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寧遠,決戰

  這場戰役中,后金軍傷亡極大,據保守估計,應該在一萬人左右,多名牛錄戰死,部隊退回瀋陽該結果充分說明,明朝只要自己不折騰自己,后金是沒戲的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極抵達寧遠。


  一年前,他的父親在這裡倒下,現在,他將在這裡再次站立起來——反正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當他靠近寧遠城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幕奇特的場景。


  按照慣例,進攻是這樣開始的:明軍守在城頭,架設大炮,后金軍架好營帳,準備雲梯、弓箭,然後開始攻城。


  但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齊的明軍——站在城外。


  總兵孫祖壽率軍駐守西門,滿桂、祖大壽率軍駐守東門,其餘兵力駐守南、北方向。寧遠守軍共三萬五千餘人,位列城外,準備迎戰。


  現在的袁崇煥,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袁大人相信,憑藉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縱橫天下的后金騎兵,不用龜縮城內,不用固守城池,擊敗他們,就在他們的面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皇太極的神經被徹底搞亂了,這個陣勢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於是他下達命令,暫停進攻,等等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這是挑釁,隨即發出了怒吼:


  「當年皇考太祖(努爾哈赤)攻擊寧遠,沒有攻克,今天我打錦州,又沒攻克,現在敵人在外布陣,如果還不能勝,我國威何存?!」


  皇太極認為,不打太沒面子,必須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認為,不能打。


  所謂有人,是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換句話說,四大貝勒里,三個都不同意。


  雖說皇太極是拍板的,但畢竟是少數派,雙方陷入僵持。


  於是皇太極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三個人撤了。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進攻的號角。


  對這三位大哥級人物,皇太極還是給面子的:至少把他們忽悠走了再動手。


  一向只敢躲在城裡打炮的明軍,竟然站出來單幹,實在太囂張了,他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率全軍發動了總攻。


  很多時候,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貝勒毫無提防,事已至此,只能跟著沖了。


  但當他們衝到城邊時,才終於發現,明軍敢來單幹,是有原因的。


  皇太極發動進攻,是打過算盤的。騎兵作戰,明軍不是后金軍的對手,放棄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馬戰,不佔這個便宜實在不好意思。


  袁崇煥之所以擺這個陣勢,是因為他認定,關寧鐵騎的戰鬥力,足以與后金騎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說不用大炮。


  皇太極認為,當雙方騎兵交戰時,城頭的大炮是無法發射的,因為那樣可能誤傷自己的軍隊。


  袁崇煥也知道這一點,但他認為,大炮是可以發射的,具體使用方法是:雙方騎兵展開廝殺時,用大炮轟后金的後續部隊。


  換句話說,就是引誘皇太極的騎兵進攻,等上鉤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擊他們的后隊,截斷增援,始終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轟鳴聲中,滿桂率領騎兵,向蜂擁前來的后金軍發動了衝鋒。


  長期以來,在後金軍的眼裡,明軍騎兵很好欺負,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顯,眼前的這幫對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鋒開始時起,自信就變成了絕望。


  首先,這幫人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鐵制大棒,掄起來呼呼作響,撞上就皮開肉綻,更可怕的是,這種大棒還能發射火器,打著打著冷不丁就開槍,實在太過缺德。


  而且這幫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正常,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點不害怕,且戰鬥力極強,見人就往死里打,身中數箭數刀,依然死戰不退。


  在這群恐怖的對手面前,戰無不勝的后金軍終於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崩潰。


  當后金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滿桂知道,勝利的時刻到了。


  關寧鐵騎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和以往的明軍騎兵不同,不僅是因為他們經過長期訓練,且裝備先進武器三眼火銃(既當槍打,又當棒使),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根據袁崇煥的原則「以遼人守遼土」,關寧鐵騎的主要成員都是遼東人。因為根據以往長期實踐,外地人到遼東打仗,一般都沒什麼積極性,愛打不打,反正丟了就丟了,正好回老家。


  而對於關寧鐵騎來說,他們已經無家可歸,這裡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但最終決定他們拚命精神的,是袁崇煥的第二條原則:「以遼土養遼人。」


  和當年的李成梁一樣,袁崇煥很明白,要人賣命,就要給人好處。在這一點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打仗就給軍餉,此外還分地,打回來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搶來的,也沒誰去管,愛怎麼分怎麼分。更有甚者,據說每次打仗搶回來的戰利品,他都敢分,沒給朝廷報賬。


  這麼一算就明白了。拚死打仗,往光明了說,是保衛家園,保衛大明江山,往黑了說,打仗有工資拿,有土地分,還能分戰利品。


  國讎家恨外加工資外快,要不拚命,實在沒有天理。


  因此每次打仗的時候,關寧鐵騎都格外激動。所謂保家衛國,對他們而言,絕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因為踩在腳底下的那塊土,沒準兒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為證)。


  所以這場戰鬥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了。關寧鐵騎如同瘋子一般沖入后金騎兵隊,大砍大殺,時不時還射兩槍,威懾力極大,后金軍損失慘重,只能收縮等待後續部隊。


  而與此同時,城頭的大炮開始怒吼,伴隨著后金軍后隊的慘叫聲,宣告著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的攻擊已經失敗。


  皇太極並沒有氣餒,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來就行。


  在他的指揮下,后金軍略加整頓,向寧遠城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戰鬥持續到中午,在關寧鐵騎的強大衝擊力下,后金軍損失極大,卻依然沒有退卻。


  然而就在此時,皇太極得知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三日進攻開始,就一直待在城裡不露頭的趙率教終於出現了。他沒有出來喊話,而是帶著一群人,衝進了錦州城邊的后金大營,一陣亂砍亂殺之後,又沖了出來,回到了城中。


  寧遠古城

  這招實在太狠,城下的后金軍做夢都想不到,城裡這幫人竟然還敢衝出來。以至於人家砍完、殺完、跑完了,看著眼前的屍體,還以為是在做夢。


  當趙率教看見城下的后金軍繞開錦州,前往寧遠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戰役的結局已經註定。


  寧遠的騎兵和大炮,將徹底打碎皇太極的夢想,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對城下的這些留守人員,是可以趁機打幾下的,當然,要等他們的主力走遠點。


  這次進攻導致后金軍傷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讓皇太極認識到,錦州不是安全的後方,那個死不出頭的趙率教可能隨時出頭,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打算放棄了,但按照以往的習慣,臨走前,他還要再試一把。


  后金軍對寧遠發動了最猛烈、也是最後一次進攻,憑藉著堅強的意志,儘管未能攻破關寧鐵騎,部分后金軍依然衝到了寧遠城邊。


  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道溝,很深的溝。


  挖這條溝的,是袁崇煥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隊——車營。


  車營,是為應對后金的騎兵衝擊組建的戰鬥團體,由步兵和戰車組成,作戰時推出戰車,挖掘戰壕,阻擋騎兵衝擊,並使用火槍和弓箭反擊。攻擊說不上,防守是沒問題的。


  沒戲了,畢竟馬不是坦克,開不過去,在被趕過來的關寧鐵騎一頓猛打后,后金軍徹底放棄,退出了戰鬥。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極離開寧遠,向錦州撤退。


  寧遠之戰,明軍方面,出城迎戰的滿桂身中數箭(沒死),他和將領尤世威的坐騎被射死。


  但在後金方面,死的就不只是馬了,其傷亡極為慘重:貝勒濟爾哈朗重傷,大貝勒代善的兩個兒子薩哈廉和瓦克達重傷,將領覺羅拜山、備御巴希戰死,僅僅一天,后金損失高達四千餘人。


  皇太極走了,他原本以為能超越他的父親,攻克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實是,上一次,他爹還在牆上刨了幾個洞,這一次,他連城牆都沒摸著。


  回去吧,皇太極同志,寧遠是無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幾年再來。


  偏不消停

  皇太極並不較真兒,但這次例外,因為他剛剛上任,面子實在是丟大了,沒點業績,將來如何服眾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個想法,攻擊錦州。


  這是一個將大敗變成慘敗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極到達錦州,再次合圍。


  他整肅隊伍,派出騎兵,擊鼓、鳴號、吶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還把大營設在離城五裡外的地方。五里,是明軍大炮的最遠射程。


  就這樣,白天派人去城邊吼,晚上躲在營帳發抖,一連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極決定,發動進攻。


  進攻的重點是錦州南城,后金軍動用大量雲梯,冒死攻城。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大想講了,因為皇太極是個很煩人的傢伙,啥新意兒都沒有。攻城的程序,從他爹開始,一直到他,這麼多年,都沒什麼長進,后金軍一批批上,一批批死,又一批批火化,毫無進展。


  趙率教這邊也差不多,他雖然進攻不大行,打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守著城池,用大炮,看準人多的地方就轟,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輕鬆。


  而且趁著后金軍撤走的這幾天,趙率教還在城邊修了幾條壕溝,以保證后金軍在進攻時,能在這裡停上一會兒,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擊地點。


  戰鬥繼續著。確切地說,不是戰鬥,而是屠殺。


  后金軍根本沒法靠近城牆,每到溝邊,就有定點爆破,不是被轟上天,就是被打下溝,屍橫遍野。不過客觀地講,趙率教挖這幾條溝也方便了后金軍,人打死就直接進了溝,管殺,也管埋。


  就這樣,高效率的定點爆破進行了半日,后金軍傷亡極大,按趙率教的報告,打死不下三千,打傷不計其數。


  明軍的傷亡人數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為在整個戰鬥中,后金軍最遠才到壕溝(包括溝里),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頭明軍,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計算成本的,這次戰役,皇太極帶上了全部家當,而他的全部家當,也就七萬多人,按一天損失三千人的打法,他還能打二十多天。


  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極撤軍,算是徹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軍路過大凌河城,此處空無一人,於是皇太極下令——拆了。


  泄憤需要,可以理解。


  戰役至此結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長達二十餘天的時間中,后金與大明在錦州、寧遠一線展開大戰,最終以後金慘敗告終,史稱「寧錦大捷」。


  在這場戰役中,后金軍傷亡極大,據保守估計,應該在一萬人左右,多名牛錄戰死,部隊退回瀋陽。


  該結果充分說明,明朝只要自己不折騰自己,后金是沒戲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極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煥向朝廷報捷:

  「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與奴戰,合馬交鋒,今始一刀一槍拚命,不知有夷之兇狠剽悍……諸軍憤恨此賊,一戰挫之。」


  天啟皇帝回應:


  「十年之積弱,今日一旦挫其狂鋒!」


  皇帝很高興,大臣很高興,整個朝廷,包括魏忠賢在內,都很高興。


  現在是天啟七年六月,很明顯,形勢還是一片大好。


  天啟七年七月初一,兵部侍郎、遼東巡撫袁崇煥提出,身體有病,辭職。


  一般說來,辭職的原因只有一個:如果不辭職,會遇到比辭職更倒霉的事。


  袁崇煥的情況更複雜一點,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較狠。


  寧錦大捷後幾天,御史李應薦上疏,彈劾袁崇煥,說他在戰役中,不援助錦州,是作戰不積極的表現,還用了個專用名詞——暮氣。


  「暮氣」大致就是晚上的氣,跟沒氣也差不了多少。用這個詞損人,足見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覺得這個彈劾太扯淡,那說明你還沒見過世面。明代的言官,從沒有想不到的,也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想做的,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張居正、李如松等,袁崇煥只是小兒科。


  此外,不服氣應該也是他辭職的原因之一。


  寧錦大戰後,論功行賞,最大的功勞自然是魏忠賢的,頭功,其次是監軍太監,再其次是太監(什麼都沒幹的),再再其次是閹黨大臣,如顧秉謙、崔呈秀,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賢的從孫(時年四歲,學齡前兒童),封侯爵。


  袁崇煥的獎勵是:升一級,賞銀三十兩。


  如果是個老實人,也就罷了,但以袁崇煥的性格,要讓他服氣,那是個夢想。


  而最重要、也最關鍵的原因在於,再幹下去,就沒意思了。


  說到底,要想干出點成績,自己努力是不夠的,還得有人罩著,按此標準,袁崇煥只能算個體戶。


  許多書上說,袁崇煥之所以離職,是因為他是東林黨,所以閹黨容不下他,把他趕走了。


  這個說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說,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煥雖然職務不低,但在東林黨里,實在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也沒什麼影響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從犯。你要明白,閹黨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沒工夫見人就滅,像袁崇煥這類人物,睜隻眼閉隻眼就過了。


  但干不下去也是實情,袁崇煥的檔案實在太黑。比如,他中進士時,錄取他的人是韓爌(東林黨大學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東林黨御史),培養他的人是孫承宗(模範東林黨),如此背景,沒抓起來就算是奇迹了。雖說他本人比較乖巧,但要魏公公買他的賬,也不太現實。


  參考消息


  魏公公的好人好事

  遼東戰事吃緊,急需馬匹支持。作為一名「憂國憂民」的傑出太監,魏忠賢感覺責無旁貸。按照宮中舊例,太監中有點資歷的,皇帝可以加恩,賞賜他們在宮中騎馬的特權。不過作為代價,逢年過節就得向皇帝進獻好馬一匹。於是魏公公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自己的無賴本色:他代表皇帝,一次賞了幾百名太監在宮中騎馬的特權,然後,還是他代表皇上,不斷地降旨要求獻馬。這幫「被加恩」的太監恨得牙根痒痒,就用老弱病殘的馬匹充數。等這些馬被送到遼東后,有不少沒過幾天就見上帝了,將士們為此吃了好一陣子馬肉。


  基於以上原因,他提出辭職,基於同樣原因,他的辭職被批准。


  死了上萬人,折騰幾十天,連塊磚頭都沒挖到的皇太極永遠不會想到,袁崇煥就這麼失敗了,敗在一個連大字都不識的人妖手裡。


  妖風

  魏忠賢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決了東林黨,沒有敵人了,就開始四處鬧騰刮妖風了。


  最先刮出來的,是那個婦孺皆知的稱號——九千歲。但事實上,這只是個簡稱,全稱是「九千九百歲爺爺」。


  閹黨的龜孫們儘力了,由於天生缺少部件和職位的稀缺性,魏人妖當不上萬歲,所以只能九千九百歲了。從數學的角度講,應該算無限接近。


  除稱號外,魏公公絲毫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還有個很牛的官銜,就不列出來了,因為我算了一下,總計兩百多字,全部寫出來比較累。


  光有稱號和官銜是不夠的,人也得實在點,吃穿住行,還得買房子。


  簡單點說,除了不穿龍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樣的。至於房子,魏公公也不怎麼挑,只是比較執著——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還有個不好的習慣:只要,不怎麼買。


  比如參政米萬鍾,在北京郊區有套房子(園林別墅),魏忠賢看中了,象徵性地出了個價,要買。米萬鐘不賣。


  魏忠賢同意了,然後,他免了米萬鐘的官職,直接佔了他的房子,一分錢都沒花。


  在強買強賣這個問題上,魏忠賢是講究平等的,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皇親國戚,全都一視同仁。如某位權貴有座大院子,魏忠賢想要,人家沒給,魏忠賢隨即編了個罪名,把他繞了進去,還打了幾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賢也沒忘了家鄉。他的老家河北肅寧,一向很窮,以出太監聞名,現在終於也露了臉。為了讓肅寧人民時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輝,他專門撥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肅寧城。一個小縣城,挖了幾條護城河,還修了三十座敵樓,十二棟城樓,大炮就安了上百門,實在夠誇張。


  問題在於,魏公公不忘家鄉,卻忘了老鄉,肅寧的窮光蛋們還是窮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牆,生活質量沒啥改善。


  肅寧是個縣城,且戰略地位極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這麼窮的地方,請人來搶人家都未必來,搞得南來北往的強盜們哭笑不得。


  搞笑的是,十幾年後,后金軍入侵河北,經過這裡,本來沒打算搶肅寧,但這城牆修得實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進去看看裡面有多少錢。而更搞笑的是,肅寧太過堅固,任他們死攻活攻,竟然沒能夠攻進去(進了也白進)。


  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即使是魏公公這樣的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點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稱號都有了,還缺嗎?


  還缺。


  自古以來,人類追求的東西不外乎以下幾種:金錢、權力、地位,這些魏忠賢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東西,他並沒有得到。


  那是無數帝王將相夢寐以求,卻終究夢斷的奢望——入聖。


  參考消息


  祥瑞出沒請注意


  魏忠賢想當聖人,這並不丟人,畢竟這是一個很崇高的理想。但奇怪的是,貌似很多禽獸也很欣賞他的追求。於是在他當政期間,很多標誌著聖人降臨的「祥瑞」跟約好了似地扎堆出現:先是山東有一頭牛下了個犢子,遍身麟甲,一看居然是麒麟!接著,有人在河南禹州的大隗山中見到一隻大鳥,渾身綠毛,頭上還有一撮豎毛,隨即便有無數鳥群相隨,沒錯,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鳥朝鳳……隨著祥瑞越來越多,魏忠賢頭上的光環越來越大,他逐漸超越了聖人,成了一位天仙,因為當時有傳說他是天上的蟒蛇精下凡變來的。


  魏忠賢的「聖賢」路

  成為聖賢,成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樣的人,為萬民景仰,為青史稱頌!

  問題是,魏公公不識字,也寫不出《論語》《道德經》之類的玩意兒。現在還鎮得住,再過個幾十年就沒轍了。


  為保證長治久安,數百年如一日地當聖人,魏忠賢幹了這樣幾件事:

  第一件是修書。雖然他不識字,但他的龜孫還是比較在行的,經過仔細鑽研,一本專著隨即出版發行,名為《三朝要典》。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在這本書里,講了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叫「梃擊」,講述瘋子張差誤闖宮廷,被王之寀誘供,以達到東林黨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個故事叫「紅丸」,說的是明光宗體弱多病,服用營養品「紅丸」,后因體弱死去,無辜的醫生李可灼被誣陷。


  第三個故事叫「移宮」,是最讓人氣憤的。一群以楊漣為首的東林黨惡霸,趁皇帝死去,闖入宮中,欺負弱小,趕走了善良的寡婦李選侍。


  為弘揚正義,澄清事實,特作本書,由於瞎編時間短,作者水平有限,如有錯漏之處,敬請指正。


  從這本書里,我看到了憤怒,很多人的憤怒。浙黨、楚黨、方從哲,以及所有政治鬥爭的失敗者,還有那個拉住轎子,被楊漣呵斥的小人物李進忠。


  為圓滿完成對東林黨人的總清算,除此書外,魏忠賢還弄出了一份別出心裁的名單——《東林點將錄》。


  幾年前,為了抓住伊拉克的頭頭們,美軍特製了一副撲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面,抓人之餘還能打牌,創意備受稱讚。


  但和幾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來,美軍就差得太遠了。魏公公將敵人們統統按照《水滸傳》一百單八將歸類編印成冊,每個人都有對應外號,讀來朗朗上口。而且按牌數算,美軍只有一副撲克,只能打「鬥地主」,魏公公能做兩副,打「拖拉機」。


  這份《東林點將錄》的內容相當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時雨宋江」,由大學士葉向高扮演。


  戲中其餘主角,以排名為序,不分姓氏筆畫:

  玉麒麟盧俊義——吏部尚書趙南星飾演。


  入雲龍公孫勝——左都御史高攀龍飾演。


  智多星吳用——左諭德繆昌期飾演。


  鑒於以下一百餘人中沒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號有官職,篇幅太長,故省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鬥爭中給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楊漣和左光斗,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楊漣扮演的是大刀關勝,而左光斗是豹子頭林沖。


  當然了,創意並不是魏公公首創的,靈感爆發的撰寫者是王紹徽,時任吏部尚書。這位王尚書並非等閑之輩,據說他雖然唯命是從、毫無道德、人品低劣,但相當女性化,長相柔美,還特別喜歡給人起外號。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給他也取了個響亮的外號——王媳婦。


  王媳婦向來尊重長輩,特別是對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識字,寫得太複雜看不懂,但《水滸傳》還是聽過的,所以想了這麼個招。


  魏公公很高興,因為他終於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夠看懂的書,興奮之餘,他跑去找皇帝,展示這個文化成果。


  可是當皇帝拿到這份《東林點將錄》的時候,卻問出了一個足以讓魏公公跳河的問題:


  「什麼是《水滸傳》?」


  魏公公熱淚盈眶了,他終於遇到了知音:在這世上,要找到一個文化程度比他還低的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本著掃除文盲的決心和責任,魏文盲對朱文盲詳細解說了《水滸傳》的意義和內容。


  皇帝滿意了,他翻開首頁,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隨即問了第二個讓魏公公崩潰的問題:


  「誰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實在難尋,有生以來,魏公公第一次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學問。他馬上將自己聽來的托塔天王晁蓋的故事和盤托出,從生平、入行當強盜、智取生辰綱、梁山結義等,娓娓道來。


  然而,他還沒有講完,皇帝大人就用一聲大喝打斷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謀!」


  講壞話竟然講出這個效果,那一刻,魏忠賢覺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敗。


  他閉上了嘴,收回了這本書,再也沒有提過。至於他回去後有沒有找王媳婦算賬,就不知道了。


  除著書立言外,魏公公成為聖賢的另一個標誌,是修祠堂。


  所謂祠堂,是用來祭奠祖先的,換句話說,供在裡面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個供在裡面,卻還活著的人。


  參考消息


  作為偶像的魏公公

  既然是祠堂,就得擺尊塑像。魏忠賢的塑像,有個專有名詞叫「喜容」,十分講究。雕塑所用的木料,一般都是上好的沉香木;雕塑的頭上,常常戴的是皇帝的冕旒,有的甚至還要在髮髻上鑽上空洞,用來簪四時的鮮花;至於五官,則要求眼、耳、口、鼻能像活人一樣活動;為了不讓魏公公空著肚子,有些地方還會用金銀珠寶做成心肝五臟裝進去。塑像兩旁,還要掛上楹聯碑刻當做註解,一般都是「堯天舜德」「至聖至神」之類的高度評價。天津的生祠落成后,督餉尚書黃運泰、保定巡撫張鳳翼等率手下文武官員恭迎於郊外,五拜三叩,真比死了親爹都隆重。


  修祠堂這個事,是浙江巡撫潘汝楨先弄出來的,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邊上,住在旁邊的也是位名人——岳飛(岳廟)。


  這個由頭一出來,就不得了了,全國各地只要有點錢的,就修祠堂,據說袁崇煥同志也干過這活。


  為顯示對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選址還專挑黃金地段,比如鳳陽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邊,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墳頭,重八兄在天有靈,知道一個死太監竟敢跟自己搶地盤,說不定會把棺材啃穿。


  但最猛的還是江西。江西巡撫楊邦憲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聖賢(朱熹)的祠堂給砸了,然後在遺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決心。


  書寫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當聖人的日子不遠了,各種妖魔鬼怪就跳出來了。


  最能鬧騰的,是國子監監生陸萬齡,他公然提出,要在國子監里給魏忠賢修祠堂。他還說,當年孔子寫了《春秋》,現在魏公公寫了《三朝要典》,孔子是聖賢,所以魏公公也應該是聖賢。


  無恥的人讀過書後,往往會變得更加無恥。


  由於這個人的噁心程度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搞得跟魏忠賢關係不錯的一位國子監司業(副校長)也受不了了,表示無法忍受,辭職走人。


  面對如此光輝的榮譽,魏忠賢的內心沒有一絲不安,他很高興,也希望大家都高興。


  但這實在有點難,因為他並不是聖賢,而是死太監,是無惡不作、無恥至極的死太監。要想普天同慶,萬民敬仰,只能到夢裡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罵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給罵,就在民間罵,傳到魏公公耳朵里,魏公公很不高興。


  可是國家這麼大,人這麼多,背後罵你兩句,你又能如何?


  魏公公說,我能。


  他自信的來源,就是特務。


  作為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對陰人一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領導下,東廠特務遍布全國,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一個人到書店買書,看到《三朝要典》,拿起來看,覺得不爽,就說了兩句。


  結果旁邊一人突然爆起,跑過來揪住他,說自己是特務,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頭熟,找朋友說了幾句話,又送了點錢,總算沒出事。


  這個故事雖然以悲劇開頭,好歹以喜劇結尾。下一個故事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恐怖電影。


  這個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讀古書時看到的,一直到今天,都沒能忘記。


  故事發生在一個深夜,四周無人,四個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交談,大家興緻很高,邊喝邊談,慢慢地,有一個人喝多了。


  借酒壯膽,這位膽大的仁兄就開始罵魏忠賢,越罵越起勁兒,然而奇怪的是,旁邊的三個人竟然沉默了,一言不發,在密室里,靜靜地聽著他開罵。


  突然,門被人踢破了,幾個人在夜色中沖了進來,把那位罵人的兄弟抓走,卻沒有為難那三個旁聽者(請注意這句話)。


  這意味著,在那天夜裡,這幾人的門外,有人在耐心地傾聽著裡面的聲音。


  他們不但聽清了屋內的談話,還分清了每個發言的人,以及每個人說話的內容。


  這倒沒什麼,當年朱重八也干過這種事。


  但最為可怕的是,這幾個人,只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權貴,只是小人物。


  深夜裡,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門口,認真仔細地聽著每一句話,隨時準備破門而入。


  周厲王的時候,但凡說他壞話的,都要被幹掉,所以人們在路上遇到,只能使個眼色,不敢說話,時人稱為暴政。


  然而,魏公公說,在家說我壞話,就以為我不知道嗎?幼稚。


  周厲王實行政策后沒幾年,百姓漸漸不滿,沒過幾年,他就被趕到山裡去了。


  魏公公搞了幾年,什麼事都沒有。


  嚴嵩在的時候,嚴黨不可一世,也拿徐階沒辦法。張居正在的時候,內有馮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搗亂。魏公公當政時期,這個世界很清凈。


  因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內。


  除了皇帝,他可以幹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兒子和老婆。


  事實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頭上。


  對於天啟皇帝,魏忠賢是很有好感的,這人文化程度比他還低,幹活比他還懶,業務比他還差,如此難得的廢柴,到哪裡去找?


  所以魏忠賢認定,在自己的這塊自留地上,只能有這根廢柴,任何敢於長出來的野草,都必須被連根剷除。


  所謂野草,就是皇帝的兒子。


  天啟皇帝雖然素質差點,但生兒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到天啟六年,他已經先後生了三個兒子。


  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天啟三年十月,皇後生下一子,早產,夭折。


  十餘天后,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個月後,夭折。


  天啟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個月後,夭折。


  我相信,明代皇宮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兒去。搞出這麼個百分之百死亡率,要歸功於魏忠賢同志的艱苦努力。


  比如第一個皇子,由於是皇後生的,大肚子時直接下手似乎有點麻煩,但要等她生下來,估計更麻煩。經過反覆思考後,魏忠賢使用了一個獨特的方法,除掉這個孩子。


  我確信,該方法的專利不屬於魏忠賢(多半是客氏),因為只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專業、如此匪夷所思的解決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皇后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隨即體貼地推薦了一個人幫她按摩。這個人在按摩時使用了一種奇特的手法,傷了胎兒,並直接導致皇后早產,是名副其實的無痛「人」流。


  如此殺人不見血之神功,實在讓人嘆為觀止,如果這一招數流傳下來,無數藥廠、醫院估計就要關門大吉了。


  這件事情雖然「流」得相當利索,但傳得相當快。沒過多久,宮廷內外都知道了,以至於楊漣在寫那封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時,把這條也列了進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計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後,皇帝大人的兩個兒子,雖然平安出生,但幾個月後就都去見列祖列宗了。


  木匠皇帝的子女們


  可惜,關於這兩起死亡事件,沒有證據顯示跟魏公公有關,充其量他只是嫌疑犯。問題在於,他是唯一的嫌疑犯,所以只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爛賬多了去了,也不在乎這一件。


  除了皇帝的兒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沒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寵信,但由於懷了孕,魏忠賢就決定整整她,聯合客氏,把她發配到冷宮。


  更惡劣的是,他還調走了裕妃身邊的宮女,讓她單獨在宮裡進行生存訓練,連水都沒給,最後終於死於饑渴。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后,只要是得皇帝寵幸的、能生兒子的,全部都挨過整。


  魏忠賢的努力,最終換來了勝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啟皇帝,雖然竭盡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無收穫。


  魏忠賢的動機很簡單:他並不想當皇帝,只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長大后比當爹的聰明,不受自己控制,就不好混了。


  這個算盤沒有打錯,畢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歲,還有很多時間,先享個十幾年的福,再讓他生兒子也不遲。


  更何況從大臣到太監,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說了算,世間已沒有敵人了。


  天啟六年,情況大抵如此。


  但事實上,這兩個假設都是錯誤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確實只有二十二歲,不過歷史記載,他臨終時,也只有二十三歲。


  其次,魏公公是有敵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敵人雖不起眼,卻將置他於死地。


  我知道,所有的場景,荒唐的、奇異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裡。六年前,它送來了一個女人,把魏忠賢送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創造了傳奇。


  現在,它決定終結這個傳奇,把那個當年的無賴打回原形。而承擔這個任務的,也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張嫣。


  就在六年前,當客氏和魏忠賢打得火熱,太監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十五歲的張嫣進入了皇宮。


  作為河南選送的后妃人選,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見。


  面試結果十分之好,張嫣年紀很小,卻很漂亮,皇帝很喜歡,並記下了她的名字。


  而當客氏見到她時,卻感受到了一種極致的驚恐。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所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毀在這個女孩的手上。


  於是她向皇帝哭訴,執意反對,要把這個小女孩送回去。


  一貫對她言聽計從的皇帝,第一次違背了奶媽的意願,無論客氏怎樣哭天搶地,都置若罔聞。


  非但如此,十幾天後,他竟然把這個女孩封了皇后,史稱懿安皇后。


  客氏是個相當精明的人,她認為,這個女孩太過漂亮,會影響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錯了。


  這個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搶走了皇帝的寵幸,還將奪走客氏的一切。


  雖然張皇后才十五歲,但她的心智年齡應該是五十多歲。自打入宮起,就開始跟客氏干仗,且絲毫無懼,時常還把魏公公拉進宮來罵幾句,完全不把魏大人當外人,九千歲恨得咬牙切齒,卻也沒辦法。


  到天啟三年,張皇后懷孕了,客氏無計可施,讓人按摩時做了人工流產。


  這件事情讓客氏高興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暫的得意換來的,將是永遠的毀滅。


  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張皇后就發誓,客氏和魏忠賢將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雙方矛盾開始激化,僅由一本書開始。


  此後不久的一天,皇帝來到了張皇后的寢宮,發現她正在看書,於是發問:


  「你在看什麼書?」


  「《趙高傳》。」


  皇后這樣回答。


  皇帝沒有說話,他雖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卻知道趙高。


  很快,魏忠賢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十分憤怒,決定反擊。


  第二天,皇帝在宮裡閑逛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幾個素未謀面的生人,大驚失色,立刻召集侍衛,經過搜查,這些人的身上都帶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關嫌疑人立即被送往東廠,進行嚴密審查。


  這是魏忠賢的詭計。他在宮中埋伏士兵,偽裝成刺客,故意被皇帝發現,而這些刺客必定會被送到東廠審問。在東廠里,刺客們一定會坦白從寬,說出指使人,想坑誰,就坑誰。


  魏忠賢想坑的人,叫做張國紀——張皇后的父親。


  這是一條相當毒辣的計策,泰山也好,岳父也罷,扯上這個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準備實施這個計劃時,一個人出面阻止了他。


  這個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絕不同意這種誣陷行為。


  不過這位仁兄並不是什麼善人,他就是魏忠賢的忠實走狗,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


  他只用一句話,就說服了魏忠賢:


  「皇上凡事都不怎麼管,但對兄弟、老婆是很好的,你要是告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沒命了!」


  魏忠賢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為了信息安全,他幹掉了那幾個被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后是干不倒了,那就一心一意跟著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經混不下去了。


  天啟七年八月,天啟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於政務,估計是做木匠太過操勞,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魏忠賢很傷心,真的很傷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掛掉,以後就難辦了。


  拜自己所賜,皇帝的幾個兒子都被幹掉了,所以垂簾聽政、欺負小孩之類的把戲沒法玩了,而唯一的皇位繼承者,將是天啟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雖然只當了一個月皇帝,但生兒子的能力卻相當了得,足足有七個。


  不過很可惜,七個兒子活到現在的,只剩兩個,一個是天啟皇帝朱由校。


  而另一個,是信王朱由檢,當時十七歲,他後來的稱呼,叫做崇禎。


  對於朱由檢,魏忠賢並不了解。但他明白,十七歲的人,如果不是天啟這樣的極品,要想控制,難度是很大的。


  廢柴難得,所以當務之急,必須保住皇帝的命。


  他隨即公告天下,為皇帝尋找名醫偏方。兵部尚書霍維華不負眾望,僅用了幾天,就找到了一個藥方。


  他說,用此藥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參考消息


  失算的老大爺


  魏忠賢一心想搞掉張國紀,進而動搖皇后的地位,好將自己的侄孫女立為皇后。於是他便想招募槍手上疏攻擊張國紀,挑起事端。但眾閹黨害怕引火燒身,紛紛避讓。有個叫劉志選的老頭,一生官運不佳,他覺得自己年逾古稀,肯定死在魏忠賢前面,此生應該不會遭報應,於是就想碰碰運氣,賭上一把。於是他主動請纓,上疏彈劾張國紀,並污衊皇后不是其親生,最終迫使張國紀回家養老。作為回報,劉志選很快被提拔為右僉都御使。不想沒過幾個月,魏忠賢居然垮台了!劉大爺為自己的政治投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被欽定為死罪,自縊而亡。


  天啟皇帝的兄弟們


  出於好奇,我找到了這個藥方。


  藥名:仙方靈露飲。配方如下:

  優良小米少許,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鏤空,安放銀瓶一個,邊煮邊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銀瓶,煮到一定時間,換新米再煮,直到銀瓶滿了為止。


  銀瓶中的液體,就是靈露,據說有長壽之功效。


  事實證明,靈露確實是有效果的,天啟皇帝服用后,感覺很好。連吃幾天後,卻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了。


  其實對此藥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製作方法,該靈露還有個更為通俗的稱呼——米湯。


  用米湯去搶救一個生命垂危、即將歇菜的人,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湯,然後依然頭都不回地朝黃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賢決定放棄自己的醫學事業,轉向專業行當——陰謀。


  當皇帝將死未死之時,他找到了第一號心腹崔呈秀,問道: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頂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麼大事,於是他立刻作出了反應——沉默。


  魏忠賢再問,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氣了,他才發了句話:我怕有人鬧事。


  直到現在,魏忠賢才明白,自己收進來的,都是些膽小怕死的貨,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經過仔細商議,決定從宮外找幾個孕婦進宮當宮女,等皇帝走人,就搞個狸貓換太子,說是皇帝的遺腹子,反正宮裡的事是他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為保萬無一失,他還找到了張皇后,託人告訴她:我找好了孕婦,等到那個誰死了,就生下來直接當你的兒子,接著做皇帝,你掛個名就能當太后,不用受累。


  這是文明的說法,流氓的講法自然也有,比如宮裡的事我管,你要不聽話,皇帝死後怎麼樣就不好說了。


  皇后回答:如聽從你的話,必死,不聽你的話,也必死,同樣是死,還不如不聽,死後可以見祖宗在天之靈!

  說完,她就跑去找皇帝,報告此事。


  按常理,這種事情,只要讓皇帝知道了,魏公公是必定完蛋的。


  參考消息


  不跟你玩了


  明熹宗病重,霍維華獻葯無效,病情反而更加嚴重,魏忠賢就把責任推到了他身上。霍維華感覺明熹宗怕是活不長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即位后,很可能就要對魏忠賢進行清算,於是他便打算脫離魏忠賢,為自己留條後路。恰逢袁崇煥取得了寧錦大捷卻又被罷了官,霍維華便跳出來主持正義,要將自己的賞賜推讓給袁崇煥,大唱魏忠賢的反調。魏忠賢知道后,大發雷霆,下旨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霍維華心中竊喜,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久魏忠賢倒台,霍維華作為第一個倒向閹黨的絕對骨幹,因為及時轉身,只被流放充軍了事,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政治嗅覺。


  然而,當皇后見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對他說出這件事時,皇帝陛下卻只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魏忠賢並不怕皇后打小報告。在發出威脅之前,他就已經找到了皇帝,本著對社稷人民負責的態度,準備給皇后貢獻一個兒子,以保證後繼有人。


  皇帝非常高興。


  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來就不夠,加上病得稀里糊塗,腦袋也就只剩一團糨糊了。


  所以魏忠賢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夠實現。


  但他終究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和當年東林黨人一樣的錯誤:低估女人。


  今天的張皇后,就是當年的客氏,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兒,而且很有耐心,經過和皇帝長達幾個時辰的長談,她終於讓這個人相信,傳位給弟弟,才是最好的選擇。


  很快,住在信王府里的朱由檢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見他。


  在當時的朝廷里,朱由檢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朱由檢,生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自打出生以來,一直悄無聲息,和什麼梃擊、紅丸、移宮、三黨、東林黨、「六君子」,統統沒有關係。


  他一直很低調,從不發表意見,當然,也沒人徵求他的意見。


  但他是個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時此刻召他覲見,是個什麼意思。


  就快斷氣的皇帝哥哥沒有絲毫客套,一見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說了這樣一句話:


  「來,吾弟當為堯舜。」


  堯舜是什麼人,大家應該知道。


  朱由檢驚呆了,像這種事,多少要開個會,大家探討探討,現在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突然收這麼大一份禮,怎麼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貫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比較遲鈍,沒準兒是魏忠賢設的圈套,所以,他隨即作出了答覆: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應。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經撐不了多久,他決心把自己的皇位傳給眼前的這個人,但這一切,眼前的人並不知道,只知道,這可能是個圈套,非常危險,絕不能答應。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人從屏風後面站了出來,打破了僵局,並粉碎了魏忠賢的夢想。


  張皇后對跪在地上的朱由檢說,事情緊急,不可推辭。


  朱由檢頓時明白,這件事情是靠譜的,他馬上答應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駕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賢沒有發喪,他立即封鎖了消息。


  參考消息


  西苑翻船事故

  天啟五年五月十八日,朱由校在魏忠賢和客氏的陪同下祭祀方澤壇,完事後就興沖沖地到西苑遊玩。下午四點左右,魏忠賢跟客氏拋下皇帝,在一條大船上飲酒作樂,好不快活。而朱由校也自得其樂,在兩名小太監的陪同下親自划起一條小船,一路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水深處。忽然颳起大風,瞬間掀翻了小船,船上三人轉眼間就沉到了水中。兩岸的人頓時大驚失色,慌忙營救。魏忠賢一著急,也縱身躍入水中,無奈離得太遠,最後還是管事太監談敬將皇帝撈上了岸,兩個小太監全都淹死了。朱由校雖然撿了一條命,但從此落下病根,身體每況愈下,最終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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