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痕(上)(1)
如懿明白皇帝言出必行的性子,便福一福身,緩步走到外頭。闊大的廊下,碩大環抱的紅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壘,將跪伏於地的金玉妍襯得渺小而卑微。玉妍穿著一身月白的素色無紋長袍,袖口與衣襟滾著淺銀灰的鑲邊。她脫簪披髮,換下象徵嬪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軟鞋,跪在殿外不斷叩首。
在看到玉妍面容的一刻,如懿有微微的驚詫,這個一向嫵媚嬌艷的女子,卻未在此時展露她梨花帶雨的更能惹人憐愛的哭容,只是倔強地抿著嘴,重重低下一貫高昂的頭顱。
如懿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平靜地將皇帝的話複述完畢,方才吩咐進忠道:「送嘉貴人回啟祥宮,無事不必再出來了。」
玉妍素白的沒有任何脂粉裝飾的臉,除了眼角細微的如金魚尾上柔軟搖曳的紋理,依舊那樣完美,是幾乎沒有瑕疵的玉璧。甚至連續以額叩地后帶來的腫起紅色,亦不過為她無神的面孔增加了一點兒明艷的桃色芳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聲音並不如她的容顏一般誘惑,充滿了憤恨與惱怒:「我分得清瑪瑙和紅玉髓!就算貞淑分不清,那算得什麼!這不是真的!是你害我!」
如懿雙眸微揚,順手將鬢邊一縷垂覆的紅瓔玉滴珠流蘇掠起,那瞬間流露的神采有幾分淡然的鄙夷,隱約又帶著倔強的不屑,輕輕一嗤:「在這宮裡,真相從來就不重要。許多事,根本無人在意它是真是假,而是在於是否有人相信。其實你和我都是一樣,都是在賭,只賭皇上信還是不信。」她剜了玉妍一眼,目光似森冷的磨著骨片嚓嚓微響的刀,「或者,你也可以告訴皇上,你明明白白知道那七寶手串上本就是用的紅玉髓,根本不是瑪瑙。那麼你猜,皇上會不會想,只有主使之人才會那麼明白確鑿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告訴皇上的,那日得了這些東西,你可一眼都不敢看便封起來給皇上了。」
玉妍的身體慄慄顫抖著:「皇上不會這麼待我的,我為皇上生了三位皇子!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會不信我!」她咬著嘴唇,全然不顧雪白的齒落在暗紅而柔軟的唇上咬出深深的印跡。
如懿冷淡的眉眼仿若這個季節最末的流火炎炎,隱隱帶著冷峻與肅殺將來的氣息:「是我么,還是你自作自受?就如我分明與波桑大師沒有任何瓜田李下之事,但你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讓人信以為真而已!」
有淚水在眼眶裡泫然欲落,玉妍用力舉袖狠狠擦拭,抹殺了那即將要湧出的淚水滴落的可能,繼而以灼灼的目光直視著如懿,仰著臉道:「你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傷心難過,我偏不哭,偏不讓你如願!」
任何神情都不足以表示如懿的鄙夷和憤怒,她的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於玉妍之身:「你自己的所作所為,遠勝於一切挑唆!皇上這麼做,已是看在你生育皇子的分上格外留情了。」如懿說罷,嫌惡地不欲看她狼狽而猙獰的面容。
玉妍忽地站起身,撲上前來欲扇如懿臉孔。她張揚的手高高揚起,凌厲的風貼著皮肉刮過的一瞬,如懿不避不閃,淡然道:「你要打只管打,只是這巴掌一落下來,位分不說,你的三個阿哥必定是不能再接回你身邊養育了。你可想清楚了么?」
玉妍舉起的手掌懸在離如懿的面孔只有半寸之地瑟瑟發顫,彷彿找不到著落一般。許久,那白如蔥根的手終於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臉頰上,響亮的耳光聲和著她的悲鳴凄幽無盡。「皇上……皇上……您不能棄絕臣妾,棄絕臣妾母族啊!皇上!皇上!您可以責怪臣妾,懲罰臣妾,但求不要遷怒臣妾的母族,臣妾求您了!」
如懿緩緩搖頭,注目她良久:「沒有人要棄絕你,是你棄絕了你自己,是你為求榮寵不擇手段才可能會牽累了你的母族。私通?」她不屑,「你的腦袋裡除了這些污穢東西,難道生你養你的李朝便沒有教給你一點點聰明良善與懂得進退么?」
鄙棄的神色如刻在玉妍面龐上一般不可抹去:「皇貴妃,你以為你是什麼良善之人么?你和我都不是善男信女,又何必說這樣的套話?你有你想維護的東西,我有我不能不得的東西,既然狹路相逢,我算不過你的心機計謀,便也罷了。但我身為李朝宗室之女,責罰可受,顏面絕不可丟!我才不會哭,不會任由你看我的笑話!」
玉妍一壁說,一壁有熱淚無可抑制地滾滾而下。她一向自恃身份,將自己與李朝的顏面看得極重,如今提及,顯然是傷心害怕到了極處。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越是擦淚水越多,將她的袖口染上星星點點的圓暈,仿如灰敗的落花,四散瀰漫。她極力遏制著喉間可能溢出的悲聲凝泣,梗著脖子道:「我不會哭,不會讓你看見我哭!不會讓你笑我李朝失了顏面!」
「顏面失卻與否,只在你自己做了什麼。願賭服輸,你承受自己的惡果便是。」如懿俯視於她,凝神片刻,悄然迫近,銜了一絲詭譎的笑意,極輕極輕地道,「金玉妍,你猜一猜,這次,本宮為什麼贏得那麼快?」
金玉妍睜大了眼,像僵死而不能瞑目一般:「你說什麼?」
如懿伸出纖長的兩根手指,輕輕一晃:「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也好,如果真是她們要害本宮,如今人死塵煙散,也該塵埃落定了。可若她們也是為人挑唆,那麼她們一個個死絕了,那個躲在背後的人,也該自己上場了。說到底,皇后之位近在眼前,你終於忍不住了,是不是?」
玉妍吃驚地看著如懿,雙肩不由自主地一抖,往後縮去。她一貫嫵媚輕柔的雙眸里隱著尖銳如針芒的冷光,幾乎要穿透她的身體。玉妍的牙齒髮出咯咯的磨磋聲,若不是進忠眼疾手快按住了她,她幾乎要忍不住猱身撲上來。玉妍厲聲道:「你胡說!你胡說什麼!」
當然只是胡說,如懿哪裡有半分憑證。唯一所有的,不過是孝賢皇后死前的厲聲呼號,和一點點辨無可辨的蛛絲般的痕迹。
如懿懶得與她多費口舌,正漠然相對間,卻見安吉波桑大師身著紅袍,手持一串橙黃的蜜蠟佛珠,神態祥和,緩緩步上養心殿的台階。
如懿頷首施禮:「大師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貴妃積福,一切安好。」
如懿瞥了掩面啜泣的玉妍一眼:「有大師佛法庇佑,邪靈不侵。」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塵埃拂身,亦終歸潔凈之道。」
如懿會意,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澹澹天光。「禪師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蓮。即便身陷淤泥,亦能不染自身。」她欠身,溫言道,「大師為何此刻來養心殿?」
安吉波桑和緩含笑,有拈花看塵的閑雅之態,道:「中秋已過,特來向皇上辭行。」
如懿微微黯然:「宮中污穢,不是大師清修之地。」
安吉波桑微笑道:「修行處雖然苦寒,但自有清靜大自在。」他側過臉,看著玉妍的目光無比悲憫而慈和:「你有一張美麗勝過格桑花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你有你的孩子,有你的家族,有你的未來,為何不體會清凈圓明的自在?不要求無相,求虛妄,否則你的罪過會綿延到你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
玉妍美麗而狹長的眼睛鄙夷地轉過,她嬌艷的嘴唇間狠狠往地上啐出了一口唾沫,以此來表示她的憤恨與不滿。
安吉波桑寬和地微笑,對著如懿道:「皇貴妃,你以後的路還很遠,荊棘與險阻還很多。那日你問我什麼是禪,其實圓明清凈就是禪,不是麻木不仁,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外面一切聲音動作清清楚楚,而此心明白,了無掛礙,毫無執著,一片祥和。這樣,所有的塵埃都侵擾不了你,因為你沒有破綻。」
如懿雙手合十:「多謝大師提點。」
波桑含笑:「我也只是提點而已。在雨花閣那幾日,我已經發現,皇貴妃娘娘雖然來雨花閣參拜,但所求皆為宮中之事,從不為自己,娘娘其實是不信神佛的。」
如懿失笑:「大師目光清明,被您看穿了。本宮向來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波桑凝視她須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軟之處,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過誰都不可信的創痛。但皇貴妃娘娘終有一日或許也會覺得,神佛不在於多麼神明靈驗,而是讓漂泊無助之心有一寄託安慰之處,扶持來日之路而已。」
他待要再說,李玉已經出來,滿面笑容道:「大師,皇上在裡頭等您了,快請吧。」
如懿見安吉波桑進殿,靜靜看著進忠半押半送了玉妍回去,便也離開了。
並不願坐輦轎,也不願侍從隨行,連三寶和菱枝也被打發開去,煢煢獨行,更適合如懿此時的心境。
五味雜陳。她沒有言聲,只是默默前行,企圖消弭心底洶湧而來的迷茫與悵然若失的驚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有一道身影一直緊隨在身後,如同自己的影子一般,不曾離去。她轉首,看見提著羊角風燈跟隨在後的凌雲徹,淡淡問:「跟著本宮做什麼?」
凌雲徹跟隨在如懿身後三尺遠:「本來陪著進忠公公護送嘉貴人回宮,但見娘娘心情不佳,微臣不能勸解,所以一路隨行。」
如懿無心顧他,懶懶道:「那就應該提燈在前,而非跟隨在後。」
他眉目間清澈內斂,笑容彷彿天邊清淡如許的月光:「娘娘自己看得清前路走向何方,微臣只需伴隨身後,為娘娘照亮後頭走過的路,不至於回頭之時,心下茫然,連退路都難以看清。」
初秋的月光靜謐鋪滿宮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叢叢深紅的秋海棠開得正盛,絢爛至寂寞。如懿無謂地笑笑:「也好。本宮此刻的心境,不喜有人陪得太近,但一個人走,又太寂寞惶然。你在,總是好的。」
雲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隨。當翊坤宮門前火紅的絹紗宮燈照亮了如懿蒼白的容顏時,他方才低聲問道:「為什麼娘娘臉上的表情一如微臣當年?」
「什麼當年?」
「就像微臣已經明白失去了從前的嬿婉。」
如懿感知於他的敏銳,輕聲道:「你說得不錯,本宮便是如此。本宮得到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也失去了一件非常要緊的東西。這般得失,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其實是得不償失。」她微笑,「不過,也謝謝你的嬿婉。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她肯在我危困之時向皇上求情,也是難得了。」
雲徹微微苦笑,拱手施禮:「微臣只希望,娘娘以後的路平安順遂,再無荊棘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