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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熙寧二年 05

  石越想到自己在古代竟如此欺世盜名,也不禁心裡暗暗好笑。只是想到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辦法,也就只好暗暗搖搖頭了。此時聽到桑充國誇獎,便故意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詩賦之學,於國於家,並無半點用處,不學也罷了。況且禮部不久就要明發條例,罷詩賦、帖經、墨義,而以《論語》、《孟子》,並加《易》、《詩》等諸經之一,為取進士之法。至於殿試,更是要專試策論的。這詩賦之學,漸漸不再為國家取材之繩也。」那柴氏兄弟心裡掛著這件事好久了,那次因引起石越的傷心事,不好再問,十幾天來心裡無時不想找個由頭再來問石越,此時聽他自己主動提起這件事,且又說得如此詳細,機會難得,豈能錯過,柴貴誼便最先忍不住,搶先說道:「今年二月以王安石大人為參知政事,創置制三司條例司,議行新法,六月御史中丞罷,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輸法,八月御史台十數名御史皆以論新法被罷,現在正是國家改革變法的時代,石兄又說進士科將罷詩賦,這些事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只是我聽說慶曆年間也曾罷過詩賦,不久卻又恢復了舊制,罷詩賦之學到底是於國家有利還是有害呢?」他和他哥哥柴貴友就這件事參詳過許久,最後覺得石越說的很可能是正確的。他們兄弟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學問是受蜀派影響的,蜀派當中,學問多有傾向佛老宿命之說,因此他們也更容易相信那些神秘主義的東西。所以他們此時想進一步了解的,倒不是來春考什麼,而是罷詩賦的利弊以及與時局的關聯,了解了這些,有利於他們把握政治脈搏,在明春交一份讓執政大臣滿意的答卷。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蘇軾自仁宗年間中進士后,就隱隱是四川士子的代表性人物,他說罷詩賦是「多事」,雖然未必有什麼私心,但是卻是四川士子典型的心態,因為蜀中的讀書生,並不害怕寫詩賦,反而喜歡文採風流的人物,考進士罷詩賦,雖然他們並不害怕影響到自己的利益,但從他們心裡來說,那的確是有點多事的。而蘇軾的主張若最終不被朝廷採納,對這些年青人來說,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石越哪裡知道這許多內情,見他把一年朝廷發生的大事說得絲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這裡都是自己人,而罷詩賦的事不久就要公布了,所以我才敢說這些事情,不過是希望你們能早做準備。至於別的,就不是我所應說的了。」


  作為石越,的確是不希望在古代惹事生非,明哲者先保身,他的確是不想隨便評議朝政授人以柄的。但是這柴貴誼說到七月實行的均輸法,又說到八月御史台因此有十數名御史被罷斥,未免就引起了唐甘南的不滿。他坐在椅子上遠遠笑罵道:「均輸均輸,官府來做生意,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小民可就慘了。我們西南的還好一點,東南那邊的商人就倒霉了。」石越不禁一笑,不曾想到這個唐甘南竟然會當著這麼多人面指責朝政不當,心裡卻暗暗想道:「你們做生意的倒霉的日子才開始呢,你要和官府沒有很鐵的關係,將來市易法的時候,有你哭的。」


  那唐棣雖然看起來大度,卻也有細心的時候,見自己二叔在那指責朝政,便過去笑道:「咱家以後少囤些貨物居奇便是了。這均輸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見得是壞法。」唐甘南見侄子如此說道,心下明白,便也笑道:「不錯,反正生意還得做。」石越聽他叔侄對答,心裡突然一動,便向唐甘南問道:「卻不知二叔做的是什麼生意?」說得那唐甘南一愣,他不知道石越因為和唐棣平輩論交,按現代人的習慣,便可以跟著唐棣叫他二叔,此時唐甘南見石越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他不發愣。不過轉過念來,也覺得親熱,便笑道:「我們還能做什麼生意,無非是蜀錦、陶瓷,絲綢、木材之類。有時候也賣點美酒茶葉,不過那卻是朝廷管得嚴的。」


  石越又笑著問道:「二叔的生意這麼大,可曾有販賣棉布呢?」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產量不大,做工繁瑣,利潤又少,遠不如絲綢絹緞之大。賢侄為何對這個感興趣呢?」石越搖搖頭,不答反問:「二叔可知道棉布織成的工藝呢?」那唐棣等人看到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談起什麼棉布來,無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卻覺得這小夥子蠻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說道:「豈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沒做過棉布生意,我卻是做過。我曾親眼見那些織戶做過這些事情:凡要織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脫棉籽,這是最麻煩的事情,因棉籽生於棉桃內部,很不好剝,或用手直接剝去,或用一種叫鐵筋的工具碾去,然而無論用哪種方法,一個織戶辛苦一天,收穫卻是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積,要花費無數的人力來脫棉籽,故此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這許多的人力。其後無論是彈棉花,還是紡成棉紗,都是效率極低。而棉布的利潤又遠遠比不上絲絹,故此便是我大宋境內,做這棉布的織戶都是甚少的,也就是福建、嶺南、崖州有人靠此謀生。」這番話說出來,石越當然是心裡明白的,而唐甘南也曾見識過,亦點頭稱是,只有那唐棣等幾個書生卻恍如在聽天方夜譚。


  「那麼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來,如果有人能夠使得棉紡的過程變得簡單,並且可以大批的生產,那麼這棉布的利潤能當幾何呢?」石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桑俞楚和唐甘南幾乎同時眼睛一亮,異口同聲的說道:「如真能如此,這利潤不可限量。」說完了才發現自己顯得太熱切了點,桑俞楚嘆了口氣,說道:「這又談何容易?」唐甘南卻嘻笑問道:「莫非賢侄有辦法?」


  石越正要回答,那桑充國卻顯得不耐煩了,本來他以為石越不過是喜歡博物,談些民間紡織之事,當做趣談顯示自己的淵博,不料看這樣子,竟然真的是在討論起生意的事情來了。便忍不住出言諷刺道:「君子言義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對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這一句話雖然顯得有點無禮,但是卻也說出了唐棣和柴氏昆仲的心裡話,幾人默不作聲,都想看石越如何辯解。


  石越知道這些人對於營營謀利之事,自然是很看不上眼,便是桑充國和唐棣生在商人之家,卻也認為讀書人言利,是一件不應當的事情。心想若不把他們說服,日後只怕就會被他們小看,當下笑著說:「桑兄只怕讀書有些地方沒有讀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卻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國冷笑道:「那倒要請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發千古之覆?」


  石越卻不慍不火,微笑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讀經典,如果在下說孔聖人一生追求的目標其實就是個『仁』字,想必你不會反對吧?」


  桑充國還沒來得及回答,柴貴友就有忍不住插口說:「石兄所言極是,不過以在下之見,還有一個『禮』字。」眾人都點頭稱是。


  石越笑著說:「這個『禮』字,其實不過是孔聖為了達成仁道而採取的方法,以孔聖本意而言,倒不會死守著禮字不放。否則的話,當時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卻要去遊說魏齊?而公羊又為何會有經權之說?經,即是守禮;權,即是變禮。而什麼樣的情況下充許有權變呢?,關鍵就在於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話說得幾個書生無不拜服。桑充國面色稍稍變好了一點,卻又有幾分不服氣的問道:「這仁道和言利,又有什麼關係呢?」


  石越笑著說道:「什麼是仁道?仁者愛人。所以愛人者為仁。如果有一個人,他行事能給百姓帶來福祉,讓百姓安居樂業,生活變得富足,這就是仁道之一了。桑兄說君子不言利,管子是不是君子?管子言不言利?管子經商而使齊國富強,讓中夏的百姓能免受夷狄之困,這就孔聖為什麼在周公之後最看重管子的原因。而管子的功績,就已經讓他接近於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對的。孔子反對的,不過是那些於國於民無用的追求利益的行為……」


  「……在下與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紗之術,卻是於國計民生大有益處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兩件事情,一為食,一為衣。倘若棉紗棉布能大行於世,那麼一來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溫飽足方可言禮義,二來棉布可以銷於外國,國家為中厘稅,可以補充國用,三來自己也能掙一大筆錢,從而有能力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難道這樣的事情孔子也會反對嗎?」


  這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讓眾人無比佩服。桑充國拜倒認錯,唐棣、柴氏兄弟都說是聽到了前所未有的高論,對石越是更加欽佩。桑俞楚第一次發現自己經商掙錢居然可以有這麼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心裡暗暗警惕,這傢伙簡直是蘇秦張儀之輩復生,比自己還要狡猾,而且他還讀過書,可以用大道理來掩飾自己,這樣的人,絕對不可以成為他的對手,否則有自己頭痛的。


  石越這十幾天來第一次發表長篇大論,顯得很是意猶未盡,又朗聲說道:「在下雖然不才,但是卻不敢忘孔聖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我大宋的百姓,能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沒有人因為沒有飯吃而餓死,沒有人因為沒衣穿而凍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醫治,年老孤寡和年幼無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顧,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進學校讀書學禮義,既便是蠻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標。」


  唐棣是最容易被鼓動的人,這一番話,幾乎讓他變得有點崇拜石越了,不禁說道:「若能如此,要周禮何用?堯舜之世亦不如也。只是要實現起來談何容易?」桑充國等人都點頭稱是,一方面是表示佩服石越的「遠大理想」,一方面也是同意唐棣的看法。只有唐甘南卻在心裡罵道:「真正狡猾到家了,演戲演得十足,這麼像。」他是絕對不相信如石越這樣「狡猾」的人會有什麼誠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的。不過這些他也只能在心裡想想罷了,讀書人的腦袋一般容易被燒壞,特別是年輕的讀書人,這個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會去自討沒趣。況且這個石越把他們做生意說得這麼高尚,有助於提高他們這些父輩在兒侄心中的地位,以後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來揚眉吐氣一下,從這方面來說,他還是蠻喜歡石越的。


  石越開始只是想找個理由對付一下桑充國,自己也不料得居然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偉大無比,說到最後,竟然似乎連自己也開始相信那就是自己回到古代的理想了。這時候聽到唐棣說「談何容易」,正準備說一番「世上事有難易乎」之類的大道理來完成自己的「傳銷大業」,卻先聽到一個聲音說道:「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謝謝這位公子。」聲音嬌美無比,竟是個女子。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個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的女子正在深深一福,懷裡兀自還抱著一張琵琶,身後站著兩個丫環打扮的女孩子,也跟著在施禮。石越因為是第一次見到古代的妙齡女子,好奇心與好色心夾雜,端詳得特別仔細。卻看她才二十齣頭,便在冬季的大衣之下,也能顯出身材的婀娜多姿,那件棕黃色的大衣之下,是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一張清秀的臉蛋上,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水嫩,便是石越這個現代人,也能知道這女孩子必定來自江南水鄉。石越心裡暗暗贊道:「若是在現代,選個星姐什麼的不成問題,便是那兩個跟班,做個班花什麼的,也不會差了。」


  這個女子正是桑來福去請的歌妓楚雲兒。那碧月軒就在潘樓街,離桑宅倒太遠,不過幾條街,加上桑家給的賞銀豐厚,因此老鴇特別熱心,所以用不了久就到了。她來時因見眾人正談得起勁,不敢打擾,便在門檐下候著,直到聽了石越那番高論,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說了幾句話。大宋立國百餘年,雖然號稱「無事」,但實際上小的河災、旱災、地震,根本沒有斷過,雖然朝廷也儘力救濟災民,但一方面是天災,一方面是豪強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處,賣兒賣女的事情,時有發生。這楚雲兒本就是小時候因為地方豪強的兼并,家裡不得已把她賣了,輾轉流入青樓的。那老鴇見她天姿聰穎,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請人教她琴棋書畫、詩賦文章,到了十六歲上,便出來賣藝,幾年來艷名播於汴京。雖然談不上幾大名妓之一,卻也是有不少的詞人才子來捧場,稱得上碧月軒的台柱子之一。她在風塵中數年,見過無數的讀書人,有些人還是朝廷的重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談些詩賦文章,等而下者,便是聲色犬馬,就是連清談,也沒有如石越這般能念念以百姓為重的。雖然閱歷甚多,讓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但是對於這種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理想世界,也是很讓她感動的。


  這時候她見眾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鶯聲說道:「奴家雲兒,給各位老爺、公子請安。方才失禮,還請見諒則個。」眾人聽得心神都忍不住一盪,饒是桑俞楚生性是個比較嚴厲的人,他那刀削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微笑。


  桑充國知道他父親雖然也喜歡聽聽曲子,但是卻是不太愛和歌妓說話的。便代他父親說:「雲姑娘不必多禮。」又叫人給楚雲兒看了座。


  楚雲兒剛剛謝了罪坐下,柴貴誼早在那邊笑道:「久聞碧月軒的雲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兼有三絕:琵琶、柳詞、書法,不料今日有緣得見。」


  楚雲兒朝柴貴誼的方向遙施一禮,卻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說道:「這位公子謬讚了。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興,祝主人家身體安康,財源廣進;祝各位公子平春科場得意,平步青雲。」她是久經風塵的人了,一眼就看出這裡主人和這些年輕人的身份,故此祝願得十分得體。


  唐棣本是不太喜歡這聲色犬馬的事情,不過此時見楚雲兒說話十分得體,長得又很可人,湊著興說道:「可是那『繁花錦爛』的《清平樂》?」


  楚雲兒笑了笑,抿著小嘴說道:「是『金風細細』的《清平爾》……」


  柴貴友奇道:「都說雲姑娘最喜歡柳永,柳詞唱得也最好,為何不唱柳詞反唱晏相的長短句?」這「繁花錦爛」是柳永填的,而「金風細細」卻是晏殊填的,都是當時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柴貴友有此一問。


  楚雲兒微微笑道:「柳屯田的詞多了些憂鬱與悲傷,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詞自有一種富貴典雅之態,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與各位公子的氣質,奴家擅作主張,欲選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這個太平宰相來比,自然也是有誇飾之意的。


  眾人見她這樣說,心裡都暗贊這個女孩子心思玲瓏,便一起鬨然叫好。


  楚雲兒輕調琴弦,漫聲唱道:「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隨楚雲兒來的兩個侍女亦各自拿著樂器伴奏和聲,一時間整個屋子都蕩漾著楚雲兒動人的歌聲,這個屋子裡的人們,幾乎心神俱醉……這也是石越有生以來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鶯歌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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