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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飛升(3)

  張湯揮手道:「再來!」鼓聲再起。


  馮太平捂住了耳朵,擠到張湯身邊,大聲道:「喂,他當時到底是怎麼說的?」


  張湯沉著臉道:「他說:『擊鼓嫌遲。』」


  馮太平用手攏著耳朵,朝著張湯道:「什麼?」


  張湯道:「擊鼓!嫌遲!」馮太平自語道:「擊鼓,嫌遲,擊鼓,嫌遲」


  長門宮。


  「砰」的一聲,宮門被撞開,馮太平氣喘吁吁地道:「你你是不是懂很多樂曲?」


  陳皇后道:「怎麼了?」


  馮太平道:「有沒有一首樂曲,曲名讀起來像『嫌遲』的?」


  壽宮前。陳皇后抱著瑤琴飛奔而來,一邊高聲道:「住手!」張湯舉手示意,樂工們停下手中鼓槌,一齊向陳皇后看來。


  陳皇後放下手中瑤琴,向為首的那老樂工道:「老宋,我先鼓琴,一闋之後,你帶大家相和同歌,按律擊鼓。」


  說罷席地而坐,雙手輕輕按上琴弦,然後一抬手,一勾一挑,開始奏樂。一種無比奇特的琴曲緩緩流淌出來,那琴曲跌宕詭異,忽而空曠得可怕,忽而又幽深到極點。


  伴著琴曲,陳皇后朗聲唱道:


  「日出暘谷,

  「浴於咸池。


  「魑魅魍魎,

  「莫能逢之。


  「天覆地載,

  「九隅無遺。


  「縉雲至德,

  「昊天無極!」


  這時,壽宮大殿上開始瀰漫起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霧。眾人面面相覷。


  張湯跨前一步,喝道:「你唱的什麼?是不是巫術?」


  陳皇後手下不停,繼續彈著琴,大聲道:「別管那霧!咸池乃黃帝古曲,正氣浩蕩,必能破此妖術!」


  那樂府的老樂工幡然醒悟,抬起鼓槌敲了起來,跟著高歌道:


  「日出暘谷,

  「浴於咸池。


  「」


  眾樂工也跟著手中擊鼓,口中齊唱。


  開始還有點混亂,漸漸地,鼓點越來越整齊,歌聲也越來越清晰嘹亮,更多的人加入了歌唱的行列。


  「


  「魑魅魍魎,

  「莫能逢之。


  「天覆地載,

  「九隅無遺。


  「縉雲至德,

  「昊天無極!

  「」


  壽宮大殿上的白霧忽然開始凌亂起來,甚至看得出漸漸隨著鼓點一震一震,越來越散碎,越來越稀疏。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唱到第三遍時,鼓聲更加整齊了。


  壽宮大殿上的白霧已被震成絲絲縷縷,與此同時,大殿中那一片無形無質的空間,彷彿在波動起來。那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景象,明明其間什麼都沒有,從這一頭可以一直看穿到那一頭,可偏偏又像有物在其中。而且這物隨著鼓聲一震一震,正變得越來越清晰。


  「日出暘谷,

  「浴於咸池。


  「」


  隨著歌聲鼓聲,殿中景象更加凸顯。


  那是一個人!一個高大的人!正站在高處,彷彿站在一個無形的平台上,白髮,紫袍淮南王!


  張湯來不及震驚,舉劍一揮,眾人包圍上前。


  樂府的樂工被這陣混亂影響,鼓聲一時停滯,眼前景物立刻消失。


  張湯急道:「快!繼續!繼續擊鼓!」


  殿內重新出現景象。


  「等等!」張湯手一攔,擋住了意欲開弓放箭的士卒。


  淮南王手上還抓著一人。


  張湯顫聲道:「是是陛下!」


  淮南王一手扶著皇帝,一手手持一柄白色短劍,指著皇帝的咽喉。


  皇帝彷彿被咚咚的鼓聲慢慢地震醒了,緩緩環視四周,隨後目光落在淮南王身上。


  「叔父?」皇帝皺著眉頭,像是剛剛才想起來,「你也來了?」


  淮南王溫和地道:「你看,他們不肯讓你飛升。讓他們停止擊鼓!」


  殷宏準備著暗弩,瞄準了淮南王。


  「一定要准!」張湯感覺自己的掌心快被汗水浸濕了,「萬不可傷了陛下。」


  皇帝費力地思索著,好像在回憶著什麼。


  馮太平推開身前數人,走到前面。


  「你是誰?」皇帝茫然地道,「我好像見過你,怎麼這麼眼熟?」


  馮太平道:「我是皇帝!你又是誰?」


  皇帝的神情有些困惑,道:「我是不!不對!我才是皇帝。你敢假冒乘輿!來人」


  淮南王道:「陛下,快讓他們停止擊鼓,他們在把你拖回塵世。」


  馮太平向前一步,道:「我是皇帝。你才是假的!我在這個世上,你呢?你在什麼地方?你的腳踩在哪裡?你身在何處?」


  淮南王道:「不準過來」


  馮太平伸出手叫道:「陛下,快過來!」


  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向前跨去。


  淮南王神色一變,一手拉住皇帝袍袖,一手猛地持劍刺去。皇帝一腳踩空,驚呼一聲。


  馮太平縱身一躍,撲向空中的皇帝。


  淮南王的劍刺了個空。與此同時,「嗖」的一聲,一支弩箭向淮南王面門射來。


  弩箭掉落在地上。皇帝、馮太平、淮南王三人都消失了。壽宮內外一片安靜。「擊鼓!」張湯跺著腳大叫,「繼續擊鼓!快!」


  呼地一下,馮太平覺得整個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前一扯,彷彿有一頭巨獸在前方張口一吸,整個人被吸進一個狹窄的縫隙,眼前頓時一黑,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擠到一起了,還未驚叫出聲,全身又是一松,似已擠過了那窄縫,進入了一個寬敞的空間。


  「砰」的一聲,馮太平摔在地上。


  馮太平雙足疼得死去活來,睜開眼,只見所處之地是一片白色,迷迷茫茫、無窮無盡的白色。


  皇帝半躺半坐在旁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馮太平向自己身下看去,是玉石般純白的平面。怎麼回事?


  不是在壽宮中嗎?自己不過就跳起幾尺高,怎麼會摔得這麼重?周圍一片靜謐,震耳欲聾的鼓聲也消失了。哦,不對,還有!只是變得非常遙遠,似曠野中遠方的隱雷。見鬼!這到底是哪裡?壽宮的某處地下密室?淮南王是怎麼開啟那個機關的?


  「你膽子夠大,」淮南王走到馮太平跟前,「他們給了你多少錢?這麼賣命!」


  馮太平抬起頭,小心地揉著足踝苦著臉道:「沒錢,不過我不賣命的話,只怕就沒命了。」


  又向皇帝道:「陛下,你祭神祭到人都不見了,張廷尉讓我假扮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把你弄進來的,還記得嗎?」


  皇帝望向淮南王,聲音微弱地道:「那個泰一真人是你的人?」


  淮南王讚許地點點頭道:「不錯,你終於醒了。陛下,你還沒那麼笨,只是醒得太晚了點。其實,你已經有那麼多了,何必還要貪求升仙?我只想要你所擁有的,陰差陽錯,卻終究服了仙丹。」


  馮太平道:「咦?你服了仙丹?哦,對了,剛才那一箭沒射著你,是不是因為你已經刀劍不入了?」


  淮南王大笑道:「這個地方,只有生命所成之物能進來,金鐵玉石都只能落在這層空間之外。他們若是仁慈一點,去掉箭鏃,也許倒傷到我了——你看看你的帶鉤呢?」


  馮太平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腰帶不知何時已經鬆了,那隻玉鉤已消失無蹤,忙伸手系著腰帶,恍然道:「哦,難怪他們說陛下的冠劍印履都掉在壽宮了。哎,陛下,你要是節儉一點,履上不綴金絲,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光著腳吧。」


  皇帝虛弱地笑了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馮太平道:「小民馮太平。」


  皇帝道:「好名字。」


  馮太平道:「這是什麼地方?冥府嗎?我們怎麼會到這個地方的?」


  淮南王提起手中短劍,嘆道:「我很想跟你們慢慢聊,我費了那麼多心力,好不容易才設了這麼精彩的一個局,真希望能告訴更多的人,可惜,我沒那個工夫。這個『峽谷』只能支撐一時半刻,他們很快就會再次找到我們。」


  馮太平道:「喂喂!淮南王,你騙我!你說金鐵不能進來,你手裡是什麼?」


  「這是犀骨劍。」淮南王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但你這樣做很蠢。為他賣命你能得到什麼?現在這裡沒有別人,你有機會為自己爭一個難以想象的未來,只要你一切都聽從我的安排。」


  馮太平道:「你說什麼?什麼未來?什麼安排?」


  皇帝吃力地用手撐著向後挪動,顫聲道:「劉安!你你敢弒君?」


  淮南王蹲下來,盯著馮太平,緩緩地道:「你和他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只是出身。憑什麼他富有四海而你貧無立錐之地?你想不想換一種活法?」


  馮太平心頭怦怦亂跳,道:「你想叫我叫我」


  「相信我,」淮南王的聲音彷彿有一種直抵人心的誘惑力,「皇帝是這世上最容易做的職事了。何況還有我幫你,你不懂的皇家禮節、朝儀法度、治國之道,我都可以教你。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人,這些東西難不倒你。」


  馮太平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不,我不會我不能」


  淮南王溫和地道:「我只是想送你一場天大的富貴。你怕什麼?」


  皇帝喘息著道:「別別信他!他處心積慮殺人奪位,就為了為了送給你這不相干的外人?」


  「就算不相信我,你難道能相信他?」淮南王用劍尖挑開馮太平袖口,點了點馮太平腕上被鐐銬磨出的傷痕,「你是張湯從獄中找出來的吧?一個囚徒假冒天子,這種事傳出去好聽嗎?他心性猜忌,遲早會殺你。你本來就是死定了的,我現在給你一個不死的機會,你不想試試?」


  馮太平看了看淮南王,又看了看皇帝,縮了縮身子,道:「我我只是不想死我不要別的」


  皇帝吃力地道:「不管你過去做過什麼,我都赦你無罪。但你若是假冒我,滿朝文武,遲早會看出破綻,到時你必死無疑。」


  淮南王大笑,道:「你看,他能給你的,只是不殺你,我能給你的,卻是他的一切!他即位以來,專以刑殺為威,群臣對他只有畏懼,哪敢絲毫質疑?除了汲黯,沒有一個人會關心坐在御座上的那人到底是真是假。而他此前已經幾次大罵著說要宰了汲黯,你這次出去后,隨便找個借口殺他,誰也不會起疑。」


  馮太平道:「不,我不想殺人」


  皇帝道:「馮太平,你你想想,他南面稱王要什麼沒有?你相信他只想弒君,卻不想篡位?」


  淮南王嘆了口氣,站起來轉過身道:「還真讓你說對了,實話告訴你,從我服下丹藥的那一刻起,這世上任何聲色享樂,對我都毫無意義了,包括作為帝王的樂趣。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得到什麼,只是為了不讓你得到。」


  「你瘋了!」皇帝掙扎著道,「我我待你不薄,你我同為高祖子孫,叔侄至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淮南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叔侄至親?好,在你死之前,我可以講個故事給你聽,希望你聽了之後,能死得瞑目。」


  很久以前,有個皇帝,他在許多臣子的幫助下,擊敗敵人,打下天下,坐穩了江山。功臣們浴血沙場,九死一生,他們舉杯同慶,以為終於可以鬆口氣享受勝利了,卻不料,這只是真正的慘劇的開始。


  皇帝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殺戮功臣:有的是因為功勞太大,有的是因為能力太強,有的是因為威望太高到最後,幾乎所有強有力的異姓王都被殺了,唯一一個佔據要地還活著的異姓王,是他的女婿。


  即使如此,皇帝還是不放心。


  在一次遠征的途中,他來到這個女婿的王國。女婿對這位皇帝兼外舅畢恭畢敬,身為一國之君,他親自套上臂韝,捧著食案,卑躬屈膝,侍奉飲食,而皇帝卻對他箕踞喝罵,頤指氣使。女婿毫無怨言,但他手下的臣子實在忍耐不下去了。


  他的相國,一位性格剛烈的老人,發誓要刺殺皇帝,為他們受辱的國君報仇。他安排刺客藏在皇帝將要入住的館舍夾牆中,結果,偏偏皇帝那天改了主意,認為地名不吉,就沒有入住。


  不久,行刺的陰謀敗露,皇帝勃然大怒,命令將所有人捉拿到京城。主謀相國在受盡酷刑后依然一口咬定,是自己乾的,和自己的君王毫不相干。但暴怒中的皇帝什麼都聽不進去,命令繼續拷問。他要的不是「毫不相干」,他就是要「相干」!這樣,他才能名正言順地剪除這個最後的異姓王大國。於是,那段時間,監獄中充斥了鞭撻、辱罵和慘叫的聲音。就在這個地獄般悲慘的地方,一個女人即將臨產。她是那位不幸的國王的姬妾。女人姓趙,很美——對了,她原來的封號就是「美人」。


  寒冬臘月,趙美人躺在腐臭的草褥上,鐵窗外吹進來的寒風讓她的手腳總是冰涼而無處躲藏,一頭秀髮已如亂草,虱子在裡面亂爬,剛來時穿的衣服已經不合身了,可是沒有替換,只能將衣服側面撕開,才不至於箍住日益膨脹的肚子

  比衣被匱乏更難以忍受的是飢餓,趙美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需要食物,可是獄中哪來像樣的吃的呢?她的弟弟來看她,偷偷給她帶了一點食物。獄卒說,這是大案,上面有令,什麼都不準往裡送,怕殺人滅口。


  趙美人是個堅強的女子,入獄以來,不管遇到什麼困苦,都咬咬牙挺過來了,可是當眼看著弟弟辛辛苦苦帶來的干肉被搶走、棗糒被踩在地上,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


  姊弟倆抱頭而泣。當他們哭到精疲力竭時,聽見一聲低低的嘆息:「罷了,」一個人的聲音道,「過來,我給你們想個辦法吧。」兩人順著聲音看過去,聲音來自最角落的一間監室。


  在趙美人的印象里,那是個和別人不太一樣的囚徒,雙足帶著重鐐,不知犯了什麼大罪。每天安靜得出奇,不管遭受怎樣的侮辱呼喝,都逆來順受,一語不發,只偶爾用草稈在地上畫來畫去。


  趙美人的弟弟走到那間監室門口,問那囚徒,有什麼辦法,能幫他的姊姊改善境遇。


  那囚徒招招手,示意他再近一點。當趙美人的弟弟蹲下身,那囚徒在他耳邊輕聲道:「上書,告訴他,孩子是他的。」


  趙美人的弟弟大吃一驚,幾乎坐倒在地。那囚徒微微一笑:「他是去年冬天去的趙國,你們大王那麼殷勤,除了美食,一定也找過一批女人伺候過他,時間正好合得上。」


  趙美人的弟弟嚇得牙齒都在打架,道:「這這太危險了,萬一被發現」


  「危險?」那囚徒又是微微一笑,「比這危險百倍的事我都干過。放心吧,他的記性我了解,這麼長時間,他一定不會記得那些女人的樣子。」


  趙美人的弟弟回去后,想來想去,終究還是不敢直接上書,於是輾轉託了門路,找皇后求情,結果如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你怎麼能找她?!」那囚徒聽完,幾乎是恨恨地道,「你害了你阿姊了!」趙美人的弟弟結結巴巴地道:「陛下正在火頭上,誰一提趙王就把誰抓起來。現在敢為趙王說兩句的只有皇后我想,也許」那囚徒看著趙美人的弟弟,就像看著一個不可救藥的笨蛋,搖頭嘆息道:「皇后肯說話,是因為趙王娶了她唯一的女兒。就算這樣,皇帝想收拾你們大王,是為了他的江山,誰說情也沒有用。而你現在跟皇后說,她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個孩子,居然還指望她說好話?」


  趙美人的弟弟恨不得往牆上一頭撞死。「那那」趙美人的弟弟悔恨萬分地道,「現在還能挽救嗎?」


  那囚徒沉思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你們先考慮一下,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趙美人聽弟弟說完,平靜地道:「皇帝不仁,趙王這場冤獄,必當相報!我一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又身陷囹圄,有何可戀?讓我的孩子活下去!無論男女,長大后必能為我報仇!」


  於是,那囚徒極其冷靜地指揮趙美人的弟弟,安排產婦、賄賂獄卒,逐字逐句地教他寫了一份奏疏。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趙美人在獄中產下孩子,是個男孩,健壯有力。當天夜間,趙美人從容自盡。趙美人的弟弟抱著孩子,帶著奏疏,求見皇帝。皇帝看著襁褓中健壯可愛的孩子,還有那份奏疏,長嘆一聲。


  這個時候,皇後來了。皇帝把事情告訴了皇后,並和皇后商量,能不能請皇后收養這個可憐的孩子。


  生母既然已經死了,皇后自然非常大方地願意多一個兒子。


  這個孩子在後宮中逐漸長大,因為是皇帝的「兒子」,他被封為淮南王。在他長到能報仇之前,皇帝死了,皇后成為太后。權力無人能制約的太后開始對其他後宮美人及其子女下手,手段殘忍,前所未有。而這個孩子因為生母早死,反而幸運地躲過了那一場場屠殺。


  當趙美人的兒子長大成人,太后也已去世,大臣們發動政變,迎來了新的皇帝。


  趙美人的兒子見到了他的舅父——趙美人的弟弟,舅父把當年的一切告訴外甥。外甥終於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麼。於是,他開始招兵買馬,圖謀舉事。可惜事機不密,還沒發動就被朝廷剿滅。


  但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在長大后,繼續父親的事業,做得比他的父親更好。他廣招天下賢士,著書立說,以示無心權力,但另一方面,他一直在尋覓一種力量,一種存在於上古傳說中的力量——父親的道路既已失敗,只有另闢蹊徑才能成功。


  蒼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找到了!他做到了他的父親、他的祖母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

  他將用那個邪惡的帝王後人的血,來祭奠他的祖先。他尤其要告慰那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忍受著巨大痛苦生下孩子的女人、那個不

  幸沒能用自己的乳汁哺育過自己孩子一天的女人、那個懷著對孩子的深深眷戀毅然在鐵窗上投繯自盡的女人。他要告訴她:他對得起她的犧牲,對得起她的痛苦,對得起她的死亡


  淮南王舉起短劍,道:「陛下,現在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了嗎?」


  皇帝長嘆一聲,閉上眼睛,道:「高祖一念之仁,使趙王孽種壞我天下!」


  淮南王身後,馮太平咬著牙慢慢站起來,雙足的劇痛衝擊得他眼前陣陣眩暈。


  淮南王搖搖頭,道:「不可救藥!你有今天,到底是因為他的仁慈還是不仁?」


  說完,手中一緊,犀骨劍直向皇帝刺去。馮太平奮盡全身力氣,向淮南王撲去。犀骨劍歪過數寸,削中了皇帝的左肩。


  淮南王倏地一斜身,犀骨劍直刺馮太平,馮太平不閃不避,一把抓住那劍刃,疾呼道:「陛下快走!」


  淮南王怒罵道:「你是不是犯賤?我讓你當皇帝,他讓你蹲大牢,你居然幫他?」


  馮太平緊緊抓著劍刃,道:「你殺他是為了私仇,可他不能死。偷天換日,瞞得過別人,騙不了衛皇后,現在大將軍遠征在外,你殺了陛下,會天下大亂的」


  「天下關你屁事!」淮南王一用力從馮太平手中抽出劍來,馮太平「啊」地慘叫一聲,齜牙咧嘴地抱著鮮血淋漓的右手。


  淮南王一腳踹過去,罵道:「就算衛青造反、就算匈奴南侵,當皇帝的也會死在最後一個!你跟我作對,現在就會死!」


  馮太平被踹倒在地,道:「你仙丹都服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你挨過餓嗎?受過凍嗎?和狗搶過食物嗎?這世上有許多人是經不起雪上加霜的,你家才死了幾個人?就要千萬人給你陪葬?」


  皇帝捂著肩頭傷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淮南王看也不看便劍柄向後一撞,正撞在皇帝胸口,皇帝頓時委頓倒地。淮南王惡狠狠地道:「陪葬又如何?就是你這樣瞻前顧後的笨蛋太多,暴君才得以肆意逞惡!」


  說罷回過身去,提劍再次向皇帝刺去。馮太平卻忍著劇痛再次撲過去,一把抱住淮南王右足,道:「連屍積如山都不在乎,你上去就不是暴君?」


  淮南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手中劍已刺空,欲拔足起身,卻一時掙脫不開,於是大怒著回身,揮劍向馮太平砍去。


  馮太平連滾帶爬,躲避著淮南王的犀骨劍。淮南王道:「好,你非要找死!我成全你!」舉劍刺下,馮太平「啊」地慘呼一聲,捂住胸口,鮮血染紅了他胸前半幅衣衫。


  淮南王握著劍搖搖晃晃地站起,犀骨劍上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噹啷」一聲,犀骨劍落在地上。


  皇帝驚訝地睜開眼。


  淮南王用驚訝而悲憤的目光看著馮太平,踉蹌著後退一步,一隻手捂著頸間,一縷鮮紅從他指間滲出,一支雪白的牙箸插在他頸上。


  「我這輩子沒用過這麼好的筷子」馮太平喘著氣道,「他們說,是象牙的。上回吃飯,順手拿了一支,陛下不介意吧?」


  皇帝長出一口氣,虛弱地道:「你還行嗎?」


  馮太平道:「還行,死不了。」皇帝點點頭,道:「那就好。」


  淮南王一手捂著頸間,一手伸向皇帝,艱難地走了兩步,終於「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鮮血從他指縫中汩汩流出。


  馮太平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皇帝閉上眼睛,緩緩地道:「馮太平,朕封你千戶侯,還想要什麼?說罷,朕都會給你。」


  馮太平搖了搖頭,道:「陛下,你方才說,不管我過去做過什麼,都會赦我無罪,是真的嗎」


  淮南王頸間淌出的鮮血慢慢包圍了他的白髮紫袍,並逐漸乾涸,只是那雙充滿了怨恨的眼睛始終沒有閉上。


  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忽然,就像一層屏障突然被撤去,轟然一聲,百面大鼓的咚咚巨響撲面而來,直震得他們耳朵發脹。白色的景物迅速退去,馮太平和皇帝、淮南王一齊摔倒在壽宮的廢墟上。


  「陛下!陛下怎麼樣了」


  「快!北軍護駕!」


  「召太醫!速召太醫!」


  陳皇后一把推開瑤琴站起,身體晃了晃,雪白纖長的手指指尖,鮮血涔涔而下,卻渾然不覺,只是盯著那個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身影。


  更多的人涌了上去,她的視線被徹底遮住了。人群簇擁著御輦從她身旁經過,她目不斜視。


  「停!」皇帝的聲音雖然虛弱,卻低沉而威嚴。


  陳皇后恍若未聞,依然盯著遠處那個被衛士挾持起來的身影。


  「你更關心他還是我?」皇帝道。


  陳皇后輕聲道:「他死了嗎?」


  皇帝冷哼一聲,道:「如果他死了,你會怎麼樣?」


  陳皇后道:「他死了嗎?」


  皇帝一揮手,道:「汲黯,安排太醫給他療傷——看緊點,沒我旨意,不準任何人和他接觸!」


  廷尉府的密室里,張湯和汲黯看著眼前光滑的石枕。


  「就是這個?」張湯疑惑地問。


  中尉殷宏肯定地一點頭:「整個鴻寶苑只有這一隻石枕,是放在一張石床上的。如果一定要找『苑中枕』的話,應該就是這隻了。」張湯拿起石枕,顛過來倒過去細看,忽然發現石枕反面有一個小孔,從孔中可以看到,枕中似乎裝有東西。他伸指摳了一下,夠不著,一咬牙,舉起石枕往地上一摔。


  「砰!」


  石枕被摔得四分五裂。一卷寫得密密麻麻的帛書出現在碎石之中。


  張湯撿起帛書。


  「寫的是什麼?」殷宏急切地道。


  張湯看著帛書,一呆,遞給汲黯道:「是先秦古文,你學問大,你來看吧。」


  汲黯接過一看,便皺起眉頭,道:「是六國時的韓國古文。」


  張湯道:「你能看懂嗎?」


  汲黯道:「只能看懂七八成。」


  張湯道:「這裡面講的什麼?」


  汲黯不答,只是細細看著。


  約過了半個多時辰,汲黯才長嘆一聲,抬起頭來:「想不到,竟然是這樣!」


  張湯道:「這到底是什麼?誰寫的?」


  汲黯道:「是張良寫的,後來張默做了一些註解——他好像預感到不會善終,所以把他所知道的都寫在這上面了。可是從黃帝到赤松子、黃石公、張良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也許是我太過愚笨,就算看了,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但黃帝戰蚩尤的事應該是真的。


  黃帝傾舉國之力與蚩尤交戰,屢戰屢敗,損失慘重,蚩尤一方其實人數並不多,不過兄弟八十一人,但他們有著銅鐵般的身軀,以沙石子為食,這樣的軍隊,就算付出屍山血海的代價,也無法抵擋。更何況蚩尤還會使用一種散布迷霧、倏忽來去的妖法,這使黃帝的軍隊更加被動挨打。


  如果沒有一位「九天玄女」的幫助,也許今天的世界,就是由蚩尤一族統治了。沒有人知道九天玄女是何方神聖,或許她和蚩尤都不屬於我們的世界,他們不過


  是過客,借我們這些凡人之手彼此較量,解決他們之間的恩怨。玄女教給了黃帝很多東西,包括鎧甲,包括戰車,包括陣法,包括指南車,包括咸池

  在戰事的最後階段,蚩尤又一次使用妖法,企圖逃脫,而黃帝以最為堅實的夔皮做鼓,以雷澤巨獸的骨骼為槌,擊起咸池之樂,聲震百里,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蚩尤忽隱忽現,穿行於高空懸崖之間,九遍咸池之後,黃帝大軍擒殺了蚩尤。


  千辛萬苦終於獲得了勝利,黃帝看著蚩尤的屍體,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也許,他能設法獲得蚩尤的異能!

  他肢解蚩尤,反覆煉燒那些奇怪的硬塊,嘗試添加不同的礦石,直到有一天,其中結出了一些圓珠。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這些圓珠吃下去會有什麼後果。第一個嘗試的,是他的臣子赤松子。由於天下大旱,按當時的習俗,人們將雨師赤松子押上柴堆,焚燒獻祭。極度痛苦的死亡即將來臨,赤松子沒有選擇,他服下了一顆剛剛煉就的「仙丹」。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赤松子飛升了!

  他竟然成功了!很快,黃帝也服食了這種「仙藥」,和他一起服食的,還有七十多名小臣。黃帝很謹慎地沒有給他的家人服食這種仙藥,因為他不知道飛升之後的生命到底

  是什麼樣的。他寧可他們獲得一個確定安全的普通人生。許多沒能得到仙藥飛升的臣子和隨從號啕大哭,他們認為自己錯失了永生難以再得的機遇。


  而事實上,飛升的代價高到無法想象。


  要知道為什麼能飛升,首先要知道為什麼會下墜。我們會下墜,不是因為我們太過沉重,而是因為大地太過沉重——不,甚至也不是因為大地沉重,而是因為大地沉重到使它所在的空間為之扭曲!這種扭曲無法用圖形來描繪,如果一定要譬喻,或者可以想象:平直的空間變成了一隻巨碗,這個空間里的所有的物體,都像豆子處在碗壁上,有向下滑落的本能。


  其實,這樣的譬喻也是謬誤的,因為這扭曲無處不在,也就是說,我們所在的山川河流、城郭田野、每分每寸、每絲每毫都是向著地心傾斜的「碗壁」。


  如果沒有這沉重的大地,如果空間是坦蕩而平直的,每個人、每件物體都能輕易飛升,或者說,那不叫飛升,只是停留在任意地方。


  所以,只要在這大地之上,飛升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沒有人能使大地消失。但是,再光滑的碗,也會有肉眼看不到的細微凹凸,豆子也許站不住,但一條蛞蝓卻可以輕鬆地爬上爬下。仙丹的功能,就是增加人這個「豆子」的黏附力,使之能在「碗壁」的任何一個地方停留。


  一個服用了仙丹的人,便具有了黏附一切空間紋理的本能,就像蛞蝓、守宮能附著在看似平滑的牆壁上。如果那「紋理」足夠大,大到形成褶皺,甚至是深溝峽谷,他便能鑽進去,甚至帶上外界的凡人隱身其中。只有某些特殊節律的震動,才能將這些「空間蛞蝓」從「碗壁」上震出來。


  古往今來,總有那麼一些人,說自己遇過神仙、到過仙境。他們從那「仙境」回來后,卻再也無法帶人找到原來的地方。


  如果「空間褶皺」這麼容易被進出,還要丹藥幹什麼呢?當然,如果人們知道服用丹藥的結果,可能就不會在意那點蛞蝓般的異能了。對空間紋理的極度敏感,不僅帶來了任意飛升的自由,也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後果。


  比如,飛升者的視覺、觸覺、味覺都發生了變異,他們看到的世界,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到處是斑駁凹凸、重影暗溝,他們再也無法欣賞如畫般的高山幽谷,再也無法享受女人光滑柔軟的肌膚,再也無法品味香甜可口的美食


  而更可怕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服藥者的身體會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硬,就像當初的蚩尤一族,有著銅鐵般堅硬的肌膚,只能以同樣堅硬的沙石為食。


  並且,這種過程是無法逆轉的,一旦開始,便意味著以全身硬化告終。在沒有任何外力阻撓的情況下,硬化會一直發展下去:從外而內、由四肢到心臟,直到全身肢體無法動彈,化為一塊冷冰冰的毫無生命跡象的岩石這就是成仙得道者很少為外人所知的原因——他們生命的最後階段太危險,也太脆弱了。如果讓敵人知道,等於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所以,大多數服食過「仙丹」的人,最終往往選擇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結束自己的生命。


  黃石公棄履於橋下,當張良拾起雙履,跪在他面前幫他穿上,他才確定這是一個可靠的孺子。他告訴了張良一切。


  張良本來不想服藥,他憑自己的智慧也可以獲得足夠多的東西,然而,當他看到了高祖要殺盡功臣的決心,為了避禍,只能服下這註定帶來不幸的「仙藥」。


  張良智慧卓越,心地純良。他本是韓國人,效忠的是韓王,可是在亂世中,他最終選擇了高祖。高祖外表放誕粗野,卻能聽懂他的每一句話,無條件地聽從他的每一個建議——也許,高祖不是真正的粗俗,只是為了迎合那些人數最多而又思維簡單的庸眾,才偽裝成和他們是一類人。他是梟雄。


  張良輔佐漢王,卻因此給自己的故主韓王帶來了災難——項羽為了報復,殺了韓王。


  張良認為自己是有罪的,他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既然已經以如此高昂的代價選擇了漢王,便只能竭盡全力輔佐漢王建立起一個完美的朝代,才不負這份沉重的血債。哪怕後來許多事情都變了,哪怕高祖不再是原來那個漢王他也無法回頭了。他已經負了一個君主,如果再負第二個,那麼他的一生將全無意義。


  張良不想讓自己的子孫飲下那杯「成仙」的苦酒,更不想讓他們用那異能威脅他苦心輔佐建立起來的國家,所以,他最終將那黃石帶進了自己的墳墓。


  張良死後,朝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終於有一天,有人破墳而入,想要將他的屍體拎出來羞辱,張良的兒子趕到時,只見到滿地黃石,父親的遺體已蹤影全無,於是憤怒地提劍向盜墓賊砍去

  逮捕、判刑、關押一代人傑的墓地,從此敗落在荒郊野外,再也無人問津。


  直到很多年後,他的一個後人被一位皇族所救,才得以回來祭拜先人,重修墓室。


  在整理的過程中,一塊像是人的拳頭狀的石塊掉落在地上打碎,裡面現出了一份帛書。


  張良是一個知恩圖報、雖死不悔的人,他的後人也是如此。現在已無法衡量,張良的遺書,到底是福是禍。他留下了極度危險的丹方,又嚴令子孫不得威脅漢帝的生命


  誰知道呢?也許他不想讓這可怕的事物再流傳下去,所以當初才默默地帶進墳墓;也許他對那源自遠古的傳奇充滿敬意,不忍在自己手中中絕,所以才寫下了一切;也許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畢竟他那麼聰明,曾經精準地預測過無數次戰事


  張湯、汲黯、殷宏三人陷入了沉默。


  許久,張湯忽然站起,抓起那塊帛書,走到火盆邊上。


  「你」汲黯道,「你想幹什麼?」


  張湯道:「留著幹什麼?若是給陛下看到,動了心非要煉這『仙丹』,便是國之大難。若是落到別人手中,難道再來一次壽宮之禍?」


  「可」汲黯欲言又止。


  殷宏沉思了一會兒,道:「我贊成!」


  張湯道:「右內史?」


  汲黯看著那帛書,想了很久,一咬牙,道:「好吧」


  張湯手一松,帛書輕輕地覆蓋在通紅的炭火上,一縷青煙升起,帛書漸漸變得焦黑,終於化為灰燼。


  「砰」的一聲,密室的門被撞開。


  「父親,不好了!」張安世氣喘吁吁地道,「陛下又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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