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真話,謊言是無比脆弱的。
就算再完美的謊言,也會有漏洞,也會有被揭穿的那一天。
如果宋喬年直接讓人去說,是皇帝陛下暗算的他蔡京,早晚會被拆穿。
因為這是無稽之談,蔡京在紫微殿內什麼也沒吃、什麼也沒喝。
但若是換一種說法就不同了。
蔡京去紫微殿之前很正常,蔡京從紫微殿回來之後,就突然上吐下瀉,大便失禁。
這兩點都是絕絕對對的真話,經得起任何人驗證。
到時候,不用宋喬年說,得到消息的人們自己就會聯想,蔡大人這是怎麼了?
去了一趟皇宮怎麼就病成這樣?
難道是在裡面吃了什麼東西?喝了什麼東西?
相比於宋喬年那樣低劣的刻意散播消息抹黑,人們會更相信自己推測出來的東西,而且這樣真話也完全不怕別人攻訐。
因為這兩次的變化,基本上所有的尚書、侍郎都在場,這些人都是證人!
宋喬年漸漸想明白了這一切,眼睛一亮。
「蔡大人,高!」他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蔡京嘴角輕輕扯了扯,這樣雖然能減輕他的一些污名,但也不可能完全將其抹清。
有了王莽那句話,恐怕還是會有人把糞桶按在他頭上。
宋喬年望著蔡京的臉色,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後來蘇凌阿、吳省蘭說的什麼煮屎、茅坑炸了之類的話……
啪~
蔡京啪一巴掌,搭在了宋喬年的肩膀上:「走,先去尋王宗伯他們。」
他扭了扭屁股,緩解著屁股下的不適感,只想趕緊完事兒,趕緊回府。
只不過這一動作卻給宋喬年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壓力,他綠著臉,步履蹣跚地攙扶著蔡京,兩人慢慢向著不遠處的值房走去。
嘎吱~
值房的門被推開,一眾身著緋袍的侍郎齊齊望過來:「蔡大人!」
鄧洵武、韓木呂幾人急忙迎上來想要攙著他,只不過剛走了兩步,蔡京身上的臭氣就擴散到了他們鼻端,幾人腳下一頓。
房內的炭盆熊熊燃燒,溫暖如春,比廊道中溫暖很多。
「哈哈,先坐就好。」蔡京揮了揮大袖,挪著步子向最裡面的座位走去。
途徑兩邊的侍郎聞到他身上的味兒,紛紛面色一變。
王莽臉色漲紅,起身關心地問道:「蔡大人,您的身體如何?要不要先去休息,請太醫看一看。」
順便散散您老身上的味兒。
對於這個給自己帶來「糞桶」稱號的人,蔡京是氣的牙根痒痒的。
只不過他並未在面上表現出來,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嘆了口氣,面上浮現出一抹黯然與失落。
「老夫已經讓仙民拒了太醫的事,老夫的情況,老夫自己清楚,用不著太醫來看。」
「這……」
在場眾人紛紛一愣,不明白蔡大人為何如此。
王莽更是不解地皺了皺眉,不找就不找吧,幹嘛這副死相?
他又勸道:「既然蔡大人對自己清楚,下官也就不再多勸了。」
「不過蔡大人乃是國朝棟樑,還望蔡大人多保重身體,最好還是請名醫好好調養一番。」
蔡京沉重的臉上強擠出一抹笑容:「多謝巨君的叮囑,老夫以後會注意的,不過……」
他又搖了搖頭,閉口不言了。
這種話說一般的行為很是討人嫌,王莽頭上青筋跳了跳,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下心情,卻又被蔡大人身上的味兒熏的不輕。
「蔡大人,請坐。」
「好。」
蔡京點點頭,坐在主位上。
眾多侍郎都忍著鼻端的味道,在下首以期待的眼神望向蔡大人。
蔡京有「事」在身,也沒心思和他們賣關子,他沉聲道:「老夫方才去了皇宮,對陛下說了我尚書六部的想法。」
「陛下是什麼想法?」呂胤關切地望著蔡京。
蔡京環視眾人一遭,這才緩緩開口道:「陛下和秦相的意思是,六部侍郎是侍郎,中書、門下的侍郎同樣是侍郎,對諸位要一視同仁,才能更顯公平。」
「這算什麼公平?」
呂胤得知結果,面上有些漲紅,忍不住出聲打斷了蔡京的話:「副考官都是尚書六部的前輩們從翰林院爭取來的,與他們中書省、門下省有何關係?」
「就憑著一個侍郎的名頭,就要來搶我們六部的副考官,這算什麼理由??」
王莽眉頭微微一皺,轉頭望向呂胤:「呂侍郎,不要打斷蔡大人的話。」
呂胤聞言,這才清醒了幾分,面帶歉意地望著蔡京:「抱歉,蔡大人,王宗伯。」
「無妨。」
蔡京擺擺手,這些侍郎越憤怒,他就越高興。
不過蔡大人卻並未表露這一想法,而是面色稍稍有些沉重地道:「老夫也曾與陛下據理力爭,尚書六部的侍郎更有主持會試的經驗,也和外朝諸多官員打過許多交道,可以更好、更方便地處理意外。」
「而內朝的侍郎整天與文書打交道,若要讓他們輔佐會試主考官,處理會試時的繁雜事務,可能就會手忙腳亂。」
「在這方面,六部的侍郎定然會做的更好……」
值房中,碳火熊熊燃燒,溫暖如春。
眾多侍郎似乎也漸漸忽略了鼻端的臭味兒,聽著蔡大人苦口婆心,對皇帝陛下的勸說,面色越發沉重。
說到最後,又輕輕嘆了口氣:「……事到最後,陛下也沒答應讓老夫告退,不過臨走前他還說了,會再考慮老夫的話。」
「也不知陛下何時能給個答覆。」
在場的眾多侍郎面色一黑,大家都是混朝廷的,還聽不出這話里的意思來嗎?
這種情況下的『我在考慮』,一般就表示你的意見一文不值,就是放屁。
要是『我在慎重考慮』,就表示你放的這個屁,味兒有點大……
「蔡大人,不管如何,副考官的位置不能被中書、尚書兩省拿走。」兵部侍郎呂胤面色沉重。
閻立德面上也帶著幾分緊迫:「王宗伯,您覺得如何?」
在場眾多侍郎也紛紛轉過頭去,禮部對副考官人選的話語權最大,都是自己人,王宗伯總不能向著外人吧?
蔡京也不動聲色地轉頭望向了王莽。
王莽心中暗罵自己為何要多事,跑這麼一趟,面上卻沉思了片刻,開口道:「禮部雖然主持會試,但本官也不能忽視陛下、中書和門下省的意見,一意孤行,強行定下副考官的人選。」
蔡京面上帶著笑意,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望鄧洵武的方向。
鄧洵武一怔,和蔡京對視片刻后,這才抬起頭,望著王莽道:「王宗伯,這不只是禮部的事,也是六部的事。」
他朗聲道:「無論王宗伯做出什麼決定,下官都支持王宗伯。」
高勛頓了片刻,也沉聲道:「下官也支持王宗伯的決定。」
「下官也支持王宗伯。」韓木呂緊跟其後附和道。
三人之後,在場的眾多侍郎也像是開了竅,紛紛開口。
「王宗伯,定要在六部內選副考官。」
「下官也支持宗伯大人,只要不讓考官名額流到中書、門下省去就好……」
他們或許不能代表一部,但僅僅代表自己卻是可以的,眼下這麼多侍郎齊齊表態,其本身就能代表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
蔡京笑呵呵地點點頭:「王宗伯,不用擔心。」
「侍郎們支持你,本官也支持你,整個尚書六部都支持你!」
「謝過諸位大人,還有蔡大人的信任。」
王莽的表情有些感動……或者說是沉重,他拱手道:「本官定然盡最大努力,讓我六部的一個侍郎充任副考官。」
侍郎們頓了片刻,蔡京卻笑著點頭道:「王宗伯放心就是。」
「此事定然不會讓禮部獨自面對,本官和尚書六部都會支持你的。」
這話一出,在場眾多侍郎好似都有了底氣,尤其是宋喬年幾人,紛紛開口道:「就算中書省和門下省又如何,咱們可不怕他們!」
「這次本來就是咱們占理,他們要是有什麼陰招,儘管使出來……」
值房內的氣氛一時間也被挑動起來。
蔡京笑望著這群情激憤的一幕,輕輕點頭。
這才是他想要的局面。
其實一開始要去紫微殿的時候,蔡京就沒想著說服皇帝陛下。
開玩笑,那位陛下的難纏程度,他可是深度體驗過的,怎麼可能只憑几句話,就說服他?
而且就算真能說服皇帝,蔡京也不會去做。
實際上他這次進宮面聖,不過是做做樣子,走在程序,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蔡京努力爭取過了。
但是沒成功。
一人之力做不到,剩下的就是集結六部的力量,一起達成這個目的。
這時候才是他蔡京插手和珅三部的時機。
在有如此外敵的情況下,蔡京不怕那些人不就範。
方才他在話頭裡多次把自己和尚書六部綁在一塊,就是為了強調一件事。
現在,只有他蔡京能帶領六部,取得這場勝利!
只有團結在他蔡京身邊,才能保住六部的副考官!!
邦邦~
就在眾多侍郎們聲討著無恥的中書、門下兩省時,值房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房間內的動靜突然一滯。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這會兒大夥正在背後罵人家呢,自然會有聯想,敲門的人會不會是中書省的人。
這種時候,還是蔡大人沉得住氣。
「誰?」他沉聲向門外道。
「大人,光祿寺送湯來了!」門外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侍郎們齊齊舒了口氣。
蔡京一怔,摸了摸肚皮,這才對門外道:「進來吧。」
「是,大人。」
木門嘎吱一聲被打開,一個小吏探頭探腦地望進來,下一刻就被熏了出去,在外面連連咳嗽。
蔡京對這一幕恍若未聞,而是笑著對在場的眾多侍郎道:「諸位,方才下面讓光祿寺的熬了湯送過來,我等在這也說的口乾舌燥,不如一塊喝完湯再走吧?」
王莽臉都快綠了,在這值房裡待了這麼久,並不代表他聞不到臭味兒了。
實際上,他離著蔡京最近,鼻端的味兒也最大,忍到現在早已經快到極限了。
其他侍郎雖然離得稍遠一點,但受到的熏陶也是差不多的,早就想說完事兒趕緊跑了,怎麼可能還喝的下去湯?
此刻,門外的小吏已經強忍著臭味兒,拽著一輛木質的小食車走了進來,其上還放著一口大大的白瓷煲。
「再去多拿些碗筷。」
蔡京皺眉吩咐道:「給諸位部堂也上湯。」
侍郎們有些綳不住,但又不知該如何說,只得將目光齊齊望向前方的王莽。
在眾人的目光下,王莽忍不住望著蔡京,開口勸道:「蔡大人,要不還是不喝了?」
「既然事情已經定下了,是不是該讓諸位部堂趕緊去落實此事?時間緊迫,不能耽擱啊!」
蔡京眉頭微微一皺:「王宗伯,何必這麼著急?」
房間里熱得很,底褲上的東西已經被烘乾了,凍得發僵的手腳也有所緩解,蔡京又覺得自己行了。
他雖然不知道什麼團建的事,但也明白一個道理。
方才大家都同仇敵愾,氣氛都壓抑了這麼久,此刻放鬆下來,一同吃點東西,必然有利於感情的促進。
當然,不是侍郎們之間的感情,而是這些人對他蔡京大人的感情。
他笑著對王莽道:「如今只有大體方略,卻不知如何做,怎麼能這麼著急就走?」
「再說了,大冬天的在這說了這麼久,本官都已經腹內空空了,想必你們也餓了吧?」
「這就不要推辭了,咱們邊吃邊說。」
王莽心說你倒是個直腸子,拉得快,餓的也快。
不過還沒等他開口,蔡京就繼續笑望向其餘的侍郎們:「就算王宗伯不餓,諸位也早就飢腸轆轆了吧?」
「這個尚書省衙門就是諸位的家,可千萬不要客氣。」
看得出來,蔡大人極力想要扮演一個慈祥長者,以挽回方才自己大便過度的形象。
只不過他卻忽視了下面侍郎們的感受。
這種條件下,誰還吃得下去??
門外已經有小吏取了碗筷,快步跑過來。
雖然他們不清楚房間里的味兒是從何而來,也不清楚蔡大人和侍郎大人們為何要在這種地方吃東西,他們只需要服從就好了。
這些尚書衙門的小吏們此刻就宛若一個個飯館的小二,將瓷碗、玉箸、調羹等等餐具依次擺在臉色發白的侍郎大人面前。
侍郎們察覺出王莽不給力,試圖在做最後的掙扎。
「蔡大人……」蘇凌阿嘴唇發白,乾笑著站起身道:「下官這幾日腸胃不好,郎中叮囑說,不能吃太多東西,要不下官先告退了?」
救一群人顯然是不太可能了,如今只有先自救。
至於其他人……自求多福吧。
只不過蔡京卻不想放他走:「蘇部堂,正是腸胃不好,才要喝湯。」
「今日這湯可是補中益氣,補脾養胃,補腎養元的湯,正對蘇部堂的癥狀。」
蘇凌阿傻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下也不是。
小吏們已經發放完碗筷勺羹,光祿寺來的吏員掀開大瓷煲的蓋子,一股醇厚的清香一下子傳出來。
只不過這清香剛出鍋擴散開,就和房間中的臭氣混合在了一塊,兩者摻雜,成了一種又香又臭的重量級氣味。
小吏臉上憋得漲紅,推著食車,拿著木勺給侍郎大人們面前的碗里依次盛湯。
吳省蘭望了一眼傻站著的蘇凌阿,遞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也起身道:「蔡大人,下官這幾天睡多了火炕,急火攻心,嘴裡都起了燎泡,若這時候再喝大補的湯,肯定會加重病情。」
「蔡大人,還請讓下官告辭,這湯就等下官病好了再喝吧。」
蔡京一怔,眉頭微微皺起:「吳侍郎說的也有道理,這冬天可不能只是補。」
他抬頭望向光祿寺的小吏:「這湯里有沒有清熱瀉火的東西?」
小吏急忙回道:「有,大人。」
在吳省蘭殺人般的目光下,小吏道:「這湯是我們寺里的大廚專門熬制的,性中溫和,既不虎狼猛補,也不過分寒涼。」
光祿寺熬湯,自然不能人家說啥就是啥。
要真按尚書衙門那幫人的亂七八糟熬法,蔡大人非得給他們補死才行。
所以,光祿寺自行調整了各種材料的用量,才熬出來這麼一鍋湯。
蔡京聞言一喜,笑著不斷點頭:「那就好,那就好,這下所有人都能喝了。」
他率先舀起一勺湯,送進嘴中,隨即舒暢地嘆了一口氣,笑望著下面的諸多侍郎:「喝啊?你們怎麼不喝啊?」
蔡京盯著韓木呂,口中笑著道:「大冬天的,喝一口熱湯可是一件美事。」
韓木呂被他的眼神看的頭皮發麻,乾笑著舉起湯碗:「喝,喝。」
「諸位都喝湯啊!」
說完舉起湯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蔡京雖然對他這種牛嚼牡丹的行為很是不滿,但這畢竟是開了個頭。
宋喬年、高勛、鄧洵武三人彷彿也意識到了什麼,紛紛面色蒼白,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湯碗。
這下,剩下的侍郎們也只能跟在其後,值房內的氣氛一時間更熱烈了……
於此同時,這邊的情況也被宦官們探聽到,稟報給了紫微殿中的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