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寸寸從西山落下,彎彎的皎月從東方爬上來,漫天繁星也從夜幕中掙扎出來,一閃一閃。
涼大夫亭之側的草地上,一盆盆篝火燃燒,火星飛舞,空氣微微扭曲。
外圍有宦官打著燈籠, 驅趕著被火光和香氣吸引來的飛蟲、小動物。
宮人們端著一疊疊鮮嫩欲滴的青菜、切成薄卷碼放在白瓷盤中、紅彤彤的各類肉片,還有南詔貢來的菌子松茸,藏地貢來的蟲草,齊魯膠東的粉絲、宮廷豆腐……
后妃們圍著桌案上擺放著燒得正旺的銅爐,食材的香氣彌漫開來,歡聲笑語陣陣。
即便今日沒有被皇帝陛下明顯青睞的妃子,也與周圍的人談笑風生,言笑晏晏。
能不開心嗎?
眼下這種快樂時光,和之前那種暗無天日、沒有盼頭的日子比起來, 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那會兒是真的一眼望不見盡頭,陛下召后妃,一寵就是好多天,偶爾翻一次牌子,一次也只能抽一個人,希望實在太渺茫。
可有了今日這場盛會,大家都在皇帝陛下那里留下了印象,更是有人借此贏得了他的青睞,說不定當天就能爬上陛下的龍床。
想到這里,不少妃子下意識地望向人群最中心的桌案,陛下正攬著幾個妃子,吃的很是開心呢。
之前和她們一塊苦熬的陳樂衣就在其中,唉?她好像還給陛下喂了一塊肉,真是羨慕啊……
今日之行,對后妃們最大的激勵就是, 她們看到了希望。
不用再寄托與虛無縹緲的運氣,期待著翻牌子翻到自己。
就如趙飛燕、楊玉環,能歌善舞,便陪在了皇帝陛下身邊,還有陳樂衣,明明不會唱歌跳舞,就因為善于織布,改善了織機,陛下看重她似乎還要甚于前兩者……
這讓后妃們發現,似乎只要有一技之長,就能被陛下看重,就能得到進身之階。
只要比其他人做的更好,就能在皇帝陛下身邊有一席之地,至少現在看來是這樣的。
一種名為上進心和競爭的東西,在后妃們之間悄悄蔓延了開來。
當然,要是讓李乾來形容,他更愿意稱之為內卷……
“陛下,妾身喂您。”
李乾剛咽下一口蘸滿芝麻醬料汁的羊肉,一旁就有人又夾了一片過來。
剛吃了這片,懷里的趙飛燕就捧著酒杯送到他嘴邊, 喝下半杯紅殷殷的葡萄酒,另一邊的長孫無垢便拿著帕子幫他擦了擦嘴角留下的酒液……
反正一旁的后妃們輪流著喂他,從開始吃飯,李乾自己的筷子就沒動過。
酒過三巡,菜也已經吃飽,諸多后妃們頻頻向李乾那里側目。
大家都知道,今晚皇帝陛下大概率是要留宿六宮了,但究竟留宿在誰那里呢?
大多數后妃心知自己沒有希望,但依舊小聲地與身邊人討論著熱門人選。
看皇帝陛下身邊,長孫無垢悄悄地后退了半個身位,而陳樂衣似乎也知道明日可以去長生殿,所以也暫時離開了皇帝陛下身邊。
剩下的似乎只有趙飛燕、楊玉環、西施,還有自覺有信心的幾個后妃……不對,西施似乎也退出競爭了?
終于,皇帝陛下好似吃飽了,唉呀!他看過來了!
李乾也已經酒足飯飽,他環視著了一遭在場的后妃們,見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這才站起身。
“此地陰寒,既然愛妃們都吃飽了,就不要久留了。”
宮人們抬來肩輿,載著李乾和后妃們向六宮方向而去。
至于這里的殘羹剩飯,自然又有人來收拾。
離了涼大夫亭外的寒潭向外走,空氣漸漸燥熱起來。
燈火點點,宦官們打著燈籠走在外側,內里還有宮女們提著燈籠,照亮眼前,這龐大的隊伍在連綿的皇宮中穿行。
行駕悠悠,六宮近在眼前。
眾多妃子的抬輿走到自己的宮殿前時,紛紛停下,眼巴巴地轉頭望一眼坐在肩輿上的皇帝陛下,又帶著幾許失望離去。
走到永和殿時,楊玉環轉身抬首,想給皇帝陛下一個暗示。
但趙飛燕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有這一手,早就讓抬輿湊到李乾身旁,拉著他一個勁兒地說悄悄話。
楊玉環咬著銀牙,她知道,這代表皇帝陛下做出了選擇。
原因定然和今日上午趙飛燕這個騷蹄子的放蕩舉動分不開!
但她也不知道趙飛燕究竟說了什么,只能氣鼓鼓地離去。
來日方長!
今日你占了便宜,難道還能一直占便宜不成?
行駕繼續前行,終于來到南側的景仁殿,隊列已經縮減到最小了。
“陛下,妾身今晚就跳給您看。”
趙飛燕把李乾的手緊緊抱在懷里,酒意令面色紅潤,帶著幾分懇求小聲道:“今晚就去妾身那里好不好?”
晃動著的燈光映在她黑亮亮的眸子里,李乾也有幾分心動。
他也笑著探頭過去,附在趙飛燕耳邊輕聲道:“可以是可以。”
“但你若是跳不好,朕可是有懲罰的。”
感受著李乾的氣息,趙飛燕細膩的臉頰更紅了幾分,聲音細若蚊吶:“要是跳不好,妾身甘愿受罰。”
兩人下了肩輿,向景仁宮走去。
住在此處的其他后妃們本來還有幾分期望,但又見趙飛燕緊緊抱著皇帝陛下的胳膊,終于徹底死了心。
一路來到趙飛燕居住的春澗閣,趙飛燕拉著李乾的手將他引進去,后方跟著的宮女也進入其中,檢查閣內的情況,有無安全隱患。
留在里面的宮女見自家娘娘今日竟然帶了一個男子回來,紛紛嚇了一跳。
待她們回過神來,借著昏暗的燈光看到了李乾身上的龍袍,這才由驚轉喜!
長出息了啊!娘娘!
竟然把皇帝陛下騙過來了!
趙飛燕給她們遞了眼色,宮女們急忙開心地去做準備。
而趙飛燕自己則是把李乾帶到了她的閨房,將李乾按在了一張鋪著軟紅綢的三角椅上。
“陛下,待妾身先去沐浴更衣,回來便為陛下跳舞。”
“好。”
李乾笑著點點頭。
到了這種時候了,自然不用著急。
只不過趙飛燕倒像是很著急的樣子,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就奔出了房門。
她并未讓李乾久等,只是半刻鐘左右,房門便嘎吱一聲被打開。
李乾轉頭望過去,看得一楞。
趙飛燕身著一席淺紅色輕紗,里面則是一件素色凈蓮錦鯉薄綢貼身短裙。
最關鍵的是,這個短裙它是鏤空的。
其上有著一道道弧線美妙的花紋,透過花紋,隱約能看到更美妙的弧線,但似乎又什么也看不清。
“陛下……”
趙飛燕的聲音很小,透過輕紗傳來:“妾身這就開始了。”
李乾終于回過神來,頗為感慨地點點頭。
怪不得是只有一個人能看的舞。
趙飛燕緩緩移步,來到房中間。
直到這時,李乾才發現她沒穿鞋襪,而是以白嫩的玉足踩在紅綢厚毯上。
美人如玉,舞步搖動,輕紗蕩漾,一頭如云烏發飄搖。
李乾也看的入神。
當然,是批判的目光。
燭光幽幽,冰盤里盛放的冰塊快速融化起來,但依舊阻止不了房間內的氣氛變的更加燥熱。
趙飛燕的舞姿又與白天的大不相同,只見她騰挪輾轉只在方寸間,腳尖點地,旋轉間輕紗飛舞,香風拂面。
李乾覺得,整個跳舞的過程中,他都在看見與沒看見的交界線之上徘徊。
直到一曲終了,趙飛燕俏面上浮出一抹紅霞,白膩的肌膚籠在輕紗下,似乎也泛起了紅暈,墊著腳步來到李乾身側:“陛下,妾身跳的如何?”
“能不能免除妾身的懲罰?”
李乾將她攬到自己懷里,輕紗觸感柔順,洗浴后的清香隱隱從鼻端傳來。
“陛下……”趙飛燕玉面更紅。
“跳的當然好。”
趙飛燕今日上午在李乾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如今李乾也喜歡上了在她耳邊說話。
“愛妃,朕不僅不要不罰你,而且還要獎勵你。”
“怎么獎勵妾身……”趙飛燕癱軟在李乾肩窩,目光已有幾分迷離。
李乾笑瞇瞇地攔腰抱起懷中美人,走向了一旁鋪著紅綢被褥的床:“愛妃馬上就知道了。”
……
翌日清早,當李乾從睡夢中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天光高照了。
床側籠著大紅紗帳,很悶熱,李乾撥開紗帳,望向床外,冰盤里的冰塊早就化的一干二凈了。
當然,趙飛燕一直盤著他的胳膊也是悶熱的原因之一。
李乾沒打擾正睡的香甜的趙飛燕,小心地抽出胳膊,來到外間任宮女們服侍著胡亂洗漱了一番,便坐著肩輿向前朝而去。
時間已經不早了,今日正午還要在紫微殿接見和珅嚴嵩,可不能耽擱了時辰。
行駕來到紫微殿時,武媚娘與呂雉早已等在了這里。
李乾又和兩人一同把秦檜送回來的奏章批改一番,到了巳時八刻左右,老太監便傳來了消息。
“陛下,嚴相與和大人都已經到了。”
“嗯。”
李乾點點頭,起身向殿外走去。
所謂陛辭,便是朝官離京,或者致仕退休時向皇帝辭別。
李乾來到殿前,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下俯觀下方,嚴嵩和珅二人果然等在了這里。
這陛辭本來是走個流程,一番見禮后,兩人本想順勢告辭,可李乾又突然拉住了他們兩個。
“二位卿家既然是此時來,想必還未用午膳吧?”
李乾笑瞇瞇地望著這兩人,開口邀請道:“既然來了,就在朕這里吃吧。朕還有些事要對你們交代。”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道皇帝陛下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但嚴嵩還是很痛快地搶先答應下來,一臉沉重道:“陛下所賜,臣不敢辭。”
和珅臉上的肥肉抽了抽,也跟著應下。
李乾沒覺出他倆的異樣,帶著兩人進了紫微殿,有宦官送來了一碟碟精美的飯菜。
坐定之后,和珅沒開始動筷子,而是先望向坐在前方的李乾:“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嚴嵩本來都拿起筷子了,聞言也放下來,望向李乾。
李乾見他倆這樣,也輕聲笑了笑。
他相信這兩人都是知道輕重的,不會把災民逼迫的走投無路。
而兩人一起去,更是有可能產生良性競爭。
但李乾就怕一點,一個很小的可能:這兩人比著貪,想試試誰貪的更多。
沒辦法,李乾對他們的固有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一時間很難扭轉。
今日他們臨行前,必須得再叮囑一下才行。
李乾望著兩人,幽幽嘆了口氣:“自從那日得知了黃河泛濫的消息,朕這幾日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每次閉上眼,一個個無家可歸的災民就浮現在朕的眼前,他們饑餓的哀嚎聲仿佛就響在朕的耳邊……”
“昨夜,朕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一直想著這賑災的事。”
嚴嵩無言,和珅也是一呆,心說難不成得到的是假消息?
陛下沒和妃子們在御林苑載歌載舞,玩了一整天??
李乾面色沉重,繼續道:“朕知道二位卿家都是重臣,是干臣,定然能做好賑災的事。”
“但大乾并不是只有二位卿家這種干臣,還有貪官,還有蠹蟲,尤其是如今的災區,這種人更是多得多!!”
李乾的聲音陡然加重了幾分。
兩人一下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起身恭示他訓話,同時也在心中暗暗猜測,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坐下就行。”
李乾擺擺手:“你們去了,要讓那些貪官知道。”
“錢是永遠都賺不完的,但災民的性命卻只有一次。”
李乾望著兩人,冷聲道:“當此緊要關頭,若還有人貪污錢糧,致使災民被餓死,田產被大量兼并,耽擱了救災的大事。”
“你二人可直接將其解除冠帶,押解回京!”
“朕到時要好好審一審,看看這些人的心究竟是不是黑的!”
兩人一下聽出了李乾的意思。
貪似乎還是能貪的,只不過不能貪的太過。
皇帝陛下的底線是災民的性命和本屬于他們的田產,更是救災的大局。
嚴嵩當即沉聲道:“陛下請放心,臣定然不會讓那些人貪去一錢銀子!”
和珅遲了片刻,也跟著道:“臣定遵陛下旨意。”
嚴嵩聽他沒上套,還有幾分失望。
李乾見他們這樣,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又拿出一份奏章放在桌子上:“和卿家,朕記得你要去黃河南岸賑災吧?”
和珅不知他的意思,只是回道:“回陛下,臣負責南岸,嚴相負責北岸。”
“好。”
李乾點點頭,讓宦官把那份奏章拿下去遞給他,沒好氣地道:“你看看這中牟知縣馬濟遠奏章,嚴相也一塊看看。”
李乾給他們的,是奏章的原本。而他上次批紅的,是通政司的抄錄本。
那天秦檜送來奏章之后,李乾緊接著就讓宦官去御史臺問了魏征。
還是專門問的馬濟遠這事。
魏征很快就差御史送回了一份文書,上面寫著馬濟遠劣跡斑斑的往事,還有御史在一年前彈劾此人的經過。
李乾一看就意識到秦檜沒說謊,除非他和魏征合起伙來糊弄自己。
這馬濟遠就是那種貪無下限的貪官,肯定沒跑了。
李乾其實能容忍貪官,但這馬濟遠非但把他騙了,還讓李乾覺得自己丟了大人,這就讓他很不爽了。
馬濟遠是吧?
你等著!指定沒你好果子吃!
下方,嚴嵩和珅兩人湊到一塊,很快就讀完了這份奏章。
和珅當即抬起頭,義憤填膺地道:“這,這馬濟遠也太不知所謂了!”
“如今朝廷賑災的糧食緊張,中牟常平倉明明沒有被水泡,他還在這張著嘴要糧食!”
嚴嵩也瞇著眼睛望著奏章:“此人虎口拔牙,當真好膽。”
見兩人都這么說,李乾也點點頭,看來這兩人都知道這事,也沒裝傻,那就好辦了。
他望著和珅,開口道:“和卿家,你去了中牟,便將此人拉到中牟常平倉那里,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的腦袋砍了!”
??
砍他的腦袋?
和珅嚴嵩兩人都驚了!
陛下,您不是慈悲為懷嗎?您不是心懷萬民嗎?
怎么動不動就砍腦袋?
尤其是和珅,他本來還打算著,要是皇帝陛下對馬濟遠的懲罰太輕,就勸他加重一點呢!
怎么也得給他革了職才行!
要想讓下面那些貪官收手,單單言語相勸可不行,必須得殺雞儆猴!!
可現在……似乎也沒必要真把他殺了吧?
和珅遲疑了一下,開口道:“陛下,如今百姓遭了災,民心本就浮動,若是貿然將馬濟遠這個父母官當場砍了,會不會讓災民心中惶惶?”
嚴嵩想了片刻,也勸道:“陛下,這馬濟遠只是在奏章上上報不詳,恐怕并無罪名將其處斬。”
“況且,當場將其處斬,太過暴烈,恐有傷陛下仁圣之名,不如將此人押解回京,交付有司,從重論處?”
李乾卻不想聽他們的話,給自己出氣只是一部分,更關鍵的還是災地的局勢。
不送一只活蹦亂跳的雞去見閻王,貪官們恐怕真不知道“怕”字怎么寫!
就算是和珅、嚴嵩自己有分寸,并且能約束住身邊人,那他們能約束住所有人嗎?
受災地區涉及數個郡,總有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總有一些人的底線是沒有底線!
必須得讓那些貪官害怕!
“兩位卿家不用再說了!”
李乾的態度很堅定:“此人惡跡斑斑,中牟百姓早就不堪其苦,把他押到常平倉砍了,不僅不會令民心浮動,反而會令民心穩定!”
“這馬濟遠可不只是上報不詳,他更是要騙取朝廷錢糧,上下其手,中飽私囊!”
“值此緊要時期,這個罪名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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