的書目了。本官當時便立下心愿,要將這幾位賢王所譯之書,延致中國,再譯成中華文字,供我大宋皇帝御覽……」


  聽到石越說到這裡,彭簡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子明這麼費心儘力,原來是想討好皇上,嘿嘿,這種大事,我彭簡也不敢後人的。彭大人立時精神大振,認認真真聽石越繼續說道:


  「……恰好天子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眾位黑衣大食之臣民,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愿。因此煩勞諸君在此相會,助本官一臂之力。書單上所列諸書,各位若能羅致,送交西湖學院,只要裁定為真本,每本書本官贈予白銀五十兩,一人若能獻上八十本,兩年之內,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文關稅!」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時一片嘩然。當時阿拉伯帝國黃金五百年雖然已過去,但是文明之花並未遭到太大的破壞。雖說印刷術不及中華髮達,而大宋也嚴禁印刷機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傳,畢竟也不在少數。搜羅八十本書並不容易,但是也不會太難,卻可以免除兩年關稅,那些擁有幾條船的商人,此時心裡已經盤算如何去買那些書了。


  有一個夷人立時站起來,學著中國人的樣子向石越長揖為禮,用夾生的官話說道:「石大人,我們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獻上八十本書,也能一樣免稅嗎?」


  「當然可以!」


  「並且本官將在西湖學院建塞夷譯經樓,在各處發布榜文,凡是通達華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譯經樓譯書,每月俸銀十千錢,一切食住由學院供給。待書譯成之後,本官進獻皇上,皇上自會別有封賞,而其後由印書坊頒行天下,譯書者皆可署名其上,隨書而流傳千古!」


  曹友聞聽石越所說諸事,隱約感覺似乎背後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長遠。但是他畢竟限於所見,哪裡又能知道自己所參預的這次會見,對中華有什麼樣的影響?他只是覺得石越所說之事,其實與自己這些中華商人無關,不知道把他們也一同召來,又有何事。而見識更差一層的,不免覺得石越愛書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許多關稅錢。只不過便是彭簡也知道,御史們絕對不會拿這個彈劾石越,因為就算彈劾,也不過徒為石越增添一個佳話,皇帝與中書,最多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來石越所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一般,讓彭簡與曹友聞心驚肉跳:「……另外在此公布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薦錢塘尉蔡京蔡大人為提舉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內,將建三十艘戰船,組成船隊,保護商船通往南洋諸國之安全,凡本埠欲與海外貿易之商行,皆可交納一定之保護費用,跟隨船隊前往……船隊之建成經費,亦有賴於在座諸君之資助……」


  「萬萬不可,石大人,萬萬不可!」石越話未說完,彭簡已經嚇得臉色蒼白,慘無人色,連聲制止。


  石越轉過頭了,望著彭簡,從容問道:「彭大人,有何不可之處?」


  「私建軍隊,形同謀反,守臣掌軍,大違祖制,這是災門之罪,石大人萬萬三思。」彭簡激動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拚命制止。畢竟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態度,一定會牽連到他身上。


  「私建軍隊?」石越一臉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大人不要誤會,這三十艘戰船,其實是商船,本官不過是下令市舶司不僅僅要徵收關稅,管理貿易,同時也要主動去貿易,蔡大人已經算過,一年快的話往南洋往返兩次,利潤可達百萬貫,慢的話往返一次,亦可得數十萬貫,有這些收入,茶鹽稅引之缺,便可補上,同時亦可順便招致夷商,說明本官獎勵貿易之意。」


  彭簡驚魂稍定,顫顫的問道:「那為何要建戰船貽人口實?」


  「有兩個原因,一是海上盜賊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懾,因此這支船隊,亦軍亦商;二是既是官府之船,去往南洋諸國,就要揚我大宋之國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戰船,不免為夷人所輕,因此這支船隊,亦官亦民。」蔡京向彭簡揖了一禮,代石越答道。


  其實造成戰船,根本還是為了找個借口讓外貿商人們出錢,畢竟現在府庫根本沒有本錢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時供養,那筆開銷是相當驚人的,不讓商人們出點血,怎麼去想辦法快掙回就要預支掉的三年鹽茶之稅?不過這些話,當著眾商人的面,是說不出口的。


  「這,這,總是不妥,石大人,千萬要三思。」彭簡心裡是絕對無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大人不必擔心,本官必會請旨。若有干係,本官一人承擔,絕不連累彭大人就是了。」


  他口頭說得輕鬆,心裡卻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會怎麼樣處分這件事情。其實司馬夢求已經諫過這件事情了,當時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懼者,有不可懼者,若事事皆懼,則一事無成。」而司馬夢求也實在想不出上哪找一筆錢來補上三年的鹽茶之稅,只好勉強同意。就為此事,石越寫了幾封奏章信件,分別遞呈皇帝、王安石、馮京等決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裡,卻也充滿著緊張、興奮之情。他明明知道這件事情風險極大,弄個不好,他和石越一起就會被彈劾得永世不能翻世,卻依然順著石越的思路幫他想點子,因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為石越的心腹,又為國家打開巨大的財政來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裡,那支船隊實在是一條從杭州錢塘尉通往汴京禁中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


  汴京城,大內。


  趙頊身著明黃的龍袍,坐在御書房中小憩。


  剛剛從崇政殿親試武舉,一口氣點了文煥、薛奕、吳鎮卿、段子介等七人武進士及第,親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餘人武進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職。這是趙頊登極以來第二次親試武舉,熙寧三年,他曾經親取康大同為武狀元,那時並無半點疑慮,但是今年的武舉,卻讓幾個主考官十分傷神,眾人意見不一,原來文煥、薛奕、吳鎮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論武藝弓馬,兵法陣圖,竟是相差無幾,根本分不出高下來,權樞密副都承旨張燾和龍圖閣直學士張燾,雖然異口同聲,說這五人都是良將之材,但對於誰高誰下,卻各執一辭,互不相讓。


  而試文辭之時,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難以進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無幾,吳鎮卿本是文進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學生,文煥、薛奕是武學學生,四人的策論各有所長,讓主持文試的劉攽、黃屢等人又爭執不下。最後不得己,只好把這四人並列一紙,請趙頊親自裁斷。


  這四人之間,本來就已經難斷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試,王安石又為田烈武大報不平,說道:「武進士要文辭何為?能武藝、通兵法、曉陣圖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後,當賜武進士及第,以示朝廷獎勵死節之意。」


  此言一出,立時引來樞密院官員群起反對,張誠立即反駁:「丞相所言誠為至理,然不在武舉之前定下制度,考試之後再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趙頊當然不可能知道張誠不惜得罪王安石,實是因為張家與文家世代交好,而他親自主持武試,自然心裡明白若論武藝,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這時若用王安石之策,那麼田烈武只怕就不是「進士及第」,而是「進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覺得張誠說得在理,最終還是沒有採納王安石的意見,只不過為了照顧王安石的面子,便把田烈武放在進士出身第一名,又親自下令,編入殿前司捧日軍;而以文煥為第一名進士及第。


  這麼著一天下來,年輕的皇帝身子已略覺疲憊了。他畢竟是個太平天子,整日價養尊處優,哪裡比得上馬背上的皇帝身體好?他父親宋英宗的身體就不太好,留給趙頊的朝廷,又有處理不完的國事,加上一直無子,他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過六年,年紀不過二十有四,身體卻比不得在藩邸之時了。


  但是隱患重重的國家社稷之託,是不能讓趙頊一直休息的。御書房裡分門別類,堆滿了政事堂遞進來的奏章,和一部分有直奏大權的大臣遞進來的摺子。蘇頌、孫固、劉攽三個知制誥恭敬的坐在下首,整理著奏摺,把中書的急務和一些認為皇帝會比較關心的,先遞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則把意思說明,由知制誥執筆書寫,謂之「內批」。


  「陛下,這是石越五天來的第三封奏章……」劉攽輕輕把一封黃綾封面的奏章遞給皇帝,他知道這幾天趙頊讀石越的奏章讀得津津有味。從到杭州開始的第一封謝表起,石越遞上來的奏章,根本不就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遊記,他在奏章中歷敘出京開始沿途所見所聞,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構思,又有對官員的觀感,事無巨細,幾乎再沒有遺漏的地方。又勝在文辭情理,頗能引人入勝,種種有趣滑稽之處,連孫固那樣正經的人讀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經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劉攽很難理解石越這麼老成的人會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洒脫,一般人寫奏摺,都是「頓首」「死罪」、「誠惶誠恐」,其中歌頌皇帝之聖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內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皇帝。象石越這樣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數萬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幾乎是到了不厭其煩的地方,放在別人身上,是不敢想像吧?而皇帝卻偏能看得開心,絲毫不以為意。對此劉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們君臣相得的緣份,換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決不敢東施效顰。


  「這個石越,真是膽大包大。」趙頊一邊看奏摺,一邊笑罵,「等一會丞相過來必要說他。」


  劉攽、蘇頌、孫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著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寫了什麼。前天的奏章說預支三年鹽茶之稅,拍賣鹽場,種種出人意料之舉,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經同意,批複的*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說,不知又是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趙頊笑著把奏章遞給劉攽,「劉卿,你們自己看吧。真是恃寵而驕,竟然要造戰船,還說不用花朝廷一文錢,每歲可多支數十萬貫。讓朕准他試行,若是成功,將來廣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隊出海。」


  劉攽接來奏章,細細讀完,又遞給孫固,一面笑著對趙頊說道:「陛下,石越現在倒不象個儒臣,倒像個商人了。」因為王安石執政,劉攽雖然對石越牧守一方,不講文治教化,卻專門追逐利益心裡有點不以為然,卻也不便明說言利不好。


  孫固看完之後,卻沒有那麼客氣,「前次石越還是勸農桑,循的是聖人之道,這次卻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談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會敗壞風俗道德,何況私造戰船,實在大膽,臣以為應當嚴加訓斥。」


  蘇頌不動聲色的看完,把奏章遞還皇帝,這才從容說道:「孫大人此言差矣。孰為義,孰為利,石越在《論語正義》中說得清楚,臣以為是深得孔孟之要義。為國逐利,是大義,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摺中所說,以中國泥土燒制之陶器,綿花織成之棉布等無窮無盡之物,換得海外之特產、金、銀、銅錢,甚至糧食,豈不遠勝於加賦於百姓?何況船隊又不花朝廷一文錢,以兵養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於國家無絲毫損害。這等事情,何樂而不為?」


  劉攽想了一回,也點頭說道:「蘇大人所說也頗為有理。若能以兵養兵,建成水師,他日國家若有意於燕雲,進可聯絡高麗,夾擊契丹,退可巡逡於遼東沿海,便遼人首尾受敵,此亦一利。不過朝廷自有祖訓,船隊既有水師之實,石越所薦蔡京固然可用,前日里預支鹽茶之策,石越也說是他所出,想來是個人材。但是為防微杜漸,朝廷需派一使臣持節節制。」


  趙頊這時聽劉攽說起,倒猛然醒悟過來,笑道:「這個蔡京,的確是個人材,不知道是哪裡人,家世如何?」


  「據說是蔡襄族人,熙寧三年與其弟蔡卞同中進士,當時傳為佳話,不過那一科人材輩出,似唐棣、李敦敏、*鳳輩都是一時俊彥。蔡卞現在工部,協助軍器監改革諸事。蔡京的升遷倒是比較遲滯的,一直是做錢塘尉。」劉攽隨口答道,身為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對於種種事情,必須要廣博多聞。


  「原來是蔡卞的兄長,那麼就依石越所奏,讓蔡京提舉市舶司。只是船隊之事,須得先問問丞相、樞使的意見,便是可行,節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趙頊臉帶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傳王丞相,吳樞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聲應道,面朝皇帝,緩緩退出御書房,不料剛到門口,未及轉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晴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樞密使吳充,二人聯袂而來,正欲通傳,王安石性急,走快了兩步,結果被退出來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連連跪倒,口稱:「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滿臉春風,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吳充一起拜倒,大聲說道:「臣王安石、吳充求見。」再看吳充,也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傳。」


  王安石、吳充皆身著紫色官袍,喜氣洋洋的大步入室,一齊拜倒,高聲賀道:「臣王安石、吳充拜見吾皇萬歲!吾皇大喜!」


  趙頊與劉攽三人見到這個形情,心中都不由一動。趙頊強抑住衝動,問道:「丞相、樞使,有何喜事?」


  「啟奏陛下,岷州首領摩琳沁以其城降,疊、洮二州諸羌盡皆俯首,王韶部行軍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斬首數千級,獲牛、羊、馬以萬計!瑪爾戩主力盡皆擊潰,滅亡已是遲早之事!」王安石激動的報告著西北傳來的大喜訊!

  劉攽、蘇頌、孫固乍聞此訊,也忍不住喜形於色,王韶軍失去音訊非止一日,有謠傳說已經全軍盡沒,汴京君臣,為了此事,五內懼憂,非止一日,這時猛然聽到大捷的喜訊,如何能夠不高興?

  「報捷文書何在?」趙頊握緊了拳頭,聲音都有些輕顫起來。


  王安石從袖中取出一本紅綾奏摺,雙手遞上。


  趙頊打開奏章,「……臣已復河州,不意降羌復叛,瑪爾戩趁機佔據河州,臣遂引兵攻訶諾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戰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狹隘,軍士釋馬徒行,遂失音訊,瑪爾戩以其黨守河州,自率軍尾隨臣軍,軍士苦戰數日,復平河州。再攻宕州,撥之,洮州路遂通……」其後正是蓋著王韶將印!

  「好,好個王韶,果然未曾辜負朕望!」趙頊連連贊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至有此勝!」王安石率諸臣賀道。


  趙頊喜動顏色,笑道:「這也是前線將士奮戰之功,才有此本朝數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進王韶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以賞其功!」


  座落在董太師巷的丞相府車水馬龍、冠蓋如雲,從丞相府往北走約五百步,就是呂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卻要冷清許多。


  呂惠卿一大早起來,抬頭看了看天,感覺陰得很,一陣陣的風吹得街上的樹葉嘩嘩響,這樣的天氣有幾天了,但是雨卻是一丁點也不曾下過。呂惠卿身兼司農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黃河以北諸道,到如今一直沒有下過雨,石越的預言,不知怎麼的,不時會在呂惠卿耳邊響起,讓他難以安心。最近不順心的事情特別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產的事情,現在還沒有結論,而他在朝堂上,已經幾次阻擾自己的建議,看來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呀。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線的將士之外,爭功爭得最厲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王安石不去說他,呂惠卿自知拗相公聖眷尚在,皇帝說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麼東西?呂惠卿想起這幾天的議論,冷笑一聲道:「黃毛小子,居然擬授龍圖閣直學士!還假惺惺的拒絕——」


  他脫口而出,立時自覺失言,左右一看,所幸無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聲喝道:「備車。」


  「老爺!」背後猛地傳來小廝的聲音,嚇了呂惠卿一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家人呂華,呂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閃而過,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和謁地問道:「你來多久了?怎麼沒聲沒息的站在這裡?」


  呂華打了個躬,回道:「小人剛來,聽到老爺喊備車,不過小的進來,卻是通報老爺,軍器監陳大人在前廳求見,一同來的還有一個叫鄧綰的大人。」


  「鄧綰?」呂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廳走去一面尋思,「他來做什麼?」


  來到前廳,見*鳳和鄧綰正在那裡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幾聲,大步過去,笑道:「是哪陣風吹來了鄧文約?」


  鄧綰不意呂惠卿如此親切,連忙起身行禮,口稱:「慚愧。」


  *鳳見他們寒喧已過,輕咳一聲,說道:「老師,你可知道王元澤授龍圖閣直學士的事情?」


  呂惠卿目光流動,看了鄧綰一眼,笑道:「我當然知道,元澤已經推辭了,元澤身為丞相之子,倒是頗知謙退之道。」


  *鳳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辭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後他勉為其難,就成為龍圖閣直學士——大宋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龍圖閣直學士!」


  「履善不可胡說!」呂惠卿臉一沉,厲聲喝止。


  鄧綰瞅這模樣,便知道呂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說道:「吉甫朝不保夕,卻不肯信任我嗎?」


  呂惠卿嘿嘿一笑,說道:「文約何出此言?」


  「王元澤遣人陰往福建,在朝堂上屢沮吉甫之意,你且看看這是什麼——」鄧綰一邊說一從袖中抽出一張《皇宋新義報》,遞給呂惠卿,「連續七期,都說的一件事,限制官員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項莊之意,吉甫當真不知道嗎?」


  呂惠卿看也不看,把報紙丟到一邊,冷笑道:「這不能說明什麼,這件事也是區區的主張。」


  「那麼這件事呢?」鄧綰又抽出一張紙,遞給呂惠卿,淡然道:「這上面寫著吉甫之賢弟升卿大人收受賄賂、強買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呂惠卿接過紙來,略略一看,鐵青著臉,悖然怒道:「全是血口噴人!」


  「雖然是無稽之談,卻也未必不能蠱惑人心。何況這是區區在諫院某位大人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鄧綰緩緩說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背著手看了看外頭,沉吟半晌,說道:「大丈夫做事,只求心之所安。何況今上聖明,必不至於受小人矇騙。」


  *鳳急地站起來,紅著臉說道:「老師,真的要我為魚肉嗎?人家已經步步緊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論功行賞,王元澤不可一世,一旦父為宰相子為學士,盛極之時,就是他下手之時了。如今卻有一個機會擺在面前——」


  呂惠卿的瞳孔驟然縮小,卻一直背著手望著外頭,並沒有回頭。


  只聽*鳳繼續說道:「……前幾日我聽智緣和尚說,他曾給王元澤診脈,說王丞相此子,風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卻有心疾。學生去相國寺聽說書的說三分,有說書的講到孔明三氣周瑜,雖是村言野語,學生卻尋思,王元澤或者竟是和周郎一個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鄧綰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個主意來……」


  呂惠卿聽他二人陳說,不禁冷笑道:「文約如此熱心,想必絕非無因吧?」


  「吉甫果然通達,犬子釋褐已久,仕途艱難,若得吉甫提攜,授一大郡,於願足矣。」


  差不多與此同時,崇政殿內。


  石越組建船隊的想法,並沒有受到政事堂和樞密院太大的阻力。爭議的焦點,倒是派誰去節制那隻船隊。一方面,石越既然說要經商,那麼任誰都知道利益極大,是一個肥差;另一方面,這隻船隊肯定要出海,那遠離中華,渡過兇險的海浪,和蠻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員看來,簡直便是比被貶到崖州還要慘。兩相比較,倒是害更甚一些,這個節制使臣,反倒成了燙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說不派人去節制,讓石越放手施為,卻沒有人敢開這個例。


  最後馮京想出來一個萬全之策,就是從今年武舉中進士及第七人中,挑一個自願前往的,提升一級,加西頭供奉官,持節節制船隊。


  解決掉這件事情后,韓絳上前欠身說道:「陛下,王韶既已取得大勝,朝廷又加其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就當召其回朝,參加慶功大典。其軍可由總管高遵裕,河州知州景思立節制。」


  他話音剛落,吳充等人紛紛附議,「本朝之法,不可使將領久統大軍,五代車鑒未遠,韓相公所言極是。」


  王安石心中雖然不願意,但是他本是薦王韶之人,此時獨存異議,豈不要讓人懷疑他有異心?當下也只得勉強附議。


  群臣紛紛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呂惠卿都不在殿中,王安石要避嫌疑,趙頊早已把石越臨走之前「瑪爾戩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誡言扔到了九霄雲外。而王安石心中,也不自禁的苦笑,想起石越臨去前和自己說的話,也只有搖頭暗道「慚愧」而已。


  第二天呂惠卿剛剛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時大驚失色,連聲跺腳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趙頊卻不以為然的笑道:「瑪爾戩已不足慮,召於領軍大將,是祖宗制將之法,愛卿何謂失策?」


  「陛下,臣料瑪爾戩雖敗,然而高遵裕不過祿祿無能之輩,景思立更非其敵手,王韶召回,李憲又在朝中,只恐王韶未到京師,西北敗訊已經先到。」呂惠卿雖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后家人,此時卻私毫不留情面。


  「愛卿不必多慮,石越數月之前,已有此慮,不過朕與諸位丞相,都以為無事。」趙頊依然沒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說說封賞之事,朕欲加王雱龍圖閣直學士,王雱卻道不敢奉詔。卿意如何?」


  呂惠卿微微一笑,輕咬碎牙,想了一下,方從容說道:「臣以為加龍圖閣直學士,是恩寵太過了。王元澤受丞相家教,深知謙退恭讓之道,斷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龍圖閣待制。」


  趙頊詫異的望了呂惠卿一眼,說道:「王元澤於西北軍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參贊之功,自古以來,軍功最重,龍圖閣直學士,朕以為並不太過呢。」


  呂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一來丞相家教,臣料元澤不敢拜受,二來元澤畢竟未曾親歷軍功,若以功勞而論,元澤於國家建樹似乎不及石越,石越為寶文閣直學士,等而下之,元澤為龍圖閣待制,也是名至實歸。」


  「卿所言倒也有理。如此,就改授王雱龍圖閣待制。」趙頊想了一想,終於也覺得王雱之功勞,的確比不上石越。


  趙頊和呂惠卿都料不到,當天的對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動聲色的透露給張若水,張若水又一句不改的告訴了王雱。


  可憐這幾日一直卧病在床的王雱,本以為自己終於超過了石越,拔到先籌,結果呂惠卿一席話,由龍圖閣直學士連降三級,變成了龍圖閣待制。更可恨的是,「僅僅」授龍圖閣待制的理由,是他的功勞不及石越。


  「福建子,真是可惡!」王雱恨聲罵道,一時又氣又恨,血氣上涌,幾乎暈去。


  謝景溫也忍不住在旁邊恨聲罵道:「福建子,真是小人!早知就當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負義,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誰?」


  二人正在痛聲大罵,王雱冷眼看到外面人影晃動,厲聲喝道:「什麼人在外面?」


  一個家人探進頭來,恭聲說道:「公子,邕州知州蕭注來給公子探病。」


  「是蕭注呀,」王雱略為鬆弛了一點,說道:「請他進來吧。」


  蕭注與王雱一向交好,此時因為來京敘職,也常在王雱門下走動。這幾日他在京師,見到王韶開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勞,王韶自己晉封端明殿大學士,幾個兒子都受封賞,當真是備極榮耀,回京之後,只怕是做樞密使如拾芥,蕭注在心裡頭已經是羨慕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了。


  這時見了王雱,略略問了幾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絕說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國,丁氏一脈便絕了,朝廷不遑討罪,只封黎桓為交趾郡王以為安撫之意;黎桓死後,交趾國內幾度奪位,李公蘊又奪黎氏之位,傳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為南平郡王。卻不知交趾雖奉朝貢,實包禍心久矣,當日儂智高之叛,便曾連結交趾,是前鑒不久。不久前交趾為占城所敗,其軍隊已不滿萬人,數日之內,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為後憂,悔之無及!」


  謝景溫見他滔滔不絕,絲毫不顧王雱的病情,心中頗不耐煩,正欲用言語堵住他的話頭。不料王雱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頗有興趣的問道:「當年狄青將軍平定儂智高之亂,蕭大人頗立功勞,又久在南邊,想來是頗知情弊的。交趾之眾,果真不滿萬人?」


  蕭注見王雱有了興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議者,立時情緒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諜報皆如此說。南交趾,跳樑小丑而已,天朝大軍一出,彈指可平。」


  王雱聽蕭注如此有把握,雖是病體,卻也不由精神一振,轉過臉來對謝景溫一笑,咬牙說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子還能說我功勞不如石越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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