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郡守詹大方……
李乾剛要下筆在紙上寫,突然動作一頓,緊接著又用繚亂的筆跡繼續寫起來。
雖然面上如常,可李乾卻一下子回了神,心中頗為不平靜。
漕糧沒損失,百姓也沒吃虧……
就真的這么完美?
而且,這個詹大方的奏章怎么也算是李乾發現問題的啟蒙奏章了,他怎么可能不記得?
讓秦檜這么一說,李乾心中的疑慮非但沒減輕,反倒有所加重。
他寫的朱批明明寫的是讓人匯報江夏郡內,長江究竟有沒有泛濫。
可現在秦檜左右言他,一句沒提長江是否泛濫,還說什么漕糧又被沖回來了……
落水又被沖回來,這個可能性有,但是微乎其微,李乾是不怎么相信的。
而秦檜說的什么圣德與上天感召的話,更是如同放屁。
相反,秦檜越是這么欲蓋彌彰,李乾就越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當初他沒細想,但如今把秦檜和詹大方這兩個名字聯系起來,再在腦海中仔細搜索,李乾漸漸回想到了這人究竟是誰。
詹大方此人,在前世南宋擔任過諫議大夫、御史中丞,史籍記載他擔任御史中丞時,幫助秦檜彈劾過許多政敵,是秦檜的忠實走狗。
只不過這人死的比較早,之前李乾也就下意識地把他忽略了。
可如今秦檜都在臉上提醒了,李乾還能想不到嗎??
到了這時,李乾不現場批改奏章的好處就提醒出來了。
他只是在紙上模湖地記下了秦檜的話,并未有過多表示,秦檜也沒覺得有什么問題,而是繼續拿出了下一份奏章。
“陛下請看……”
接下來的這幾份奏章,每一份李乾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聽著。
秦檜故意挑他累了的時候說這種奏章,已經讓李乾提起了警惕心。
下面的大臣有欺上瞞下的行徑,難道他秦檜就沒有了嗎?
不可能的。
以李乾對此人的了解,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是個十足的老陰比啊!
面對這種人,不謹慎是不行的。
李乾雖然面上還是一副困得不行的樣子,但是都記下了秦檜后面說的這幾分奏章,準備等以后仔細查一查。
“陛下,這便是近日朱批有些爭議的奏章了,還請陛下明鑒。”
秦檜起身行了個禮,拱手道:“陛下若覺得還有不妥,可隨時召臣來詢問。”
“好……很好啊!”
李乾就像剛剛強提起精神,也笑著站起身:“有了秦相,朕日后便無需再擔心奏章國事了。”
他笑著繞過了桌子,來到秦檜身前:“之后秦相每三日就來朕這里一次,與朕商討這些奏章,可不要怕麻煩。”
秦檜當即躬身低頭行了個禮,面上帶著輕笑:“蒙陛下看得起,臣定當盡忠竭力,報效皇恩。”
李乾笑呵呵地望了他的后腦勺一眼,這才道:“如今天色不早了,朕就不留你吃晚膳了。”
“是,陛下,臣告退。”
待這老陰比從政事堂告退,李乾這才伸了個懶腰,走過去打開了側間的門。
“陛下。”
兩個秘書從桌后站起身,齊齊向他行禮。
“兩位愛妃起來吧。”
李乾回到桌后坐下,武媚娘和呂雉也帶著她們記下的談話過程跟了過來。
武媚娘放下手中紙張,翻到最后幾頁,有些不滿地道:“陛下,秦相說的那份江夏郡守的奏章肯定有問題。”
“漕糧落水,不應該是直接沉底嗎?怎么可能還能被沖回岸邊?”
李乾笑呵呵地拉著她們兩人的手坐下,一邊把一份新的奏章放在桌上。
“你們看,這是人家江夏郡守又加緊送來的奏章。”
武媚娘打開,呂雉也湊過去仔細看。
兩人看了片刻,呂雉就開口道:“陛下,妾身幼時倒是跟人去過運河邊,見過那漕船是怎樣運糧的。”
“漕船大多都是平底淺倉,上鋪橫板,其上疊放糧包。這江夏郡守所說的木箱裝糧食,妾身倒是沒聽說過的。”
李乾嗤笑一聲:“這奏章不見得是詹大方送來的,朕倒是覺得,這是秦相自己寫的。”
“啊?”
兩女都驚訝地掩住嘴。
“陛下……”
武媚娘回過神來,疑惑道:“秦相他地位尊貴,又何須幫這江夏郡守……”
她本想說擦屁股,可話到嘴邊又覺得很不文雅,俏臉一紅,憋了回去。
偽造別人的奏章,這可不是小事。
若是被查出來,即便是秦檜也吃不消!
李乾笑著道:“朕開始批奏章不過四日之前的事罷了,在這之前奏章都是由嚴相和秦相二人負責的。”
“朕知道這二人的秉性,你包庇我,我包庇你,兩人不會互相拆臺,就算這種奏章也能蒙混過關。”
“但如今秦相一見朱批,便知這奏章被朕看出了問題,這就是他的補救之策。”
武媚娘和呂雉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李乾接著道:“你們想想,這奏章是兩日前朕批完的。”
“而消息從京城穿到江夏郡要幾天?江夏郡守得知消息,又趕緊寫了一封奏章送到京城來解釋,這又需要幾天??”
此刻,兩人終于恍然大悟,呂雉美眸微睜,望著李乾:“所以這奏章一定是京城里的人寫的?”
“不錯。”
李乾點點頭:“今日秦相帶著這幾天所有有問題的朱批奏章過來,朕就知道,這幾日的奏章大概沒經嚴相的手,而是都被送到了他那里。”
“如此看來,就是秦相的嫌疑最大了。”
“陛下,偽造奏章可是重罪,謊報更是重罪!”
武媚娘皺眉開口道:“只要讓人下去一查,豈不是就能把秦相給……”
她的話有些遲疑,顯然是不敢相信,居然這么容易就能把一個宰相扳倒!
“不會的。”
李乾搖了搖頭,秦檜那種老陰比,又怎么可能這么輕易讓別人攥住他的把柄呢?
“這漕糧被水沖上岸雖然有可能是他臨時編造的,但朕估計他寫這份奏章的時候,就已經讓人傳信給這詹大方了。”
“只要他在江夏郡偽造一番,假的也會變成真的。就算讓人去查,查到的東西也定然和奏章上的東西不會差太多!”
“而且,日后這漕糧若是有到京城的一天,大概也是用木箱裝的,而不是用糧包裝的。”
呂雉和武媚娘聞言齊齊愣了一下,對于秦檜這個宰相的滔天權勢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陛下……”
武媚娘回過神來,問出了最后一個疑惑:“那秦相為何要說漕糧又被江水沖上來了?”
“他若想掩蓋這種事,大可不必用這蹩腳,而且彌補起來很困難的理由……”
若要圓一個謊,就需要撒更多的謊言來彌補,李乾點點頭,原來武媚娘也懂得這個道理。
至于秦檜這樣做的動機,方才李乾大概也想清楚了,他坦言道:
“秦相用這個理由補救,大概就是想告訴別人,也告訴朕,這十船漕糧不會落入詹大方口袋里,他會讓詹大方把這些漕糧吐出來。”
“同時也不會過度坑害江夏郡的百姓。”
“這……”
武媚娘和呂雉再次怔住,有些自我懷疑了。
同是聽別人說話,怎么陛下就能聽出秦相話里的意思,她們倆就聽不出來呢?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這么大?
李乾見兩人這種反應,不由輕聲笑了笑,自己的心理年齡可要比她們倆大多了。
她們或許比李乾聰明,但目前看來也只有聰明的頭腦。
在一些人情世故方面,還不如李乾呢。
李乾雙手墊在腦后,望著凋梁畫棟的殿頂幽幽嘆了口氣。
武媚娘可能好些,但呂雉說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也不為過。
要想讓她們長成可以熟練處理政務、獨當一面的程度,任重而道遠啊!
要不要多找幾個妃子試試?
比如長孫無垢呢!
再說了,后宮里萬一還有其他人才呢?
李乾禁不住浮想聯翩,前世明朝有內閣,里面都是參贊機務的大學士。
自己能不能整一個后閣,來幾個妃子大學士……
當然,這只是個初步構想,有沒有可行性還是未知數。
不過由這個想法,李乾卻開始意識到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應該多深入六宮,了解一下那些從未見面的妃子了。
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發掘一下潛在人才。
嗯,反正李乾自己是信了。
……
秦檜帶著兩個舍人出了紫微殿,一路來到前朝最有特色的建筑之一,文淵閣所在地。
潺潺流水聲中,秦檜負手穿過閣前的漢白玉石橋,走進綠柱黑瓦的文淵閣。
一路遇到的官員,無論綠袍、青袍還是緋袍,都恭恭敬敬地向秦相大人行禮。甚至有的緋袍官員見秦相嘴角勾起,步伐輕快,知道他心情不錯,還笑著湊上來搭話。
秦檜只是笑著同他們微微點頭,一路踱步,便回到了二樓屬于他的、最大的那間值房。
或者說,整個文淵閣都是屬于他的,只不過這間值房是他最常待的地方。
“父親。”
秦禧已經等了他一天,見秦檜回來,急忙起身行禮。
“嗯。”秦檜點了點頭,回到桌后坐下。
而秦禧卻兩三步走到門前,向外打量了一眼,這才轉身好奇問道:“父親,奏章沒帶回來嗎?”
“沒有。”
秦檜坐回桌前,翻看起一份份文書來。
“啊?”
秦禧顯然有些驚訝:“父親,讓陛下把朱批改回來不就行了嗎?”
還有下半句話他沒說,那就是您老去了快一天,怎么連小皇帝都沒辦了?
秦檜卻聽出了他的話外音,輕輕搖了搖頭,還有幾分感慨:“傳言不實者多。”
秦禧滿頭問號,不明白秦檜為何又蹦出一句這個。
“當今陛下潛邸東宮時,趕出了一批教導他的大儒。”
秦檜神色有幾分緬懷:“時人都傳,陛下很聰明,但就是不肯認真學習。”
秦禧一怔:“難道這話說的不對?”
“錯了。”
秦檜搖搖頭:“陛下不是很聰明,而是穎悟絕倫、七竅玲瓏。在為父見過的人里,能比得過陛下的人寥寥無幾。”
可能是前幾天一直揣摩陛下心思而不得的影響,今日右相大人面圣時格外的小心翼翼,恨不得把這輩子的心眼子全用在上面。
再加上李乾的疑似釣魚行為,更是讓秦檜警惕心大起。
而過度揣摩造成的結果,就是過度抬高自己的對手。
“啊?”秦禧目瞪口呆,在他印象中,幾乎沒人能得到秦檜的這種評價。
“不過就算陛下再聰明,今日也是著了為父的道。”
秦檜嘴角輕揚,起身負手踱步到窗邊,欣賞著窗外紅墻黃瓦,郁郁蔥蔥美景。
“父親……”
秦禧欲言又止,您老去了一天,都沒讓皇帝把朱批改了,回來后還說人家著了您的道?
這真的……合適嗎?
想了想之后,他還是決定委婉地提醒一下秦檜,萬一皇帝陛下根本就沒有他想的那么聰明呢?
可能都是您老想多了?
“父親,您去之前不是還說,這次盡量試著打消陛下批奏章的想法嗎?”
“不錯,為父是那樣說過。”
沾了微微橙黃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灑進來,映在秦檜的緋袍上。
他接著道:“為父的其中一個打算,就是用今日的奏章想打擊陛下的信心,再從他寫了朱批的奏章里挑出一部分來,制造點大麻煩。”
“屆時,滿朝輿論之下,陛下就算再想批奏折,也得畏首畏尾了。”
秦禧眼睛一亮:“對啊父親!這不就很好嗎?”
“一點都不好。”
秦檜轉頭瞥了他一眼:“伯陽,只要還有其他的路,就不要想著強行支配陛下的行為。”
“要用更柔和的手段,春風化雨地引導著他,讓陛下按照你的想法來。”
伯陽,是秦禧的字。
秦禧雖然不是很認可這話,但還是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秦檜見他如此,輕輕嘆了口氣:“伯陽,為父年庚幾何?”
秦禧下意識答道:“父親已經四十有八了。”
“不錯。”
秦檜點點頭:“陛下如今又多少歲?”
秦禧皺了皺眉:“大概是十七歲?”
秦檜點了點頭,感慨著道:“為父的年紀比陛下大三十年,必然要早于陛下退出朝局。”
“就算我能一直支配著陛下的意愿,可等為父年老體衰,不能處理奏章了呢?那時又當如何?”
不等秦禧開口,秦檜便接著道:“陛下此人雖然天資聰明,對百姓更是寬厚仁和,但他內在卻是一個喜歡記仇的人。”
“敗則懷恨在心,勝則反攻倒算。”
“這種人最是難纏,若是與他結了仇,被他恨上,待為父年老體衰之時,是定然沒有好下場的,你也一樣。”
秦禧臉色一下子白了,喉嚨向上滾動了一下。
因為,秦檜自己就是這么個人,這些年以來,被他記恨整死的政敵不知道有多少了。
有了這個陰狠后爹在言傳身教,秦禧對這種人下意識就比較害怕。
若皇帝陛下也是這種人,那秦檜估計還好,反正晚年都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可他卻還年輕啊!
沒了秦檜這個后爹的庇護,豈不是要被陛下整死?
秦檜見秦禧被嚇成這樣,也知道他得了教訓,以后不敢再胡言亂語了。
他笑了笑,轉而安慰道:“不過你也無需太擔心,今日雖然趁他疲憊時,擺了他一道,但為父也做出了讓步,給足了陛下面子。”
“日后就算他意識到不對,也不會太生氣。”
“而且,今日下午為父已經從陛下哪里獲得了三日一面圣的機會。”
秦檜望著窗外,雖然此刻沒人能看到他的臉,但他還是習慣性地瞇著眼睛,掩飾目中的喜色:“今日最大收獲莫過于此。”
“三日一面圣?”
秦禧回過神來,急忙道:“這豈不是就同您與嚴相的集會一樣了?”
“不錯。”秦檜點點頭。
其實不只紫微殿有政事堂,中書省和門下省也各有一間政事堂,兩個宰相和尚書省左右仆射每隔三天都會在政事堂集會一次,商討朝中不能輕決的事宜。
大乾歷代,這兩個小政事堂就沒怎么啟用過,因為這四個大臣都會去紫微殿政事堂,當著大乾皇帝的面商討各種事宜。
但從英宗皇帝,也就是先帝的父親,當今陛下的爺爺開始,紫微殿政事堂就漸漸開始廢置不用了。
自那時起,中書省強勢的時候,這個小集會就在中書政事堂舉行,門下省強勢的時候,這個小集會就在門下政事堂舉行。
如今嚴嵩和秦檜兩人勢力相差無幾,但嚴嵩忙著撈錢,讓秦檜略勝半籌,所以還是中書政事堂舉辦的集會更多一些。
秦檜目中凝重與期待并重:“只要能頻頻接觸到陛下,為父就能影響陛下的想法,讓他按為父想要的去做,甚至提升為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到那時,嚴嵩這等被阿堵物蒙住眼的人不過土雞瓦狗,和珅這等空會諂媚賄賂之流也同樣不值一提。”
秦禧知道,自己這個后爹一直有當獨相的想法,他想廢除左右相,令朝中只有他一個宰相。
“那蔡京呢?”
秦禧看后爹還漏了一個人,忍不住提醒道。
秦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蔡京為真正的大奸,吾必除之!”
秦禧被他的眼神看了一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