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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節外生枝

  柳有道望著前方的路口,右手舉起鎚子輕輕敲打著左掌心,啪嗒啪嗒的聲音很有節奏,邊敲邊說:「她是去拉自己家的東西,不會出啥意外吧?」


  「他爹,俺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呢,還不是會啥意外了呢?」老太太皺著眉說。


  柳有道回過頭,深瞅了她幾眼,問:「你覺得有啥不對了?」


  老太太抬手揉了揉眼睛,嘟嘟噥噥地說:「俺這眼皮老跳,沒白沒夜的跳,都跳了整整兩天了,跳得很兇,這不是個好苗頭。」


  「去拉的都是些破爛貨,一不偷二不搶,誰還能怎麼著?真就無法無天了不成!」柳有道提高嗓門說道,很明顯,他是在為老伴,也為自己壯著膽。


  「這可真難說,在他們那個村,咱是外來戶,本來就撐不起人家的眼皮,這下兒子又沒了,就受人欺負了。」


  「你是擔心人家不讓往回拉咱們的家什了?」


  「可不是咋的,那個妖精家雖然沒啥兄弟姊妹,但近親還是有的,知道咱們往回拉東西,難說不過去阻攔。」


  「胡扯!那可都是咱們的血汗錢,他們憑啥不讓拉?」


  「你也用不著朝我瞪眼扒皮的,這世道,還真就沒了幾個講道理的人,瞧瞧咱之前遭的那些事吧,唉。」


  「不講理就成了?不是還有法律嘛。」


  「法律?法律能把咱兒子給醫活了?」


  「操,這哪兒跟哪兒呀?死老媽子盡胡說八道!」


  ……


  老兩口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柳有道猛然抬頭,見尤一手從衚衕口那邊搖搖晃晃走了過來,右邊臂腕里夾著個包裹,身子向右一邊微微傾斜著,邋邋遢遢走得一點都沒精神頭。


  等走近了,才看清他眼角竟然還夾著一團粘呼呼的眼眵,眼皮幾乎都要粘在了一起,勉強才睜開了半條縫兒。


  尤一手眯縫著眼睛望著柳有道,又看看柳葉梅娘,瓮聲瓮氣地說:「你們兩個老傢伙可別罵我狼心狗肺不是東西啊!讓你們去住那屋子,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村集體再也沒有其他屋子了,連南溝里的豬圈都被佔了,就剩下那個鬼地方了。」


  老太太趕緊應著:「村長大兄弟你說哪兒去了?感激你都來不及呢?咋能罵你呢?」


  柳有道也跟著附和道:「哪能呢……哪能呢?咱這就知足了……知足了呀,大兄弟!」


  尤一手掏出香煙,抽一支給柳有道,自己叼在嘴上一支,點燃了,猛吸一口,然後大大咧咧地說:「那個地方盛過骨灰盒不假,可鬧鬼的說法就離譜了,又沒有誰親眼看見過,只是有人打那兒走,聽見裡面有過怪動靜,我估計吧,那肯定也是活人弄出來的,怪不得那些死人,用不著拿著當回事兒。」


  本來柳葉梅媽已經差不多打消了顧慮,但聽尤一手這般一說,心裡還是不由得索索抽搐了一陣子。


  其實自打得知要他們去住「鬼屋」之後,老太太就一直逼著自己不往那事上去想,可想不想根本就由不了她自己,腦子裡總是晃晃悠悠飄著那些灰不溜秋的盒子,盒子上面刻著一張張鮮活的臉。


  那一張張鮮活的臉是粘貼在上面的照片,他們都是些死去的人了,死了被燒透了才裝到裡面去的。


  想到這些,老太太心裡就發緊發涼,身上也跟著麻酥酥的。


  那是個什麼地方?是存放死人骨灰的地方啊!前些年裡面還整整齊齊擺放著幾十個骨灰盒呢,自己從不敢單獨打那地方走,萬般無奈走一回都要做好長一陣子的惡夢。


  可想來想去不去那兒又去哪兒呢?總比蹲在大街上強吧?好在還有老頭子,死活跟著他去了。


  說到底,老頭子人是脾氣犟了些,但總還算得上是個讓人踏實依靠的主兒,就像村口的那棵老槐樹,扎紮實實的,有這麼個人倚著靠著就覺得牢靠。自從十六歲嫁給他,六十多年來她就一直跟隨在他的身後,聞著那股熟悉的汗味兒,就覺得心裡踏實有譜。


  唉!死活由著他了。


  尤一手嘆口氣,接著說:「話又說回來,有這麼個地方接落一下,也該知足了,以後集體連這樣的房子也沒有了。這幾年被兒女攆出來的老東西多了去了,以後就只好蹲街頭了。你們還算是有福氣,生了柳葉梅這麼個好閨女,要不是他們幫著你們跑前跑后的,怕你們兩把老骨頭早就完事了!」


  柳有道慘淡笑笑,說;「閨女是好,可也多虧了村長你幫忙呀,要不然真就死在外面了。」


  尤一手嘆口氣,再搖搖頭,順手把臂腕里的包裹遞給了老太太,說:「好了,你也不必跟我鬧客氣了,我是一村之長,不好看著不管,這不,家裡娘們兒給你們拾掇了點鋪蓋,湊合著用吧。」說完又從褲兜里摸索出一把灰突突的鑰匙,遞給了柳有道。


  老太太接過包裹后,蹲下身來,深埋著頭,稀疏的白髮把整張臉都遮住了,竟然抽抽嗒嗒哭了起來。


  柳有道瞪起了眼睛,氣得一跺腳,嚷道:「村長對咱這麼好,你哭啥哭?」嘴上這樣說著,鼻子竟然也泛起酸來。


  「好了好了,啥也別想了,快去看看那個房子吧。我一會兒還要去鎮上開會,就不幫你們忙了。」說完邁步離開了。


  柳有道彎腰撿起了離自己最近的兩個包裹,拎在手上,看也不看老伴一眼,躬著腰,兀自氣沖沖地朝村外奔去。


  老太太站起來,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淚,利落地挎起包裹,緊跟著老頭子趕去。


  柳有道故意放慢了腳步,等著老太太跟了上來。


  打遠處看,兩個人形影相隨,就好像是用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似的。他們一臉的凝霜,一起走向了那間遠離村莊的小屋子。


  那將是他們的新家。那裡曾經擺放著幾十個灰不溜秋的骨灰盒子。


  開門的時候柳有道的手竟然抖個不停,覺得心裡毛悚悚的,鑰匙半天都插不到鎖眼裡去。


  等打開鎖進了門,也就坦然了許多,其實不過就是間普普通通的房子罷了,同樣是用磚塊壘砌起來的,水泥嵌了抹了,牆面光光滑滑的,還能有什麼能躲藏得了呢?

  看上去尤一手派來的人給收拾得很徹底,牆上、地上都乾乾淨淨,還在屋子的正中間點了一大堆柴火,大概是想驅一下裡面的潮氣吧。屋裡靠西南角的地方有一盤土炕,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搭的,好像很久了,炕沿都磨損得有些破舊了,但炕面仍然平平整整的,上面還鋪了一張草涼席,不顯舊,很潔凈。


  老太太一開始還是有些怵得慌,怯手怯腳的。但等進了屋,坐在炕沿上愣了一會兒神,心裡也就踏實了許多,覺得有這樣一間屋子也該知足了,總比無家可歸強多了。


  柳有道抽著煙滿屋子轉悠著,四下里這邊看看,那邊瞅瞅,看上去神情很坦然。


  老太太坐了一會兒,便從炕沿上擦身下來,彎腰拿起了牆根下的一個灰色布兜,摸摸索索從裡面拿出了一沓紙錢,碼放到了房子正中,哆哆嗦嗦划火點燃了,焚燒起來。


  正燒著,突然聽見外面響起了一陣摩托車聲。


  老太太慌忙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摩托車停了下來,侄子大順從車上偏腿下來,對著滿臉疾色的老太太說:「操他姥姥個B的,那邊出亂子了。」


  「咋了順子?出啥事了?」


  「東西剛剛裝了一半,就被幾十號人團團圍住了,死活不讓動了。」


  「順子……順子……你說的是真事兒?」柳有道慌裡慌張從屋裡面跑了出來。


  「這還有假,我剛剛從那邊趕過來,柳葉梅姐怕你們著急,讓我先回來跟你們說一聲,然後再幫你們歸落一下東西。」


  「那你快說說,快跟俺說說是咋回事啊?」老太太湊上來,著急上火地問明亮。


  大順子就把去拉東西所遭遇的事兒大概說了一遍——


  天還沒亮透的時候,柳葉梅就帶著兩輛車去了那個村子,先把爹娘剩餘的幾樣東西裝上了車,然後就去了弟弟家。


  東西裝到差不多一半時,不知道從哪兒呼啦啦冒出很多人來,感覺幾十號,幾百號都不止,有青壯年,也有老弱病殘,好幾個人手中還拿著叉耙掃帚啥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手中竟然還攥著明晃晃的菜刀。


  那些人涌到院子里,先把車圍住,再把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堅決不讓裝東西。


  柳葉梅一看這境況,就站到車斗里對著他們說好話,告訴他們屋裡的東西都是用爹媽積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錢換來的,理應歸老人家所有,請他們高抬貴手,別再阻攔。


  人群中擠過一個中年男人來,他滿臉橫肉,趾高氣揚,對著柳葉梅大使淫威,噴著唾沫星子吼道:「你算個啥鳥?你憑什麼來我們村拉東西,你也不問問,這些東西都姓啥?」


  這邊就有人忍耐不住了,喝問他:「你是誰?你算那盤菜?」


  那人就說:「我是這家主人家的堂哥,這東西是我們家的,你們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東西你們拉不著個數!」


  柳葉梅軟下來,對他說:「按輩分我該喊你一聲表哥。」


  「誰是你表哥?現在咱們之間已經不是親戚,是仇家!」


  柳葉梅強忍著滿腔的怒火,說道:「不管是不是親戚,可咱說話做事總得講個道理吧,俺爹娘辛辛苦苦了一輩子,就積攢了這麼點家當,怎麼好就扔在這兒呢?」


  「你還口口聲聲講道理,講道理咋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當然得講道理了,我那一句話不在理了?」


  「好,講道理就好,我問你,你承認不承認你弟弟是倒插門?」


  「這與倒插門不倒插門有啥關係?」


  「既然承認是倒插門,那麼你們那邊帶過來的所有東西,就全是隨禮,就是我們家的了。所以說,現在這些東西已經不是你們的了。」


  柳葉梅被咯噔噎了一下,她腦子快速轉動著,鎮靜自若地應付道:「東西是當初隨著我弟弟來的,現在我弟弟人沒有了,屍骨拉回去了,東西理應就該跟著人回去,你說是不是?」


  「你弟弟去哪兒我們不管,東西都是我們的,你們就休想再拿回一件去,滾,趕緊給我滾回桃花村去,別他娘的在這邊瞎鬧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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