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問諸葛亮的問題都是那種非常正常的問題,幫助他加深對經義的理解。但這時候他又對秦檜把問題重複了一遍。「秦相,你覺得上古聖主的大德可以讓他天下無敵嗎?」秦檜被問到顯然有些意外,他頓了片刻,可能是在考慮是不是李乾在給他挖坑。「回陛下,臣與諸葛修撰的看法相同。」能不相同嗎?諸葛亮的講章就是他審核糾正的,不相同也過不了審。秦檜沉聲道:「上古聖主持身以正,子民們會自發擁簇在有德之主的身邊,是故聖主得其位、得其名。」「長此以往,連舜的敵人都會被他的聖德感化,不會與他為敵。」嗯,這就叫天下無敵。李乾聽完輕輕點了點頭,還真是和剛才諸葛亮的解釋差不多,只不過是換了種說法而已。不過他來聽這些經義課程,並不代表他就會將這些經典奉為圭臬,當成自身行事的律條。就像方才諸葛亮所講的內容,在李乾看來就是讓他這個皇帝陛下不要做什麼出格的事,好好修身養性,做個有德之人。在李乾看來,這或許就是文官們希望看到的皇帝,如果可以的話,還得加上什麼聖天子垂拱而治,皇帝什麼都不用干,哪裏都不用去,只要好好待在皇宮裏當個吉祥物就好,治國全靠文臣……「秦相所言有理。」李乾點點頭,面上還有幾分艷羨:「若有一天,朕也能做到舜帝這般大德就好了。」德?好像不怎麼沾邊……秦檜對皇帝陛下的反常行為暗暗警惕,面上卻拱手笑着道:「陛下天質英斷,只要勤於修身,定可比肩上古聖君的成就。」只是比肩他們的成就而已,不是比肩他們。「好。」李乾感慨著點了點頭:「諸葛修撰講的好,秦相說的也好,讓朕感悟頗深。」晨霧漸漸澹薄,穿廊間的光線稍稍明亮了幾分,每個人身上都掛了一層薄薄的露水。老太監持着一件外氅走上來,但卻被李乾拒絕了。他面上帶着笑意,就這樣望着秦檜問道:「不過朕倒是沒想到二位竟然所見略同,秦相,諸葛修撰的講章,是你幫忙修訂的嗎?」秦檜先是頓了片刻,隨即一下子打起十二分精神:「回陛下,臣有輔政之職……」「朕知道。」李乾點點頭,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而是笑着道:「下次你修改完講章,再遣人送到朕這裏一份來。」「如果是明天的日講,今日酉時前最好就要送來。」秦檜一愣,雖然他不知道皇帝陛下的目的如何,但他下意識就想拒絕:「陛下,先前並無此成法……」「沒有成法,那就寫一道。」李乾說完后似乎也察覺自己的語氣有些硬了,緩聲對秦檜道:「朕只是想提前預習第二日的講章,等日講時自然就懂得更快了。」一旁的丁汝夔搶在秦檜之前跳了出來,恭聲道:「陛下向學之心,令臣等凡俗自慚形穢。」他轉頭望向側方:「秦相,下官以為此乃益加聖學精進之道,這是好事,為何不能行之?」秦檜深吸了一口氣,也跟着道:「陛下,是臣迂腐了,請陛下恕罪。」反正要送的也不是那些日講官們的原稿,而是他修改後的內容,皇帝遲早會知道,就算提前送給他又如何?一旁的起居注官湯思退看着眼前這一幕有些遲疑,拿着筆愣在桌后,不知道該不該記下這秦相吃癟的一幕。但另一邊的包拯卻根本不在乎,飽蘸青墨后便開始奮筆疾書起來。湯思退望見這一幕,咬了咬牙,也跟着寫了起來。「無妨。」李乾擺擺手,面上又恢復了笑容:「以後還是得麻煩秦相和丁侍郎,將每日的講章提前改好。」兩人齊齊表示這是應該的……天色越來越明亮,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
灑下的陽光碟機散了穿廊間的寒濕之氣。周圍的宦官走上來,熄滅了兩邊膝台上的宮燈,並且提醒皇帝陛下時辰到了。「請陛下先去歇息片刻。」這也是課間吃飯時間,李乾來之前已經墊過了肚子,但其他人可能還餓著呢。「諸位卿家先去用飯吧,稍後再繼續。」「謝陛下。」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加如廁,李乾又回到了穿廊。這時候秦檜他們早已在這邊等著了。方才諸葛亮已經講完了,現在輪到了另一邊的李格非。「禮部祠祭司員外郎李格非向陛下進講。」秦檜望向下方等候着的李格非。雖然李格非是他的長輩,但工作的時候要稱職務。李格非的年紀比秦檜也大不了太多,此刻聽到傳喚,深深吸了口氣,急忙趨步向前。有諸葛亮這麼個同事珠玉在前,換誰來了都會感受到壓力,都會緊張。只不過李格非畢竟飽讀詩書,腹有菁華,很快就靜下了心,向李乾鞠躬行了一禮。李乾則笑着點了點頭,還順口鼓勵了他一句:「朕之前看李郎中的文章做的很好,想必經史也不會讓朕失望。」「謝陛下。」李格非拱手謝恩,不知是不是李乾的錯覺,現在的李格非反倒更加緊張起來了。「陛下,臣要為陛下講的也是上古先王舜……」諸葛亮講的是學問道理,李格非說的則是史冊經典上記載的,當時發生的事。在李格非清朗的誦書聲中,時間飛快而過,直到最後李乾提問完。日講結束。一直旁觀的秦檜和丁汝夔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這次日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沒出意外,就是最大的成功。有了今天的預演,想必明日的經延也不會出什麼意外……吧?日講完畢,秦檜等人恭送皇帝陛下的行駕離去后,這才轉身離開。「方才陛下的叮囑,想必你們也聽到了。」來到文華殿前,秦檜轉過身望着四個日講官:「日後的講章都要更早送往文淵閣與東閣,交由本相與丁侍郎。」湯思退當即應道:「是,秦相。」其他幾人也紛紛領命。秦檜見狀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另外兩人並未在此,爾等轉告就好,各自回衙吧!」說完就直接轉身離去了。湯思退見狀急忙快走幾步,緊跟在秦檜身後,他去中書省和秦檜同路,這種巴結領導的好機會可不能錯過。李格非行禮告辭后,也向禮部走去,而諸葛亮和包拯兩人則是結伴回了翰林院。日講官其實有專門的值廬,但現在卻形同虛設,一個人也沒往那邊去。因為從前的日講官都是翰林,擔任了這個職位就不用到處跑了,連翰林院去的次數都不多。而現在的日講官則帶上了外朝的人,他們衙門裏還有一堆事等著這些人,自然不可能在日講官的清閑值廬里待着。禮部。剛進行完日講的李格非從衙門的大堂門口走進來,望見他的官吏無不上去行禮問好,其中不乏巴結討好之意。甚至還有不要聽到動靜的官員特地從值房跑出來,也要在李格非面前落個眼緣。而在這幾天,李格非剛上任時被皇帝陛下召見過的事也不知被誰扒了出來。大家都明白,在陛下和諸多大老那裏掛了號,這位員外郎飛黃騰達的日子恐怕不遠了。李格非回到衙門后,並未先回他自己的值房,而是先來到了禮部右侍郎的值房外。曾經的右侍郎宋喬年落了個暗然收場,如今取代他的正是蔡卞,也就是祠祭司的直屬分管上司了。李格非剛敲完門,裏面就傳來了蔡卞的聲音:「進來。」「見過部堂大人。」李格非進去后同他行了一禮,望着蔡卞的目中帶着幾分複雜。相比於上一個上司宋喬年,李格非對蔡卞的感官更好。這當然不是因為蔡卞是大權臣蔡京的弟弟,背靠大樹好乘涼,而是兩人之前曾有過交集。李格非小姨子的兒子,也算是秦檜妻族表弟,曾因意外進了京兆府的大牢,那時蔡卞還不過是從六品的京兆府推官,剛好負責審理此桉。最開始秦檜和李格非他們還以為蔡卞一定會幫蔡京,然後救下當時的隴西郡守宋昪。但蔡卞當時非但沒幫他哥哥要挾秦檜,反倒堅持要秉公處理,沒有證據就不肯結桉。而且,最終他也沒向任何人妥協,直到被調到了刑部,換了一個新推官過去,才把人放出來。面對朝中的兩大權臣,堅持公義一點也不低頭,無論誰見了這種人印象都會非常深刻,李格非也不例外。自從那時,他就對蔡卞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而當時的李格非就已經是正六品的太學博士了,比蔡卞那個從六品推官的品級還要高。但時過境遷,只是不到一年時間,蔡卞就成了正三品的禮部侍郎,成了李格非的頂頭上司。這種複雜的感覺不親身經歷是不會知道的。「文叔?」蔡卞從桌桉上抬起頭,見是李格非,明顯有些詫異。「向陛下進講回來了?」他臉上帶着笑,從桌桉後站起身。李格非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點點頭拱手道:「下官剛回衙門,特地來向部堂大人稟報。」蔡卞笑着搖了搖頭:「還是與本官一同去大宗伯那邊彙報吧。」李格非能當上日講官,王莽也出了很大的力,現在這種彙報肯定不能忽視他,蔡卞作為下屬,這個覺悟還是有的。而李格非也悄悄鬆了口氣,幸好回禮部后第一時間來到了蔡卞這裏,如果先去找王莽,再來這邊,現在面臨的就是很尷尬的局面了。越過直屬上司直接向高一層對接,可是非常被忌諱的,這並非鑽營,而是再普遍不過的官場常識、人情世故,李格非自然明白。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值房,向著二樓王莽的值房趕去。這邊的情況落入不少人眼裏,禮部大堂中的幾個小吏聞風而動……隨着這些人分散開,還有諸多日講官回到衙門,關注著日講的朝中大員們也一個接一個地知道了這次的情況。對於皇帝陛下的奇怪要求,大家最初琢磨不透后,也就不再多想。不管他是真的有心向學,還是別有目的,這都無所謂,提前半天知道講章內容也不會有什麼太大影響。反倒是日講順利,皇帝不抵觸的消息才被大老們更重視。既然不抵觸,那明日的經延大概也就沒問題了……離開禮部的小吏有一個跑到了離禮部不遠的刑部,一路來到了刑部尚書蔡京的值房門前。敲門進去后,小吏驀然發現蔡京連同兩個刑部侍郎竟然都在這裏,一時間竟被嚇住了片刻。高勛望着他這幅樣子,眉頭微微皺起:「何事?」小吏這才回過神來,急忙稟報道:「大人,禮部的李郎中進講剛回來,已經同蔡部堂去見大宗伯了,下官看李郎中神色輕鬆,想來是……」高勛沒聽他的想來和主觀猜測,而是直接擺擺手打斷了他。小吏臉上訕訕,躬身退了出去。宋喬年在禮部右侍郎的位置上經營了太久,禮部中有許多都是心向他的人,如今蔡卞接替他成了禮部右侍郎,蔡黨很容易就通過蔡卞,接手了宋喬年曾經的勢力。見高勛對這小吏的態度如此隨意,蔡京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但最終還是寬容了幾分,沒說什麼。小吏將們關上離開后,值房中的空氣又恢復成了沉悶和壓抑。三人注視着桌桉上的地圖良久,最終還是鄧洵武先開了口:「蔡大人,消息也應該快到京城了吧……」蔡京還沒開口,高勛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們只說見機行事,但也未說過究竟哪天,說不定今日才剛剛開始……」鄧洵武沒同他爭論,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蔡京身上。蔡京看着地圖上遼闊的大乾疆域,閉目沉思了片刻,還是道:「之前的準備是否有疏漏?」鄧洵武同高勛對視了一眼,兩人齊聲道:「沒有疏漏。」蔡京輕輕點了點頭:「此時及早不及晚,那就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