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白水潭之獄 下 02
但是宣德門前數千熱血沸騰的學子,是無法理解王安石的這種心情,幾千人靜靜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門前的氣氛,也是一種深深的悲情與憤慨。
滿臉病容的石越在離學生們幾十米的地方下了馬車,在侍劍的攙扶下緩緩走向隊伍的前列,有學生髮現了石越,頓時「石山長」、「石山長來了」這樣的聲音響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裡有什麼感情,在病容的掩飾下,石越看起來非常的疲憊,在某些人看來,現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並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種政治姿態。
然而看到這幾千個與自己年齡相若的學子,石越心裡卻有一種罪惡感。是自己和李丁文一起親口商議,定下計策,挑撥起學生們本已漸漸平穩的情緒。把程顥在關鍵時刻調開白水潭,李丁文暗暗吩咐人在酒樓茶館散布流言,挑撥親密的學生的情緒,讓他們在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中把情緒推向更激烈的地步,買通獄卒放出桑充國被用刑的慘狀……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為了緩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這些大宋的精英玩弄於股掌之中,把他們推向一個危險的境界——如果皇帝決定鎮壓,那麼自己就會是千古罪人,因為大宋的元氣,經此一次,沒有五十年無法恢復——石越想起李丁文對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以皇上的性格,雖然剛毅果敢,但絕非無道之主,斷不至於如此的!」但是這種單方面的保證,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陰謀的原因嗎?
「為了達到一個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馬基雅維里主義者的潛質,在書房密謀之時,自己可不曾有過半點心軟的。但是看到這一雙雙真摯的眼睛,石越卻無法做到那麼坦然。
但是戲還是繼續演下去的!
王安石和鄧綰把自己逼到了一個危險的境界,白水潭學院是自己賴已改變歷史轉輪與大宋國運之根基,而桑充國在此時此刻又是其中關鍵的一個人物,自己是完全沒有退路了。
「如果任由他們步步緊逼,那麼公子的政治威信會蕩然無存,將來的前途,頂多是皇上的一個詞臣,一個司馬相如,東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這樣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數千學子的力量,是我們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籌碼,只有依靠這個力量,我們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這盤棋,但這個力量使用出去,雖然能致鄧綰於死地,能重傷王安石,卻一樣也會嚴重傷害到我們自己,無論是白水潭還是公子,將來的處境都會變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們沒有選擇了,兩害相權取其輕!」
「為了盡量消除對公子的負面影響,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對公子的信任,同樣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負的關鍵因素。」
「……」
李丁文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況且石越也知道,他絕對無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進白水潭的!一邊回想著李丁文的話,一邊調整心中的情緒,終於,請願學生們的隊伍的最前列,已經到了。
石越狠狠的盯著帶著的幾個學生,十七個領袖中,白水潭佔了十二個。石越心裡忽然有點感到驕傲,這畢竟是「學生運動」呀,自己對白水潭士風的培養,並沒有白廢。
犀利的眼光在十七人臉上掃過一遍,石越發生自己能叫得上名字來的,只有張淳、袁景文,還有一個叫吳晟的學生三人而已。白水潭雖然貫徹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種意義,卻是桑充國的學校,這一點石越亦不能不承認。
好半晌,石越厲聲說道:「你們這樣做,欲置君父於何地?」
袁景文是深受石越影響的學生,雖然頗有主見,卻畢竟師事石越,並不敢回答。張淳卻不怕石越,當下抬了抬頭,朗聲回答:「皇上本是明君,我們這樣做,並不會損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納諫,必能流美名於千古。學生不明白石山長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石越在心裡贊了一聲好,口中卻毫不鬆軟:「那麼你們前來,又是想做什麼?」
張淳正容說道:「已上萬言書,請釋桑教授四人之獄、赦免十三同學、罷鄧綰、廢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聲冷笑道:「這是想挾眾意脅迫朝廷?朝廷自有處置,你們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後人如何看今世?」
「我們不過進諫言,伸正義,朝廷能嘉納,天下之人,當知本朝君明臣賢,後世之人,亦當讚美皇上宰相胸懷寬闊,以仁愛治國。」張淳辯才極佳。
「既然已進萬言書,為什麼還跪在這裡?理當速速回校,等待皇上與朝廷的處置,跪在這裡不爽,又是什麼用心?」石越高聲質問,一邊又說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聖明,當自有處置,如果跪在這裡非要一個結果,這和脅迫朝廷,又有什麼區別?」
石越和張淳的這番對白,數千學子聽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憤更甚,以為石越不站在他們一邊,心中的悲情意識更濃,反而更加堅定;有些人難免失望,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國於不顧;有些人則心生猶豫,以為石越說得有理。但沒有帶頭動身,眾人便都不願意動,沒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種,以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但是無論是誰,對於這些心中並沒有反對朝廷意識的學生們說,石越最後的質問,是難於回答的。連張淳都一時語塞,不能回答。
石越正要乘勝追擊,李向安卻突然出現了,並高聲宣旨:「宣石越覲見。」
沒奈何的石越只好跟著李向安去見皇帝。他的這一番表現,早有人報給趙頊和諸宰相知道了。
趙頊看著病容憔悴的石越,還沒有說話,石越就開始請罪:「臣治校無方,出此大亂,實在無顏見皇上。臣請皇上治臣之罪。」
趙頊擺了擺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雖然你脫不了干係,但是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處分,以後再議。」
石越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御史台不彈劾自己,那是絕不可能的。處分是難免的事情,但是處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對自己的信任。
而趙頊對石越的偏愛,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預料。
馮京說道:「石子明之處分,臣以為是免不了的,但當務之急,是把這些學生趕走,這樣實在太不成體統。」
文彥博本來和王安石私交不錯,只是因為政見不合而漸漸疏遠,這時候看到王安石這樣的狀況,卻也不願落井下石,亦只淡淡附從馮京之議,說道:「馮丞相說得不錯。」
眾人在這裡商議了好一會,大家對王安石請辭都不置可否,表明了一種微妙的態度。既不想落井下石,卻也不願意挽留。趙頊很是氣憤,他並不想讓王安石辭職,他很明白這時候讓王安石去職,無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況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來挽留王安石,他就順水推舟允許,這樣上上下下更加好看。
石越卻不知道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的樣子,又不置一辭,心裡正有點奇怪,因多看了幾眼。王安石見他如此,勉強笑道:「在下已經請求歸老了。」
石越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此事萬萬不可。」
這一下,王安石、馮京、文彥博都吃驚的望著石越,他們都沒有想到石越會這麼鮮明的反對王安石辭職。只有趙頊終於高興了一點,因說道:「此事朕亦以為不可。」他本來是想把這事托一托,等過了幾天,自然會有臣子來反對王安石辭職,沒想到石越態度這麼鮮明。
他也知道白水潭之獄,石越未必能接受,在這種情況下,石越還能如此公而忘私,更讓他讚歎了。
石越心道:「王安石現在辭職,誰來為相?呂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資歷遠遠不夠,上台的肯定是個保守派,最好的狀況也就是個惟皇帝之命是從的傢伙,政治風氣若是萬一轉為保守,自己說不定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怎麼行呢?」
這番話自然是不肯說出來的,嘴裡說的卻是:「臣以為學生叩闕於宣德門外,是非未斷,而朝廷罷宰相,此事必為天下所笑。況且這些學生也並非針對王丞相而來,也並非針對新法而來。王丞相為相,臣雖然不能完全贊成他的政見,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壞國事,宰相如果有罪,也應當因為他有罪的那件事而罷免。今日之事,激起大亂是知諫官鄧綰,與王丞相有什麼關係?」
這番話說得趙頊點頭稱是,馮京和文彥博在心裡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卻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慮,他也要表明辭職的態度,如果這時候還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麼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蕩然無存,更何況他是的確有心灰意懶的感覺。
他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臣無顏面對皇上,去意甚艱,還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說道:「王丞相,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你辭職之事。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議,皇上自有主張。臣以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學生們勸散回校。否則實在不成體統。」他後半句話是向趙頊說的。
眾人點頭稱是。
趙頊應問道:「石卿之意,當何處置?」
石越沉吟說道:「臣以為就一個字,拖。」
馮京問道:「怎麼拖?學生聚集於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學生請願,原是為桑充國之獄,若以臣之私心,則是希望陛下能釋放桑充國,這樣學生自散,而兄弟之義可全。然而此非為國家謀,學生既以此獄為冤獄,陛下可以下詔告訴他們,暫免鄧綰,另責賢能官吏主審此案,必還學生一個公道。若果違國法,則雖萬人叩闕,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獄,皇上聖明,亦不會冤枉忠良。學生既是為此獄而來,則皇上已經罷免主審官,重新擇人審問,學生也當無話可說。」
馮京點頭贊成:「這個辦法甚好,一來保存國家體面,二來顯示陛下公允之心,三來讓學生無話可說。」
文彥博也道:「若是因為學生叩闕,便盡從其議,臣是絕不敢苟同的,以後小人若學了這個樣,朝廷就毫無威信可言。這個方法不錯,臣也贊成。但是煽動學生來叩闕的主謀,事過之後,亦當懲戒,否則的話也太不成體統了。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不明,只怕石大人也有幾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彥博對石越,也免不了有幾分懷疑之心。
馮京卻從另外的角度說道:「不錯,隨從的學生可以不問,以示朝廷寬大之議,而主謀的學生,無論桑充國之案結論如何,都應當嚴懲。至於幕後主謀之人,或有或無,以後再說。臣敢保石子明斷然與此事無涉的。」他是維護石越之心。
石越聽到他們要秋後算賬,本來是想委婉表示反對之意,但是文彥博所說,便是連自己也扯上了干係,話到嘴邊,只好收回,附議道:「臣也以為正當如此。」一邊在心裡暗罵自己無恥。
趙頊卻也有自己的考慮,想了想說道:「諸卿說得不錯,只是什麼幕後主謀,那是子虛烏有之事,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則人心不穩,不知道牽連多少人。只懲戒一下帶頭的學生便是。」趙頊愛讀史書,知道「構陷」二字,最是容易寫,這種事情的主謀,如何追究?根本無從查起。何況如果真的有,牽連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還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寬仁。
詔諭請願學子的詔書寫得滴水不漏,一面嚴厲責怪學生們行事衝動,行事非禮逾制;一面亦安撫學生,說他們其心可嘉,皇上能夠理解;對於學生的要求,則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應當依著禮法律令行事,處事應當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獄,要審明後方能處置,但也請學生們放心,朝廷必有一個公正的結果,鄧綰處置失當,朝廷當另委官員審查;而對學生們要求廢免役、保甲法,則提出嚴厲的質問,認為這件事情應當由朝廷大臣來決定。
「……(桑充國)彼若有罪,雖萬人叩闕,朕不能赦其罪;彼若無罪,便眾口鉗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為天子,當示天下以公……」馮京一邊朗聲念著這道詔書,一邊看著這些學生的反應。
學生們果然開始動搖,雖然有幾個人似乎還想爭取一點明確的許諾,但是在皇帝責以大義的詔書面前,在大部分學生感動於有這樣一個體恤下情的皇帝的情況下,詔書一讀完,有幾千人就開始高呼「吾皇萬歲」了。
張淳與袁景文等人對望一眼,才發現連十七個領袖當中,也有一大半對這個成果表示滿意而高呼「萬歲」。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也只能表示接受,並由幾個人商議寫一道謝表和請罪的表章,交給馮京。
大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學生請願,結果差強人意。學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給出的實際讓步只是撤換鄧綰。雖然有少數學生不滿意這個結果,但是面對高舉著大義的旗幟的朝廷,他們也只能屈服。畢竟學生的請願,如果缺乏強有力的正義性,是絕對無法成功的。
躲在這件事情背後微微冷笑的,是一個叫李丁文的男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沒有真正失控過,石越總算以最小的代價,打贏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這個所謂「最小的代價」,對於石越來說,也是相當的困擾的。罰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長的職務,這些都還可以接受,但是接下來白水潭山長的人選的確定,如何避免朝廷藉此機會通過任免白水潭山長而加強對白水潭的管制?又要如何消除白水潭學院給皇帝的負面影響——這個負面影響會直接涉及到許多有官銜在身的人不願意來白水潭任教,雖然從另一面來說,很多人也會因此更加嚮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給朝廷和皇帝一種「白水潭是麻煩的根源」這樣的印象,絕對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獄並未結案,桑充國仍在獄中,白水潭十三子依舊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個學生領袖又面臨危機,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謀划的事情。
與此同時,伴隨著這次學生運動,還有一件石越管不著的事情,需要石越和李丁文一起關注。那就是如何說服王安石回到中書省做他的宰相。無論是石越還是李丁文,都承認這個時候王安石如果去辭,對石越有害無利。
一方面要制約王安石,一方面卻不能讓王安石離開權力的中心,這件事情,石越想起來就覺得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