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哲妃(1)
紫禁城中的夜彷彿格外地深沉。如懿記得在潛邸的時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晉侍妾們也各有自己的閣子院落,但那夜是淺的,這頭望得到那頭。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數著,往前幾進院落便是弘曆的書房了。夜晚乏悶了,出了閣子幾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閣院。雖然見面也有齟齬,也有爭寵,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總有幾個稍稍要好些的,斟著茶水,用著點心,說說笑笑,便也填了寂寞。連弘曆走進誰的閣樓了,那得寵的人的樓檯燈火也格外明艷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見的,也越發有了新的盼望。
可是如今,規矩越發得大了,宮牆深深,朱紅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螻蟻。長街幽深,哪怕立滿了宮人侍婢,也是悄然無聲,靜得讓人生怕。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閣里,安靜地聽著更漏滴滴,以後四下里是無人了,一轉頭,卻是一個個泥胎木偶似的站著,殿外有,廊下有,宮苑內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說不上話的人。一眾入宮的嬪妃里,格外要好些的,只有蘇綠筠與珂里葉特氏海蘭。陳婉絪雖也來往,但她少言寡語,臉都不敢隨便抬起來。她們都是性情平和的人,從前如懿的性子尖銳孤傲,與高晞月一向是彼此看不過眼的。高晞月身邊有黃綺澐和金玉妍,更依附著富察琅劍她也只是冷冷的不與她們多言。可如今,蘇綠筠沉浸在兒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見的愁苦裡,每常見了也總是鬱鬱寡歡。海蘭呢,當年一夕承歡就被弘曆忘在腦後,受盡了奚落白眼。如懿雖然不喜歡弘曆有新寵,但到底也看不過人人都欺負她,偶爾在弘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蘭的身份,在府里有了一席棲身之地。為著這個緣故,海蘭總也喜歡跟著她,怯怯的,像是在尋找羽翼蔭庇的受傷的小鳥,總是楚楚可憐的樣子。現下海蘭與晞月同住,她也不便總和海蘭來往,免得晞月介意,讓海蘭的日子越發難過。
如此一來,如懿便更覺得寂寞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燒在大殿里的蠟燭,只她一根,孤獨地燃燒著,怎麼樣也只是煎熬燒灼了自己。
皇帝剛剛登基,進後宮的日子並不多。每日敬事房遞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個綠頭牌,先是皇后,然後是慧貴妃,彷彿是按著位次來的,如懿盼著數著,以為總該是輪到了自己了,皇帝卻又久久地沒有翻牌子了。
漸漸地,她也曉得這寂寞是無用的了。宮中的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長,連重重金色的獸脊,也是鎮壓著滿宮女人的怨思的。
這一夜晚來風急,連延禧宮院中的幾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滿地花瓣堆積。京城的天氣,過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用畢晚膳,換過了燕居的雅青色綢綉枝五瓣梅紋襯衣,濃淡得宜的青色平紋暗花春綢上,只銀線納綉疏疏幾枝淺絳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綉著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襯著挽起的青絲間碧璽梅花鈿映著燭火幽亮一閃。地下新添了幾個暖爐,皆裝了上等的銀屑炭,燃起來頗有松枝清氣。
如懿捧了一卷宮詞斜倚在暖閣的榻上,聽著窗外風聲嗚咽如訴,眼中便有些倦澀。她迷濛地閉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裡的書卷似是被誰抽走了。她懶怠睜眼,只輕聲道:「阿箬,那書我要看的。」
臉上似是被誰呵了一口氣,她一驚,驀然睜開眼,卻見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了晃手裡的書道:「還說看書呢,都成了瞌睡貓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一福,嗔道:「皇上來了外面也不通傳一聲,專是來看臣妾的笑話呢。」
皇帝笑著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過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攔下道:「這茶都涼了,臣妾給皇上換杯熱的吧。」
皇帝搖手道:「罷了。朕本來是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的,內務府的人晌午來回話,說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後年紀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請安的時候就看看,讓內務府的人趕緊暖了地龍,別凍著了太后。這一路過來便冷得受不住,想著你這兒肯定有熱茶,便來喝一杯,誰知你還不肯。」
如懿奪過茶盞,唬了臉道:「是不給喝。現下覺得涼的也無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該埋怨臣妾了。」她回頭才見守在屋裡的宮人一個也不在,想是皇帝進來,都趕著退下了。如懿朝著窗外喚了一聲「阿箬」,阿箬應了一聲,便捧了熱茶進來,倒了一杯在金線青蓮茶盞中。
皇帝捧過喝了一口,便問:「是齊雲瓜片?」
阿箬嬌俏一笑,伶俐地道:「齊雲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這個時候奴婢估摸著皇上剛用了晚膳,天氣冷了難免多用葷腥,這茶消垢膩、去積滯是最好的。」
皇帝向著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細,是你調教出來的。」
阿箬笑生兩靨,「奴婢能懂什麼呢?這話都是小主日常口裡顛來倒去說的,惦記著皇上用了什麼,用的好不好。奴婢不過是耳熟,隨口說了出來罷了。」說罷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難怪朕會想著你的茶,原來你也念著朕。」
如懿低了頭,笑嗔道:「皇上也不過是惦記著茶罷了。明兒臣妾就把這些茶散到各宮裡去,也好引皇上每宮裡都去坐坐。」
皇帝握住她的手渥了渥,「天一冷就手腳冰涼的,自己不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見榻上隨手丟著一件湖色綉粉白藤蘿花琵琶襟袷馬褂,便伸手給如懿披上,嘆口氣道:「這話便是賭氣了。」他攤開如懿方才看的書,一字一字讀道:「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御床。(1)」
如懿面紅耳赤,忙要去奪那書道:「不許讀了。這詞只許看,不許讀。」
皇帝將書還到她手裡,「是不能讀,一讀心就酸了。」
如懿不好意思,亦奇道:「宮詞寫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麼?」
皇帝靜靜道:「朕在太和殿里坐著上朝,在乾清宮裡與大臣們議事,在養心殿書房裡批閱奏摺。你想著朕,朕難道不想著你么?你在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的時候,朕也在聽著更漏處理著國事;你在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的時候,朕在想著你在延禧宮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順心遂意?」
如懿動容,伏在皇帝肩頭,感受著他溫熱的氣息。皇帝身上有隱隱的香氣,那是帝王家專用的龍涎香。那香氣沉鬱中帶著淡淡的清苦氣味,卻是細膩的,妥帖的,讓人心靜。暖閣里樹著一對雙鶴比翼紫銅燈架,架上的紅燭蒙著蟬翼似的乳白宮紗,透出的燈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卻昏黃地溫暖。皇帝背著光站著,身後便是這樣光暈一團,如懿只覺得沉沉的安穩,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著皇帝極輕聲道:「臣妾初初嫁給皇上之時,其實內心忐忑,不知自己託付終身之人會是怎樣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後日夕相對,皇上體貼入微,臣妾感激不盡。如今皇上身負乾坤重任,雖然念及後宮之情,卻也隱忍以江山為重,臣妾萬分欽佩。」
皇帝的聲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兒女私情,不過一時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樣,有什麼委屈,先忍著。朕知道入宮之後,你的日子不好過,可再不好過,想想朕,也該什麼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諸事繁瑣,你在後宮,就不要再讓朕為難。」
如懿雙眸一瞬,睜開眼道:「皇上可是聽說了什麼?」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里落著四面八方的聲音,可以入耳,卻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這延禧宮是委屈了你,僅僅給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如懿道:「延禧宮鄰近蒼震門,那兒是宮女太監們出入後宮的唯一門戶,出入人員繁雜、關防難以嚴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宮裡哪裡沒有人,臣妾只當鬧中取靜罷了。至於位份,有皇上這句話,臣妾什麼委屈也沒有。」
皇帝微微鬆開她,「有你這句話,朕就知道自己沒有囑咐錯。」他停一停,朝外頭喚了一句,「王欽,拿進來吧。」
王欽在外答應了一聲,帶著兩個小太監捧了一幅字進來,笑吟吟向如懿打了個千兒,「給嫻妃娘娘請安。」
如懿含笑頷首,「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