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殉道

  昏暗的牢房中,慘無人道的迫害,無法形容的痛苦,死亡邊緣的掙扎,卻沒有仇恨,沒有憤懣只有坦然、從容,以天下為己任

  血書


  許顯純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詛咒,於是他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法:殺死汪文言。


  死後對質還在其次,如果讓他活著對質,下一步計劃將無法進行。


  天啟五年四月,汪文言被害於獄中,他始終沒有屈服。


  同月,魏忠賢的第二步計劃開始,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東林黨人被逮捕,他們的罪名是受賄,而行賄者是已經被處決的熊廷弼。


  受賄的證據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謂口供,在這份無恥的文書中,楊漣被認定受賄兩萬兩,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審訊開始了,作為最主要的對象,楊漣首先被提審。


  許顯純拿出了那份偽造的證詞,問:


  「熊廷弼是如何行賄的?」


  楊漣答:

  「遼陽失陷前,我就曾上疏彈劾此人,他戰敗后,我怎會幫他出獄?文書尚在,可以對質。」


  許顯純無語。


  很明顯,許錦衣衛背地耍陰招有水平,當面胡扯還差點。既然無法在沉默中發言,只能在沉默中變態:

  「用刑!」


  下面是楊漣的反應:


  「用什麼刑?有死而已!」


  許顯純想讓他死,但他必須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進行,拷打規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為止。楊漣的下頜脫落,牙齒打掉,卻依舊無一字供詞。


  於是許顯純用上了鋼刷,幾次下來,楊漣體無完膚,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絲。」


  然「罵不絕口」,死不低頭。


  在一次嚴酷的拷打后,楊漣回到監房,寫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這封文書中,楊漣沒有無助的抱怨,也沒有憤怒的咒罵,他說:

  「此行定知不測,自受已是甘心。」


  他說:「漣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國家大體大勢所傷實多。」


  昏暗的牢房中,慘無人道的迫害,無法形容的痛苦,死亡邊緣的掙扎,卻沒有仇恨,沒有憤懣。


  只有坦然、從容,以天下為己任。


  在無數次的嘗試失敗后,許顯純終於認識到,要讓這個人低頭認罪,是絕不可能的。


  栽贓不管用的時候,暗殺就上場了。


  魏忠賢很清楚,楊漣是極為可怕的對手,是絕對不能放走的。無論如何,必須將他殺死,且不可走漏風聲。


  許顯純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楊漣將死在他的監獄里,悄無聲息,楊漣的冤屈和所受的酷刑將永無人知曉。


  事實確實如此,朝廷內外只知道楊漣有經濟問題,被弄進去了,所謂拷打、折磨,聞所未聞。


  對於這一點,楊漣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於是,在暗無天日的監房中,楊漣用被打得幾近殘廢的手,顫抖地寫下了兩千字的絕筆遺書。在遺書中,他寫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遺書寫完了,卻沒用,因為送不出去。


  為保證楊漣死得不清不楚,許顯純加派人手,經常檢查楊漣的牢房,如無意外,這封絕筆最終會落入許顯純手中,成為灶台的燃料。


  於是,楊漣將這封絕筆交給了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顧大章。


  顧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也是東林重犯,如果楊漣被殺,他必難逃一死。且此封絕筆太過重要,如若窩藏必是重犯,推來推去,誰都不敢收。


  更麻煩的是,看守查獄的時候,發現了這封絕筆,顧大章已別無選擇。


  他面對監獄的看守,坦然告訴看守所有的一切,然後從容等待結局。


  短暫的沉寂后,他看見那位看守面無表情地收起絕筆,平靜地告訴他:這封絕筆,絕不會落到魏忠賢的手中。


  這封絕筆開始被藏在牢中關帝像的後面,此後被埋在牢房的牆角下,楊漣被殺后,那位看守將其取出,並最終公告於天下。


  無論何時何地,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啟五年七月,許顯純開始了謀殺。


  不能留下證據,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劍刺,不能有明顯的皮外傷。


  於是許顯純用銅錘砸楊漣的胸膛,幾乎砸斷了他所有的肋骨。


  然而,楊漣沒有死。


  他隨即用上了監獄里最著名的殺人技巧——布袋壓身。


  所謂布袋壓身,是監獄里殺人的不二法門,專門用來處理那些不好殺,卻又不能不殺的犯人。具體操作程序是,找到一隻布袋,裡面裝滿土,晚上趁犯人睡覺時壓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學者方苞(當年曾經蹲過黑牢)的說法,基本上是晚上壓住,天亮就死,品質有保障。


  然而,楊漣還是沒死,每晚在他身上壓布袋,就當是蓋被子,白天拍拍土又站起來。


  口供問不出來倒也罷了,居然連人都干不掉,許顯純快瘋了。


  於是這個瘋狂的人,使用了喪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鐵釘釘入了楊漣的耳朵。


  具體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鐵釘入耳的楊漣依然沒有死。但例外不會再發生了,毫無人性的折磨、耳內的鐵釘已經重創了楊漣,他的神志開始模糊。


  楊漣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於是他咬破手指,向這個世界,寫下了最後的血書。


  此時的楊漣已處於瀕死狀態,他沒有力氣將血書交給顧大章,在那個寂靜無聲的黑夜裡,他憑藉著頑強的意志,拖著傷殘的身體,用顫抖的雙手,將血書藏在了枕頭裡。


  結束吧,楊漣微笑著,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許顯純來了,用人間的言語來形容他的卑劣與無恥,已經力不從心了。


  看著眼前這個有著頑強信念和堅忍生命力的人,許顯純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沒有死,用土袋壓,他沒有死,用釘子釘進耳朵,也沒有死。


  無比恐懼的許顯純決定,使用最後也是最殘忍的一招。


  天啟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夜。


  許顯純把一根大鐵釘,釘入了楊漣的頭頂。


  這一次,奇迹沒有再次出現,楊漣當場死亡,年五十四。


  偉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輝的一生。


  楊漣希望,他的血書能夠在他死後清理遺物時,被親屬發現。


  然而,這註定是個破滅的夢想,因為這一點,魏忠賢也想到了。


  為消滅證據,他下令對楊漣的所有遺物進行仔細檢查,絕不能遺漏。


  很明顯,楊漣藏得不夠好,在檢查中,一位看守輕易地發現了這封血書。


  他十分高興,打算把血書拿去請賞。


  但當他看完這封血跡斑斑的遺言后,便改變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書,把它帶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讓他交出去。


  牢頭並不理會,只是緊握著那份血書,一邊痛哭,一邊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我要留著它,將來,它會贖清我的罪過。」


  三年後,當真相大白時,他拿出了這份血書,昭示天下:


  「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唯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云:託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於皇天后土,天下萬世矣!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後何人知曉,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這份血書能否被人看見。


  毫無指望,只有徹底的孤獨和無助。


  這就是陰森恐怖的牢房裡,肋骨盡碎的楊漣,在最為絕望的時刻,寫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閃爍著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無人性的酷刑,制伏了他的身體,卻沒有征服他的意志。無論何時,他都堅持著自己的信念,那個他寫在絕筆中的信念,那個崇高、光輝、唯一的信念:

  「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


  「但願國家強固,聖德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頭,至死不改。」


  有人曾質問我:遍讀史書的你,所見皆為帝王將相之家譜,有何意義?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財萬貫,不求出將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楊漣的一生以國家、以百姓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錢財,不求富貴,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志。


  楊漣,千年之下,終究不朽。


  老師

  楊漣死的那天,左光斗也死了。


  身為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光斗也是許顯純拷打的重點對象,楊漣挨過的酷刑,左光斗一樣都沒少。


  而他的態度,也和楊漣一樣,決不退讓,決不屈服。


  雖然被打得隨時可能斷氣,左光斗卻毫不在乎,死不低頭。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裡的老鄉們開始湊錢,打算把人弄出來,至少保住條命。無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屬和學生就準備進去探監,至少再見個面。


  但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最後,他的一位學生使盡渾身解數,才買通了一位看守,進入了監牢。


  他換上了破衣爛衫,化裝成撿垃圾的,在黑咕隆咚的詔獄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著的,因為他的腿已經被打沒了(筋骨盡脫),面對自己學生的到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臉已被烙鐵烙壞,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的學生被驚呆了,於是跪了下來,抱住老師,失聲痛哭。


  左光斗聽到了哭聲,醒了過來,沒有驚喜,沒有哀嘆,只有憤怒,出奇的憤怒。


  「蠢人!這是什麼地方,你竟然敢來(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輕率,萬一出了事,將來國家的事情誰來管?!」


  學生呆住了,呆若木雞。


  左光斗的憤怒似乎越發激烈。他摸索著地上的鐐銬,作出投擲的動作,並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還不走?!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自己殺了你(撲殺汝)!」


  面對著世界上最溫暖的威脅,學生眼含著熱淚,快步退了出去。


  臨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動,給這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

  一個人應該堅持信念,至死也不動搖。


  參考消息


  早就知道你有出息

  左光斗在北京周邊擔任學政時,在一個風雪天里,帶著幾名隨從外出私訪。來到一座古廟后,看見敞開的廂房內,有一名書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身旁還放著一篇剛打好草稿的文章。左光斗拿起文章讀完后,見書生衣著單薄,當即脫下貂皮外衣蓋在了書生身上,又替他關好了門。離開前,他找來廟裡的和尚詢問,得知此人叫史可法。後來考試的時候,吏官叫到史可法的名字時,左光斗萬分驚喜地注視著他,一接過試卷,就當面簽署他為第一名,之後還把他請到家中,讓他拜見自己的夫人,說:「我幾個兒子都很平庸,將來能繼承我的志向和事業的,只有這位學生了。」


  天啟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後,揚州。


  南京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南明政權的頭號重臣史可法,站在城頭眺望城外的清軍,時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卻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幾次勸他進屋避雪,他的回復總是同一句話:


  「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愧於吾師)!」


  史可法最終做到了,他的行為,足以讓他的老師為之自豪。


  左光斗死後,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後被害。


  活著的人,只剩下顧大章。


  左光斗的一生


  顧大章,時任禮部郎中,算是正廳級幹部,在這六人里就官職而言並不算大。但他還是有來頭的,他的老師就是葉向高,加上平時活動比較積極,所以這次也被當做要犯抓了進來。


  抓進來六個,其他五個都死了,他還活著,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為他曾經擔任過一個特殊的官職——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相當於司法部的一個處長,但湊巧的是,他這個部門恰好就是管監獄的。所謂刑部天牢、錦衣詔獄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現在老上級進去了,遇到了老下級。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來你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還一起罰過站,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們兒你過去吧,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點,別再到我的營業區域里轉悠。


  外加顧主事平時為人厚道,對牢頭看守們都很照顧,所以他剛進去的時候,看守都向他行禮,對他非常客氣,點頭哈腰,除了人渣許顯純例行拷打外,基本沒吃什麼虧。


  待其他人被殺后,他的處境就危險了。畢竟一共六個,五個都死了,留你一個似乎不太像話。更重要的是,這些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要是讓他出獄,筆杆子一揮,天下人都知道了,輿論壓力比較大。


  事實上,許顯純和魏忠賢確實打算把顧大章幹掉,而且越快越好。顧大章去閻王那裡申冤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意外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的。


  一般說來,管牢房的人交際都比較廣泛。特別是天牢、詔獄這種高檔次監獄,進來的除了竇娥、忠良外,大都有點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盜之類的牛人也不少見。


  我們有理由相信,顧大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


  因為就在九月初,處死他的決議剛剛通過,監獄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這位看守沒有把消息告訴顧大章,卻通知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的姓名不詳,人稱燕大俠,也在詔獄里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裡面,據說還是主動混進來的,幾個月了都沒人管。


  他怎麼進來的,不得而知,為什麼沒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進來,只是為了救顧大章。為什麼要救顧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進來了。


  得知處決消息,他並不慌張,只是找到報信的看守,問了一個問題:

  「我給你錢,能緩幾天嗎?」


  看守問:

  「幾天?」


  燕大俠答:


  「五天。」


  參考消息


  獄鎖黃芝

  顧大章剛入獄時,詔獄中一棵大樹枝杈上突然長出黃芝,顏色十分搶眼。等到「六君子」全部入獄后,黃芝居然分成了六瓣!同情他的獄卒們認為這是個好兆頭,於是紛紛向他賀喜,說顧大人怕是有出頭之日了。對此,顧大章卻一聲長嘆道:「黃芝,本是祥瑞之物,如今卻困在這暗無天日的詔獄之中,這是在暗示我們六人不得善終啊!」一語成讖,此後的事態果然越來越糟。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後,看守跑來找燕大俠:

  「我已儘力,五日已滿,今晚無法再保證顧大章的安全,怎麼辦?」


  燕大俠並不緊張:

  「今晚定有轉機。」


  看守認為,燕大俠在做夢,於是笑著走了。


  幾個時辰之後,他接到了命令,將顧大章押往刑部。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許顯純又來了。


  許顯純急匆匆跑來,把顧大章從牢里提出來,聲色俱厲地說了句話:


  「你幾天以後,還是要回來的!」


  然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顧大章很高興。


  作為官場老手,他很理解許顯純這句話的隱含意義——自己即將脫離詔獄,而許顯純無能為力。


  因為所謂錦衣衛、東廠,都是特務機關,並非司法機構,而且這件案子被轉交刑部,公開審判,就意味著許顯純他們搞不定了。


  很明顯,他們受到了壓力。


  但為什麼搞不定,又是什麼壓力,他不知道。


  這是個相當詭異的問題:魏公公權傾天下,連最能搞關係的汪文言都被他整死了,然而燕大俠橫空出世,又把事情解決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顧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許顯純也未必知道。


  燕大俠知道,可是他沒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紹過許多此類幕後密謀,對於這種鬼才知道的玩意兒,我的態度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絕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為這種暗箱操作,還是能猜的。如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後,李斯和趙高密謀幹掉太子,他老人家並不在場,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話都能猜出來,過了幾千年,也沒人說他猜得不對,畢竟后朝歷代這類事情就是如此發生的。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許顯純沒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們商量的時候也沒叫我去,實在是不敢亂猜。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反正顧大章是出來了。在經歷了幾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終於走出了地獄。


  按說到了刑部,就是顧大人的天下了,可事情並非如此。


  因為刑部尚書李養正也投了閹黨,部長大人尚且如此,顧大人就沒轍了。


  天啟五年九月十二日,刑部會審。


  李養正果然不負其閹黨之名,一上來就呵斥顧大章,讓他老實交代。更為搞笑的是,李養正手裡拿的罪狀,就是許顯純交給他的,一字都沒改,底下的顧大章都能背出來,李尚書讀錯了,顧大人時不時還提醒他兩句。


  審訊的過程也很簡單,李尚書要顧大章承認,顧大章不承認,並說出了不承認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們的誣陷。」


  李尚書沉默了,他知道這位曾經的下屬是冤枉的,但他依然作出了判決:

  楊漣、左光斗、顧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賄賂,結交疆臣,處以斬刑。


  這是一份相當無聊的判決,因為判決書里的六個人,有五個已經掛了,實際上就是把顧大章先生拉出來單練,先在詔獄里一頓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說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勢急轉直下,燕大俠也慌了手腳。一天夜裡,他找到顧大章,告訴他情況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大章並不驚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靜的口吻,向燕大俠揭示了一個秘密——出獄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顧大章公開了這個秘密。


  顧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內容,包括如下幾點:楊漣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許顯純的刑罰操作方法,絕筆,無人性的折磨、無恥的謀殺。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賢不明白,許顯純不明白,甚至燕大俠也不明白,顧大章之所以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僥倖,不是投機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捨生取義的同志一起,光榮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當楊漣把絕筆交給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義務活下去,有義務把這裡發生的一切,把邪惡的醜陋、正義的光輝,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隱忍、等待,直至出獄,不為偷生,只為永存。


  正如那天夜裡,他對燕大俠所說的話:

  「我要把兇手的姓名傳播於天下(播之天下),等到來日世道清明,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斷無遺種)!

  「吾目瞑矣。」


  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們,可得知當年之一切。


  一天之後,他用殘廢的手(三個指頭已被打掉)寫下了自己的遺書,並於當晚自縊而死。


  楊漣,當日你交付於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瞑矣。」


  至此,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稱「六君子之獄」。


  從來不缺「六君子」


  七君子


  就算是最噁心的電視劇,演到這裡,壞人也該休息了。


  但魏忠賢實在是個超一流的反派,他還列出了另一張殺人名單。


  在這份名單上,有七個人的名字,分別是高攀龍、李應升、黃尊素、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周順昌。


  這七位仁兄地位說高不高,就是平時罵魏公公時狠了點,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們組團送到閻王那裡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個七君子不成問題。


  春風得意、無往不勝的魏公公認為,他已經天下無敵了,可以把事情做絕做盡。


  然而,魏忠賢錯了。


  在一部相當胡扯的香港電影中,某大師曾反覆說過一句不太胡扯的話: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


  剛開始的時候,事情是很順利的,東林黨的人勢力沒有,氣節還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裡等人來抓。李應升、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繼被捕,上路的時候還特高興。


  因為在他們看來,堅持信念,被魏忠賢抓走,是光輝的榮譽。


  高攀龍更厲害,抓他的東廠特務還沒來,他就上路了——自盡。


  在被捕前的那個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後投水自殺。


  死前留有遺書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這七個人中,高攀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都是御史,繆昌期是翰林院諭德,周起元是應天巡撫,不太起眼的,就數周順昌了。


  這位周先生曾是吏部員外郎,論資歷、權勢,都是小字輩,但事態變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順昌,字景文,萬曆四十一年進士,疾惡如仇。


  說起周兄,還有個哭笑不得的故事。當初他在外地當官,有一次人家請他看戲,開始挺高興,結果看到一半,突然怒髮衝冠,眾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員一頓暴打,打完就走。


  參考消息


  無妄之災

  「七君子」被捕的導火索,說起來實在無厘頭。有個叫李實的太監,曾是明光宗身邊的紅人,時任蘇杭織造。黃尊素被罷免后,常到湖上去玩,他便慕名拜訪,結果被拒。此後不久,民間盛傳黃尊素要效仿楊一清聯絡太監張永除掉劉瑾的先例,欲借李實之力扳倒魏忠賢。魏忠賢聽聞后心驚肉跳,火速派人追查。此時李實有個司房正在京城辦事,聞后大驚,立刻找閹黨李永貞求助。李永貞建議由李實出面,參東林黨人一本,以此證明清白。司房救主心切,言聽計從。於是李永貞便擬了黃尊素等七個人的名單,司房拿著蓋有李實大印的空白奏本謄寫后便呈了上去,遂釀成冤案。


  這位演員之所以被打,只是因為那天,他演的是秦檜。


  聽說當年演《白毛女》的時候,通常是演著演著,下面突來一槍,把黃世仁同志幹掉。看來是有歷史傳統的。


  連幾百年前的秦檜都不放過,現成的魏忠賢當然沒問題。


  其實最初名單上只有六個人,壓根兒就沒有周順昌。他之所以成為候補,是因為當初魏大中過境時,他把魏先生請到家裡,好吃好喝,還結了親家,東廠特務想趕他走,結果他說: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叫周順昌,只管找我!」


  後來東廠抓周起元的時候,他又站出來大罵魏忠賢,於是魏公公不高興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順昌是南直隸吳縣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蘇蘇州。周順昌為人清廉,家裡很窮,還很講義氣,經常給人幫忙,在當地名聲很好。


  東廠特務估計不太了解這個情況,又覺得蘇州人文縐縐的,好欺負,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潛規則,要周順昌家給錢,還公開揚言,如果不給,就在半道把周順昌給黑了。


  可惜周順昌是真沒錢,他本人也看得開,同樣揚言:一文錢不給,能咋樣?


  但是人民群眾不幹了,他們開始湊錢,有些貧困家庭把衣服都當了,只求東廠高抬貴手。


  這次帶隊抓人的東廠特務,名叫文之炳,可謂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進尺,竟然加價,要了還要。


  這就過於混賬了,但為了周順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為抗議逮捕周順昌,蘇州舉行罷市活動。


  要換個明白人,看到這個苗頭,就該跑路,可這幫特務實在太過囂張(或是太傻),一點不消停,還招搖過市欺負老百姓。為不連累周順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後,蘇州市民湧上街頭,為周順昌送行,整整十幾萬人,差點把縣衙擠垮。巡撫毛一鷺嚇得不行,表示有話好好說,有人隨即勸他,眾怒難犯,不要抓周順昌,上奏疏說句公道話。


  毛一鷺膽子比較小,得罪群眾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賢自然也不敢,想來想去,一聲都不敢出。


  所謂乾柴烈火,大致就是這個樣子,十幾萬人氣勢洶洶,就等一把火。


  於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聲:

  「東廠逮人,鼠輩敢爾?」


  火點燃了。


  勒索、收錢不辦事、欺負老百姓,十幾萬人站在眼前,還敢威脅人民群眾,人蠢到這個份兒上,就無須再忍了。


  短暫的平靜后,一個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對文之炳,問出了一個問題:

  「東廠逮人,是魏忠賢(魏監)的命令嗎?」


  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籍籍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顏佩韋。


  顏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確定他的身份后,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是東廠的命令又怎麼樣?」


  他穿著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顏佩韋會害怕、會退縮。


  然而,這是個錯誤的想法。


  顏佩韋振臂而起:


  「我還以為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衝來。


  這些之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東廠的人就是一頓暴打,由於人太多,只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裡砸(提示:古人穿的是木屐)。


  東廠的人傻了,平時當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於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愣。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爭,並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了房樑上。


  說實話,我認為跳到房樑上的人,腦筋有點問題,人民群眾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為他們不會爬樹?

  對這種缺心眼兒的人,群眾使用了更為簡捷的方法,一頓猛踹,連房梁都踹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群毆,當場斃命。


  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著。


  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別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於連累周順昌。


  打完了特務,群眾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鷺算賬。


  其實毛大人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嚇得魂不附體,只能躲進糞坑裡。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這次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后,一輩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裡,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種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了,別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


  因為魏公公也嚇壞了。


  事發后,魏忠賢得知事態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自己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餿主意,才去乾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麼辦?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替他背。但顧大人豈是等閑之輩,只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


  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群眾一概不問。


  說是這麼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


  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鷺,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乾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顏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


  參考消息


  王恭廠大爆炸

  周順昌就義前,北京王恭廠發生離奇大爆炸。這年五月初六上午九時,天氣晴朗,只聽從東北方向傳來一陣悶雷般的轟鳴,突然一聲巨響,大地劇烈震動,從王恭廠湧起漫天塵土,地上迸裂出兩個大坑,周邊數萬間房屋瞬間倒塌。一時間天黑如夜,磚瓦和人體殘肢如雨點般飛落,石駙馬街的大石獅,居然被擲出宣武門外。更奇怪的是,爆炸所及,不論男女全部赤身裸體,衣服都飄到了西山的樹上。據統計,此次事故死傷兩萬餘人,皇帝都差點被砸死。事後,很多人以上天示警為由上疏,抨擊閹黨,反對誅殺大臣。但魏忠賢就是不信邪,力排眾議地殺掉了周順昌。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夫,其餘四人並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係。


  幾天後,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


  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群情激憤。為平息事端,毛一鷺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態自若。


  沈揚說:「無憾!」


  馬傑大笑:


  「吾等為魏奸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


  顏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


  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溥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為《五人墓碑記》,三百餘年後,被編入中學語文課本。


  嗟夫!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


  ——《五人墓碑記》


  顏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夫,楊念如是賣布的。


  不要以為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為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別,只在信念是否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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