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與月共飲
從墨雲峰的動作來看，顯然他並不僅僅是一名能征善戰的統帥，同時在書法一道還功力頗深。
一提筆，那渾身內斂的氣勢便爆發出來，筆走龍蛇，氣勢如虹，幾乎只是一眨眼，一個斗大的「義」字落於紙面上。
一字落盡，墨雲峰收筆笑道：「看看這個字如何？」
楚辰是看著這個字落下的，這字很好毋庸置疑，只是他卻說不出好在哪裡。
想了想便坦然道：「晚輩不精通書法，故只覺這字極好，卻說不出好在哪裡。不過相比於字的好壞，晚輩更好奇墨叔叔寫這個字的原因。難道墨叔叔想告訴我，義字當先？」
墨雲峰一愣，深深的看了楚辰一眼，旋即大笑，「好，好一個義字當先。那你看看我第二個字。」
說完墨雲峰再次動筆，楚辰不禁鬆了口氣，其實他也拿捏不準，不過所幸還是猜對了。
第二個字，「忠」！
面對同樣的問題，楚辰皺眉道：「這個字雖然也好，但落筆時沒有之前『義』字那般行雲流水，似乎生疏了一些。晚輩斗膽，莫非對於這『忠』字，墨叔叔心中存疑？」
墨雲峰久久不語，許久才嘆了口氣，「為將者，當精忠報國。而雲峰心中，這忠之一字，卻只能排在第二位。
即便如此，此忠卻非彼忠，墨雲峰不忠君，不愛國，墨雲峰忠誠的，乃是腳下這片土地，乃是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
所以你想的是對的，對於這個字，我心中存疑，準確來說，是心懷愧疚，因為我身為一軍統帥，受的是王國俸祿爵位，卻不能奉獻為將者最基本的忠誠！」
楚辰默然，這話他不知道該怎麼接。在他看來，墨雲峰這種境界已經遠遠超過了所謂的忠君愛國，只是身處這個時代，局中之人往往難以看清。
結下來，墨雲峰寫了第三個字，不出所料，乃是「仁」字。
這個字醞釀了半天，好不容易寫出來，卻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墨雲峰沒有問，楚辰卻大抵能懂，這不是寫給任何人的，而是寫給墨雨涵的。
為父者，沒能給子女一絲關愛，父女間只有上下級的關係，這不仁，倒也說得過去。
原本楚辰以為，還有最後一個「孝」字，只是墨雲峰卻將筆擱下，沒有繼續的意思。
似乎看出了楚辰的疑惑，墨雲峰坦言道：「我是個孤兒，百家飯長大的，無處盡孝，所以不會寫孝字。」
楚辰默然，許久才道：「為黎民盡忠，便是最大的孝道。」
墨雲峰愕然，許久暢懷大笑，狠狠的拍著楚辰的肩膀道：「說得好，說得好啊！可笑我墨雲峰妄稱拓土侯，居然還沒你一個小孩子看得清！」
笑聲在軍帳中回蕩，於夜色中傳出老遠，楚辰看著此刻如同小孩子般興奮的墨雲峰，此刻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威震天下的軍神，而是一個男人的胸懷。
真情真性，胸有萬千丘壑，義字當頭，能容天下黎民百姓，能坦誠自己對子女的愧疚。這並非一個身在雲端只能仰望的英雄，而是一個活生生有些有肉的人！
一陣閑談，墨雲峰興緻十分不錯。許久，他才恍然抬頭，「說著說著就忘了，楚辰，去看看雨涵這丫頭怎麼回事？這麼久沒來，可別弄出什麼幺蛾子！」
說著，又大聲對外道：「來人，準備酒菜。」
楚辰離開中央軍帳，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墨雨涵的人影。幾經詢問后才知道，這妖女剛剛跑出了軍營。
楚辰大感頭疼，這女人還真不讓人省心，這個時候鬧脾氣跑出去了。沒辦法，他只得離開軍營出去找。
軍營外場地十分開闊，楚辰隱隱約約就看到河邊站著一個人，下意識的便悄悄走了過去。近了才發現，還真是墨雨涵。
夜色中，她褪去了身上的偽裝，顯得那麼安靜，軟弱。肩膀時不時的抽動著，時不時的踢踏一下小石子，彷彿一下子，她就穿越了時光，變得小了起來。
楚辰淡淡搖頭，悄悄走上前，撿起一塊小石子往河面扔去。石子在河面跳躍，聲聲水花飛濺的聲音傳來。
「啊，你……你怎麼來了？」墨雨涵一驚，回頭見是楚辰，忙轉過頭去，慌亂的樣子，活像一頭受驚的小鹿。
楚辰笑了笑，打趣道：「你哭了？」
「沒有啊！」墨雨涵竭力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卻始終不敢回頭。
楚辰嘴角上翹，固執道：「別裝了，我都看見了！」
「你……你混蛋！姐姐哭了又怎麼樣？還不許姐姐哭了不成？」墨雨涵惱羞成怒，紅著眼瞪過來。
楚辰嘿嘿直笑，好一會才道：「這才對嘛，還是兇巴巴的樣子看起來順眼。」
墨雨涵瞪著眼，恨不得將楚辰的耳朵揪下來，這混蛋太可惡了，不惹她生氣就會死一樣！
正當楚辰以為墨雨涵要伸出魔爪之時，墨雨涵卻突然笑了起來，夜色中，她的笑容格外明凈，亮的晃眼。
「謝謝！」墨雨涵認真的樣子讓楚辰有些摸不著頭腦，卻聽她又道：「他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走吧，說是家宴，都這麼久了，還沒開始，餓都餓死了！」
言罷，也不管楚辰滿臉驚愕，墨雨涵飛快的跑了。
楚辰搖頭笑笑，跟了上去。他總算明白這女人好端端的怎麼跑到這裡來哭了，感情是聽到了墨雲峰暢懷的大笑。
中央軍帳內，墨雲峰已經等待多時，見墨雨涵和楚辰先後進來，也不多問便示意二人落座。
堂堂拓土侯的家宴，食物卻算不上豐盛，兩葷兩素而已，倒是兩個大酒罈子看上去分量不輕。
「見笑了，眼下隆冬，關內食物匱乏，別怪叔叔怠慢才好。」墨雲峰慚愧道，說著又看了看墨雨涵，「雨涵，還不給客人倒酒。」
墨雨涵翻了個白眼，眼下的確沒有合適的人選了，不能讓客人倒酒，也不能讓墨雲峰親自來，不得已她只好幫楚辰倒了一碗。
墨雲峰正要接過酒罈，卻不想墨雨涵避過，同樣給他倒了一碗。原本很正常的舉動，卻讓墨雲峰呆住了，很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好，好！」聲音明顯有些發顫，墨雲峰似乎都忘了還有楚辰在，自顧自的就端碗喝了，看他那樣子，估計也沒嘗到酒味，估計是喝了蜂蜜。
墨雨涵破天荒的臉紅了，沒好氣的瞪了滿臉憋笑的楚辰一眼，「有那麼好笑嗎？再笑掐死你！」
就這樣不經意的，氣氛漸漸融洽起來，彷彿真的有了那麼一絲家宴的味道。楚辰身處其中，恍然有種淡淡的溫暖，只是想想自己，卻又徒生一股惆悵。
靈兒身在遙遠的古凰世家，也不知怎麼樣了？父親獨自離開尋找母親多年，卻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也不知道找到了沒有……
於這淡淡的溫馨中，酒罈中的酒飛快減少。
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晚這頓飯，就頗有點這個意思。漸漸的三人都有了醉意，也不知是酒醉，還是情醉。
總而言之，墨雨涵終於叫了一聲「爹」，墨雲峰也虎目含淚的應了。接著墨雨涵這平時不著調的女人，還乖巧的在書案三個字后，寫下一個大大的「孝」字。
中央軍帳，笑聲傳出老遠，就連營地巡邏守夜的軍士，也險些在飄蕩的醉意中迷失。
楚辰悄悄離開，將空間留給了那對父女。自己則悄然跳上一處屋頂，看著不知何時掛上天空的銀月。
冬日的月光，清冷如水，伴隨著飛雪輕盈而下，彷彿間，楚辰有種身在夢中的感覺。突然，一個人影跳到身邊，挨著他坐下。
「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楚辰淡淡道，卻也沒有回頭，鼻翼淡淡幽香環繞，他很清楚來人是誰。
「他睡著了。或許，他真的太累了，記得以前他能喝上好幾壇，可是今天他一壇都沒喝完……」墨雨涵淡淡道，那語氣聽上去讓人有種忍不住想要落淚。
楚辰回頭，看著月光下的女子，見她翹首看著銀月，伸手觸摸飛雪，臉上的恬淡和寧靜，如同夜的女神，讓人心醉。
許久，楚辰才轉過頭去，笑道：「知道嗎？我家鄉有句老話，叫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墨雨涵恍然一愣，念著念著居然笑了，「是啊，子欲養而親不待，我眼睜睜的看著他額頭的皺紋越來越多，白髮一根根染白了他的鬢角，他真的慢慢老了！」
說著，墨雨涵突然拍了拍楚辰的肩膀，「來，陪我喝酒，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說完，墨雨涵自己仰頭灌了一口，清澈的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楚辰眼睜睜的看著它們流過脖頸，再進入一片旖旎雪白的所在。
看著看著，他也不禁有些口乾舌燥起來。卻不想墨雨涵嫵媚的瞪了他一眼，「混蛋，不許占姐姐便宜，該你喝了！」
楚辰挑釁的又往那雪白處看了一眼，旋即接過酒罈，揶揄道：「共用一個酒罈，你說，算不算間接接吻？」
「討打……」
夜色靜靜流淌，二人喝著酒說著話，雖然依舊吵吵鬧鬧，但不經意間，二人已經快速熟悉起來。
不知過去多久，楚辰感覺有什麼東西靠在他肩頭，不禁渾身僵了一下。
接著墨雨涵嗔怪的聲音傳來，「討厭，你放鬆點會死啊？人家好歹也是大美女，借你的肩膀靠一下怎麼了？」
楚辰笑笑，鬆軟下來。墨雨涵似乎真的醉了，夢囈般的聲音不斷傳出。
「知道嗎？墨雲峰真的很混蛋，我娘說我三歲的時候他就出去帶兵打仗了，結果等我十歲我娘都已經病死兩年了，他才回來。這中間整整七年，杳無音訊，連家書都沒有一封。
他回來只是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卻連娘的墳頭都沒去看過一眼。而我，居然傻不愣登的就跟他走了，因為小時候我最大的願望，跟其它小孩子一樣，那就是有爹的疼愛……
很可笑，真的！我跟在他身邊十年，他沒有疼過我。他告訴我，他是一軍統帥，而我，是他手底下的兵，我跟一個男孩子一樣拼了命的訓練，只希望得到他的認可，而這一盼，就是十年……
知道嗎？我看到他寫的那個『仁』字了，真的好難看。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字他不應該給我，而是給我那墳頭長滿荒草的娘……」
說到最後，墨雨涵突然坐了起來，彷彿完全清醒一樣，對著楚辰嫣然一笑。絕美的笑容中，淚珠滴落，楚辰聽到她醉倒之前的最後一句話，那是一句簡單至極，卻認真至極的話。
「我，不恨他。娘，也從來不曾怨他。娘說，他是戰無不勝的將軍，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男人，同樣也是最好的父親。然後我信了，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
墨雨涵終究醉倒了，楚辰卻越來越清醒。酒還剩下大半，他獨自對月空飲，彷彿想要醉去，只是，直到最後一滴酒液飲盡，他依舊在月光下，等在著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