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女兒紅
流風回雪，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落在那孤單而來的一騎之上。
突然，雷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慨然大喝：「恭迎拓土侯。」
一語出，全場震驚。
皇子屈尊降貴，跪地行禮，何人敢站？
一時間，場上鴉雀無聲，眾人齊齊跪倒，萬人俯首。就連雷傲雷虎乃至赤血騎眾將，亦不得不跪地行禮。
全場還站著的，就只有周將軍一人。作為王國極致強者，他或許在軍中威望稍稍欠缺，但地位絕不在任何人之下。
戰馬終於停下，無數人偷偷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軍神。這一看去，頓時發覺與心中所想相差甚遠。
彷彿，這就是一個隔壁和藹的大叔，就是一個儒雅的慈父……總之，他就像一個身邊人，而不像是那叱吒沙場的將軍。
馬上，墨雲峰目光直直的落在點將台上，台上，一個同樣飽含熱淚的目光看著她。兩道目光交織在一起，頓時無語凝噎。
翻身，下馬！
一步，一步，對於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視若未見。墨雲峰的步履無比沉重，目光一眨不眨，從未離開點將台分毫。
寒風吹亂了他的頭髮，雪花點綴過來，配合著眼角深深的皺紋，讓他看上去更加蒼老。
只是他的腳步那樣執著，目光如此堅定，手上，一個褐色酒罈抱得那麼緊！
「雨涵，爹來送你了！」點將台前十米，墨雲峰站定。
「爹，我看到了……」墨雨涵嘶聲，淚流不止。
「不要哭，絕雁關的將士，從來只流血，不流淚。」墨雲峰大聲道，言罷，自己反倒是忍不住，老淚渾濁。
「雨涵不哭，不過一刀的事，拓土侯帳下，白雪騎統領，墨雨涵，她不怕。」墨雨涵瞬間強笑，又喊道：「墨雲峰，你也不要流淚。絕雁鐵騎不需要一個沒用的統帥，墨雨涵更不需要一個會落淚的爹……」
這樣的對話，真的是父女嗎？
八千里輾轉，單騎而來，就只為了說這些？
不要哭！不許哭！
一句句簡單的話語，卻讓前來送行的人們淚流滿面。一眾王城貴胄齊齊側目，不敢再看。
「雨涵，爹為你帶了一壇酒，你要不要喝？」墨雲峰舉著酒罈。
「要，不過，爹你要告訴雨涵，這是什麼酒？」墨雨涵破涕為笑。
「女兒紅，正宗的女兒紅！還記得老家門口那顆大樹嗎？它就埋在下面，你今年二十歲，它就埋了二十年。」
「記得，小時候娘老是說，爹出征之前總是在那可木槿樹下陪雨涵玩耍。娘還說，等木槿花開，爹爹就會回來了。可是……木槿花開了一年又一年，爹都沒有回來。
爹，你知道嗎？娘從來沒怪過你，娘說爹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男人……
爹，這真的是你為雨涵埋下的嗎？」
「是，你出生那天爹就埋下了。本想著等你嫁出去的時候再喝，沒想到，你老是嫁不出去。」
「呵呵，雨涵不嫁，一輩子都不嫁！下輩子，雨涵還做爹的女兒！」
……
醉，真醉！
是酒醉？還是情醉？
看著墨雲峰揭開酒封，仰頭喝下清冽的酒液，眾人齊齊默然。
「來人，鬆綁！」雷逍沉聲道。台上軍士望著雷傲，沒有動彈。
「去，鬆綁！」周將軍淡淡道，禁軍齊步上前，兩人往台上而去。
雷傲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墨雲峰沒有往前一步，縱然恨不得撲上去，但內心的堅守，依然讓他的雙腿如同生了根一般。
對面雖然是他的女兒，但他卻時刻謹記著，他首先是一名將軍，保家衛國的將軍。
他只是抖手將酒罈拋出：「接著！」
墨雨涵接過，只是一口，便已經臉色酡紅，彷彿醉醺醺的。
「這就是女兒紅嗎？爹，謝謝你，這是雨涵這輩子喝過最好的酒，一沾即醉。」墨雨涵笑道。
「是嗎？喜歡就多喝點，一會就不會痛。還有，記得別都喝完了，那邊路上冷，留著驅寒！」
「嗯！」墨雨涵又喝了幾口。
時間在這簡單的交談中過得無比緩慢，彷彿被凍住了一般。
不知過去多久，終於，墨雲峰站了起來，高聲道：「雨涵，爹要走了。還記得小時候爹教你的戰歌嗎？你就用這支歌，送爹離開好不好？」
「雨涵記得。雨涵就用這支歌送爹最後一程，從今往後……從今往後爹要保重身體，不要總是熬夜，不要……」墨雨涵泣不成聲。
終於，她鼓起勇氣，昂首挺胸，彷彿回到那縱橫沙場的歲月。轉身拿起那火紅的鼓槌，狠狠敲下。
咚！
鼓聲起，戰歌出，嘴唇乾裂猶鐵血！
「戰鼓一響，束鐵甲！」
墨雲峰閉上雙眼，眼淚落下，毅然轉身。
「戰鼓二響，厲銀槍！」
墨雲峰手握長槍，一步步走向戰馬。
「戰鼓三響，馬長嘶！」
墨雲峰翻身上馬，韁繩一提，前蹄高抬，戰馬長嘶。
「……」
「戰鼓九響，壯士——出征……」
一騎絕塵而去，沒入茫茫風雪。
墨雲峰就這樣走了，整個過程中再也不曾回頭。彷彿他不遠數千里來到這裡，僅僅就是為了送出那一壇女兒紅。
看著點將台上依舊提著鼓槌的墨雨涵，眾人只覺得，這一刻，她就是那無敵的將帥，在為出陣的壯士擂響戰鼓。
心中無比沉重，壓抑得無法呼吸。
這一刻，再也沒人相信演兵場入口處的那一場鬧劇，無數人的目光投注在雷傲等人身上，充滿不屑，充滿嘲諷。
就憑拓土侯這短短時間內展現出來的風采，誰會相信，他會派人前來劫囚？
「可惡！」雷傲面色陰沉，拳頭捏得死死的，一聲怒氣無處發泄。
「假的永遠是假的，陰謀詭計終究上不得檯面。」雷逍冷冷道。
「那又如何？墨雨涵一死，便是絕雁關與皇室間永遠無法拔除的一根刺。即便不死，墨雲峰也再無東山再起之日。」雷傲冷哼一聲道。
雷逍不屑，「從此王國兵馬大全盡歸開疆王府是么？你們不會如意的。」
「那就走著瞧！」雷傲冷冷道，言罷，當即面向點將台斥道：「還等什麼，還不將她綁起來準備行刑？」
點將台上，鼓槌從手中滑落，墨雨涵閉上雙眼。手持鐵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猛然間，她一甩手，那醉人的女兒紅朝著下方落去。
眾人的目光跟著酒罈，彷彿時間慢了下來，那酒罈飛得無比緩慢。
一滴滴酒液灑落，晶瑩剔透，散發著令人迷醉的芬芳。
「女兒紅，女兒紅……百酒穿腸過，唯獨這酒沾不得，一沾——即醉！」突然間，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人們轉頭看去，只見一個帶著黑色斗笠的黑衣人舉手將酒罈接住，一口下去，那瘦長的身軀散發出朦朧的醉意。
「爺爺爺爺，你快看，丫丫看到那個送我葫蘆的叔叔了。」人群中，丫丫突然高興起來。
「什麼人？」赤血騎軍士怒喝，戰馬長嘶，長槍所向。
雷傲目光陰沉，雷虎面無表情。雷逍和若兒相視一眼，齊齊愣住，「怎麼是他？」
就在這微妙的氣氛中，那黑衣人歪歪扭扭的走出人群，十分緩慢，似乎在挑戰所有人的耐心。
點將台上，準備綁人的軍士也愣住了。墨雨涵傻獃獃的看著那人，突然，她捂住了嘴，渾身禁不住顫抖起來。
有些人，走進了心裡，便再也捨不得放出去。縱然千般偽裝，萬般隱藏，只要一現身，她便能準確無疑的將他認出來。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來這裡？這根本就不關你的事，這趟渾水根本就不是你能趟的……」
黑衣人終於來到之前墨雲峰站立的位置，手中同樣提著那壇酒，一口一口，旁若無人。
所有人都盯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怪人，雷傲目光陰沉：「閣下何人？不知道這裡是刑場嗎？」
「刑場？呵呵，大好的點將台，帝王在這裡送酒，將帥在這裡點兵，壯士從這裡出征，什麼時候，這裡居然變成刑場了？」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說不出的譏誚。
「找死！」
赤血騎將士當即忍無可忍，兩騎衝出，挺動如血槍芒，疾馳而去。
「小心！」墨雨涵情不自禁，一聲驚呼。只是這聲音淹沒在沉悶的鐵蹄聲中，驚不起半點波瀾。
人們的心同樣提到嗓子眼上，就連雷逍和若兒也禁不住瞪大的雙眼。
偏偏那黑衣人彷彿什麼都沒察覺到一般，任由那兩道血光疾刺而來。
近了，更近了，一步之遙，這黑衣狂徒必然血濺當場。
只是下一瞬，「嗡」的一聲，寒芒乍現，一閃而沒。隨後，那持槍二人的笑容便永遠僵在了臉上。
戰馬受驚，還在不停的往前奔跑。
人們的視線卻凝固了，凝固在雪地上一條鮮紅的血線上。
黑衣人依舊站在那裡，醉醺醺的，他的手，似乎從未動過，那柄劍，彷彿一直深藏鞘中。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寒芒乍現的一剎那，他出劍了。
好快的一劍！
好狠的一劍！
劍出血濺，毫不留情。
現場一片靜默，終於，那罈子里再倒不出一滴酒。
酒罈從手中跌落，破碎，清晰的響聲傳開。
人們目不轉睛的盯著那隻伸向斗笠邊沿的手，心中充滿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