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歡愛
然而,如懿的有孕,並未讓嬿婉有意料之中的繼得君恩。皇帝彷彿是含了對如懿的愧意,除了每日去陪如懿或是玉妍用膳,平日里便只歇在綠筠和慶嬪處。連太后亦不禁感嘆:「日久見人心,伺候皇帝的人還是要沉穩些的好,便足見慶嬪的可貴了。那日永壽宮那樣胡鬧,到底也不見慶嬪廝混了進去。」
這番話,便是對嬿婉等人婉轉的申斥了。如此,皇帝亦不肯輕易往這幾個人宮中去,只耐著性子保養身體,到底也冷落了下來。
在得知如懿的身孕不久之後,皇帝便開始了一次隆而重之的選秀。三年一次的選秀是祖宗成例,可是皇帝登基后一直勵精圖治,將心思放在前朝。且又有從宮女或各府選取妙齡女子為嬪妃的途徑,所以一直未曾好好兒選秀過一次。如今乍然提出,只說以奉太后六旬萬壽之名選取秀女侍奉宮中,太后與如懿雖然驚愕,也知是祖宗規矩。且自從皇帝冷落了嬿婉等人,如懿和玉妍也有孕不便伺候皇帝,宮中只幾個老人兒侍奉也很不成樣子,便也只能由著皇帝的性子張羅起來。
因著如懿有孕不能操勞,太后又安於享受六十大壽的喜慶,所以便由內務府和禮部操辦,皇帝自行選定了人選。
容珮私下裡對如懿道:「選秀本該是皇後娘娘主持之事,皇上卻連露面都不允,可是惱了皇後娘娘上回送綠豆蓮心湯之事?」
如懿扶著腰肢慢慢在庭院中踱步,撫著一枝開得茂盛的金桂道:「事無萬全,你若以為皇上是有心冷落,削了本宮的皇后顏面,那便是如此。你若以為皇上只是體貼本宮有孕,那也便是皇上的一番苦心了。」
太后壽辰之前,皇帝選了巡撫鄂舜之女西林覺羅氏為禧常在,都統納親之女巴林氏為穎貴人,拜唐阿佛音之女林氏為恭常在,德穆齊塞音察克之女拜爾果斯氏為恪常在。
許是因為宮中漢軍旗女子不少,皇帝此次所選多為滿蒙親貴之女。如懿在皇帝處看到入選秀女的名單時,不覺笑道:「這是皇上第一次選秀,怎麼費了這麼大勁兒,只選了四個出來?」
皇帝笑道:「這便夠了。選了四個,四角齊全就好。」
如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輕笑道:「那想必個個都是才貌雙全的美人兒了。只是臣妾想著,皇上今春剛南巡迴來,會多選幾個漢軍旗的女孩子呢。」
皇帝將內務府定好的封號給了如懿看,道:「西林覺羅氏是滿軍旗,林氏雖然是漢軍旗的,但她阿瑪拜唐阿佛音是蒙軍旗的,拜爾果斯氏和巴林氏也都是蒙軍旗的。皇后看看,宮室該如何安排?」
如懿思忖著道:「自從先帝的烏拉那拉皇後過身之後,景仁宮一直空著,倒也可惜。還有慧賢皇貴妃的咸福宮。臣妾想著,不如讓恭常在和禧常在住景仁宮,穎貴人和恪常在住咸福宮。」
皇帝道:「那也好。即日著人打掃出來吧。尤其穎貴人和恪常在是蒙古親貴之女,布置上要格外有些蒙古的風味。」
如懿笑盈盈頷首:「是。皇上不久才剛在前朝平定西藏郡王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叛亂之事,如今準噶爾部內訌,正在蠢蠢欲動,這樣的人選,倒是對滿蒙尤其是蒙古各部極好的安撫。」
皇帝擱下筆,意味深長地看了如懿一眼,口氣溫和關切而不容置疑:「皇後有著身孕,才三個月吧,還是不宜多思,尤其前朝的閑話,也不要多聽。」
如懿心頭陡地一跳,忙欠身道:「臣妾也只是隨口說起選秀的家事,若惹皇上不悅,是臣妾的過失。」
皇帝笑了笑,那笑影卻未曾漫到眼睛里,只是道:「皇後有孕辛苦,還是早點兒回宮休息吧。朕去瞧瞧慶嬪。」說罷,起身便傳轎出去。
如懿看著皇帝的身影,不覺百感交集,撫著小腹,神色黯然。這便是君恩了,雖則有了身孕,雖則是皇后,但永壽宮那場風波,到底是傷了裡子了。
借著這樣的由頭,十一月太后的六旬萬壽,皇帝亦是辦得熱熱鬧鬧,風光無比。除了循例的歌舞獻壽,奉上珍寶之外,更在太后的徽號「崇慶慈宣」之後又加四字「康惠敦和」,便尊稱為「崇慶慈宣康惠敦和」皇太后。
然而,如懿亦知,這樣的尊榮背後,更是因為太后的長女端淑長公主嫁在了準噶爾,對此次的準噶爾內訌頗有牽制之效,皇帝才會如此歌舞昇平。但太后每每關心起端淑之事,皇帝便笑著擋回去:「妹妹一切安好,又有公主之尊,皇額娘什麼都不必擔心。」
到了十二月里,新人入宮,皇帝頗為垂幸,侍寢也常常是這四人。其中穎貴人長得杏眼櫻口,臉若粉雪,年輕嬌憨又帶了幾分草原的潑辣爽利,格外得皇帝的喜歡,近新年時便封了穎嬪,可謂一枝獨秀。如此,嬿婉日漸被冷落,日子也越發難過了。
年下時天氣寒冷,接連下了幾場雪,皇帝索性除了養心殿,便只宿在咸福宮裡。嬿婉益發不得見皇帝,不覺也著急起來。然而,穎嬪初得恩寵,卻也有些手段,和恪常在將皇帝圍得水泄不通,嬿婉如何能見得到,去了咸福宮幾次,反而被穎嬪瞧見受了好些閑話。「令妃放心,皇上在我這兒好好兒的,怎麼也不會貪喝鹿血酒了。」
穎嬪風頭正盛,嬿婉也只得悻悻回來了。這一來,嬿婉氣急交加,少不得吩咐春嬋喚了田嬤嬤過來說話。
田嬤嬤倒也還殷勤,見了面便說笑:「小主這個時候喚奴婢過來,可是看上了嘉貴妃身上的胞衣?算著嘉貴妃可也快生了呢。」
嬿婉一時也不接話,只往桌上一指。那裡原放著一匣子銀子,嬿婉揚了揚臉,瀾翠又添上一小盒珠寶,看得田嬤嬤的眼睛都直了。
嬿婉笑道:「聽說田嬤嬤的獨生兒子要捐前程了,這些東西正好幫得上忙吧?」
田嬤嬤收回了直要黏到那些珠寶上的目光,會心一笑道:「小主要什麼,直說吧。奴婢一定儘力而為。」
嬿婉含笑抿了口茶:「嘉貴妃的胞衣本宮不在意,要就要最好的。皇後身上那張,如何?」
田嬤嬤愣了愣,像被針扎了似的趕緊縮回幾欲撫上那些銀子的手,咋舌道:「小主的意思是,像對著舒妃那樣如法炮製?」
嬿婉撫了撫鬢邊一對金蔓枝攢心碧璽珠花,慢條斯理道:「皇後娘娘生產,嬤嬤資歷最深,一定會去接生的。一回生二回熟,嬤嬤熟能生巧,一定能再次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田嬤嬤臉都不敢抬起來:「小主,那可是皇後娘娘!」
「一樣是女人,有什麼不同的?對著舒妃你敢下手,對著皇后就不敢了?」嬿婉莞爾一笑,「本宮也沒叫你殺了皇后腹中的孩子,只是希望皇后不要再生育罷了。皇後娘娘三十多歲了,生了一胎再不能生,也不奇怪啊!沒人會疑心你的。」她伸出纖細的指爪,「你瞧,這麼一剝,撕下胞衣,扯傷了宮體,一了百了。」
田嬤嬤嚇得臉都變了,腿腳一軟就跪在了嬿婉跟前,哀求道:「令妃娘娘,可不敢啊!那不是旁人,是皇後娘娘!」
嬿婉揚了揚青黛色的柳眉,不屑道:「舒妃也是寵妃,你怎麼敢?」
田嬤嬤伏在地上拚命磕頭:「舒妃小主是葉赫那拉氏的,不比皇後娘娘是中宮國母。而且皇後娘娘是頭胎的嫡出,皇上這麼鄭重,還去奉先殿祈福祭告了。連太后平日里那麼不待見皇後娘娘,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這個節骨眼兒上,便是殺了奴婢也不敢啊!」
嬿婉見她磕得額頭也青了,怕旁人見了要問,忙止住道:「好了!」
田嬤嬤嚇得忙跪直了身體,直瞪瞪看著嬿婉。嬿婉煩惱地擺擺手:「罷了,本宮也不過隨口問一句,你不願便算了。瀾翠,好好兒送田嬤嬤出去。」
瀾翠答應著半攙半扶拖了田嬤嬤出去,春嬋見嬿婉一臉鬱郁,便遞了茶上前低聲道:「其實要田嬤嬤做也不難,就拿她上回害舒妃的事要挾她,諒她也不敢不對皇後下手。」
嬿婉托腮凝神,道:「田嬤嬤是個派得上用場的人,逼急了她,以後一拍兩散,對誰都沒有好處。本宮沒有娘家,宮裡能用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用上。」
春嬋憤憤,亦為難道:「皇後娘娘害得小主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和舒妃卻一個個都懷上生了,咱們難道一點兒法子都沒有么?」
嬿婉望著窗外墨漆漆的夜色,恨恨道:「本宮也不敢弄死了皇上的孩子,只是要讓她們嘗嘗和本宮一樣生不出孩子的痛苦罷了。」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她有些憔悴的泛著鴨蛋青的臉龐上,「唉,要是皇上肯來,本宮也不必那麼難過了。要緊的,還是君恩啊。」
然而,天際唯有一抹雲翳,淡淡遮蔽了那抹淡月的痕迹。清冷的永壽宮,彷彿連一點兒月光的照拂也不能得了。
如懿懷到六個月時,額娘便入宮來陪伴了。如懿知道是皇帝的恩典,亦是替皇帝陪著已經數月不能侍寢的自己。
太后遣了福珈姑姑來看時亦笑:「到底皇後娘娘好福氣。先頭孝賢皇后在時,也只在潛邸生二阿哥時娘家的額娘進來陪過,到底也不是入了宮裡這般鄭重其事呢。」上了年紀的人,論起生兒育女的事來又是嚦嚦一大篇話,福珈姑姑又是個極健談的,一口一個「承恩公夫人」,直哄得如懿的額娘十分開懷。
待到人後,母親問起女兒生男生女來,如懿亦是一臉淡然:「太醫說起來,彷彿是個公主。」
母親便怔了一怔,猶自不敢相信:「是哪位太醫說的,準不準?」
如懿倒不甚放在心上:「皇上也問起過女兒,但侍奉女兒的太醫齊魯和江與彬,一個是老練國手,一個是後起之秀,都是在太醫院數一數二的。」
母親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半晌嘆了口氣道:「也好,先開花後結果,總能生出皇子的。」
其實有孕至五月時,皇帝每每看著如懿漸漸隆起的肚子,便慨嘆:「若是位嫡子……」他見如懿笑容淡淡的,便笑著道,「當然,公主也是好的。」
如懿便笑吟吟地縫著一件水藍色的嬰兒衣衫:「也是,皇上膝下只有兩位公主,和敬公主又嫁去了蒙古,臣妾也想添一個公主呢。女兒多貼心呀!」
背轉身無人之時,如懿便盯著江與彬道:「胎象如何?」
江與彬含笑躬身:「一切安穩。」
如懿掂量著問:「男胎女胎?」
江與彬拱手賀道:「脈象強勁有力,皇上會心想事成,有一位嫡子。」
如懿鬆一口氣:「本宮相信你說的是實話。齊魯老成謹慎,他不敢對本宮論男女,也不敢對皇上說。」
江與彬笑言:「自然不敢。說了之後,萬一不對,可是死罪。」
如懿笑著瞟他一眼:「你卻敢說?」
「那是因為皇後娘娘不會殺了微臣。」
如懿撲哧一笑,繼而正色,拈了一片酸梅糕吃了:「男胎也好。可本宮不想讓皇上高興得太早,也不想讓旁人不高興得太早。」
江與彬懂得:「胎象的事,除了請脈的人,旁人都不知道。他們若要揣測娘娘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只能看娘娘的飲食。」
如懿舉著酸梅糕笑:「酸兒辣女?」
「民間傳聞,有一定的道理。」
如懿微微一笑:「本宮嗜酸,如今可要多多吃辣了。」
於是小廚房流水價端上的菜色,色色以辣為主,辛辣的氣味便在翊坤宮中瀰漫開來,讓所有進進出出的鼻子都聞見了。
便有好事之人開始揣測:「皇後娘娘那麼愛吃辣,別是位公主吧?」
有人便附和:「可不是?酸兒辣女。嘉貴妃懷的每一胎,都是愛吃酸的。今兒午膳還吃了一大盤她家鄉的漬酸菜和一碗酸湯魚呢。」
「還是嘉貴妃好福氣,胎胎都是皇子。皇後娘娘年歲大了,好容易懷一胎,卻是個公主呢,白費力氣了。」
「皇上做夢都盼著是位嫡子,要是公主,可不知要多失望呢。」
「嘖嘖!那嘉貴妃不是更得寵了!」
這樣的傳言,在乾隆十七年二月初七,玉妍生下十一阿哥永瑆之後更是甚囂塵上。連宮人們望向如懿的眼神也不覺多了一絲憐憫,似乎在慨嘆這位大齡初孕的皇後生不出皇子的悲劇命運。
且不說嬿婉和玉妍,連皇帝新寵的穎嬪亦在背後笑:「好容易懷了孩子,不過是個公主,有什麼趣兒。聽說今日內務府又送了幾匹粉紅嫣紫的料子去給皇后腹中的孩子做衣裳呢。」
如懿聞得流言紛紛,亦不過一笑。臨近生產,容珮領著合宮宮人愈加警覺。只是那警覺不是明面上的勞師動眾,而是暗地裡事無巨細地查看。如懿入口的一飲一食均是用銀針仔細查驗過,再叫江與彬細看了才能入口。連生產時用的銀剪子、白軟布,乃至一應器皿及衣衫被褥,都反覆嚴查,生怕有一絲錯漏,直熬得容珮兩眼發綠,看誰都是森森的。
而如懿,便好整以暇地看著欽天監博士張鎮息在翊坤宮後殿東邊門選了「刨喜坑」的「吉位」,來作為掩埋來日生產後孩子的胎盤和臍帶的吉地。三名太監刨好「喜坑」,兩名嬤嬤在喜坑前念喜歌,撒放一些筷子、紅綢子和金銀八寶,取意「快生吉祥」。
如懿陪著母親和太后笑吟吟看著,滿心期待與喜悅,享受著初為人母的驕傲與忐忑。
次日,內務府送來精奇嬤嬤、燈火嬤嬤、水上嬤嬤各十名,如懿親自挑了兩名身份最高、兒女雙全的嬤嬤備用。另有四名經驗豐富的接生嬤嬤,從三月初一起,在翊坤宮「上夜守喜」,太醫院也有六名御醫輪流值班,以備不時之需。
如懿只敢把酸杏子藏在錦被底下,偷偷吃一個,吃一個,酸得直冒眼淚。
容珮笑吟吟道:「這是昌平進貢的酸杏,奴婢偷偷拿了的,好吃么?」
如懿笑道:「晚膳吃了那麼多辣,辣得胃裡直冒火兒,現下吃了杏子才舒服些。」
容珮悄悄兒道:「奴婢藏了好些呢。娘娘要吃就告訴奴婢,晚上是奴婢守夜,盡著娘娘吃,沒人知道。」說罷又慨嘆,「您是皇後娘娘,懷了皇子也不敢隨便叫人知道,奴婢看著真是辛苦。」
「樹大招風,當年孝賢皇后懷著皇子的時候,多少眼睛盯著呢。本宮比不得孝賢皇後有家世,凡事只能自己小心。」如懿撫著隆起的肚子道,「如今在肚子里還算是安穩的,若生下來,還不知得如何小心呢。」
容珮一臉鄭重:「娘娘放心,奴婢拚死也會護著娘娘和皇子的。」
在眾人或嗤笑或疑惑的目光中,乾隆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寅時,如懿在陣痛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誕下了一位皇子。
寢殿內放著光滑可鑒的小巧櫻桃木搖籃,明黃色的上等雲緞精心包裹著孩子嬌嫩柔軟的身體,孩子烏黑的胎髮間湊出兩個圓圓的旋渦,粉白一團的小臉泛著可人的嬌紅,十分糯軟可愛。
彼時皇帝正守在奉先殿內,聞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向列祖列宗敬香之後,即刻趕到翊坤宮。
海蘭早已陪候在如懿身側,皇帝看過了新生的皇子,見了如懿便親手替她擦拭汗水,餵了寧神湯藥,笑道:「此子是朕膝下唯一嫡子,可續基業,便叫永璂可好?」
如懿吃力地點點頭,看著乳母抱了孩子在側,含笑欣慰不已。
海蘭笑道:「臣妾生下永琪的時候,皇上便說,璂琪,玉屬也。永琪與永璂,果然是對好兄弟呢。」
永璂的出生,倒是極好地緩和了帝后之間那種自永壽宮風波后的若即若離。如懿有時候會想,難怪男人和女人之間一定要有孩子,孩子就是相連相通的骨血。原本只是肌膚相親的兩個人,再黏膩歡好,也不過是皮相的緊貼,肉體的依附。可有了孩子,彼此的血液就有了一個共通的凝處,打不開分不散的。
而皇帝亦對永璂極為愛護,特許如懿養在了自己宮中,並不曾送到阿哥所去。因有乳母照護,又有母親在身邊悉心照拂,如懿很快便恢復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