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監獄看守
對於一個在歷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紹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從某個角度講,又是很正常的。因為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往往喜歡隱藏於幕後
天啟元年,孫承宗剛到遼東的時候,他所擁有的,只是山海關以及關外的八里地。
天啟五年,孫承宗鞏固了山海關,收復了寧遠,以及周邊幾百里土地。
在收復寧遠之後,孫承宗決定再進一步,佔據另一個城市——錦州。他認定,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地點。
但努爾哈赤似乎不這麼看,錦州嘛,又小又窮,派兵守還要費糧食,誰要誰就拿去。
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孫承宗得到了錦州。
事後證明,自明朝軍隊進入錦州的那一刻起,努爾哈赤的悲慘命運便已註定。
因為至此,孫承宗終於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傑作——關錦防線。
所謂關錦防線,是指由山海關——寧遠——錦州組成的防禦體系。該防線全長四百餘里,深入后金區域,沿線均有明朝堡壘、據點,極為堅固。
歷史告訴我們,再堅固的防線,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歷史還告訴我們,凡事總有例外,比如這條防線。
事實上,直到明朝滅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後長達十餘年的時間裡,后金軍隊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無效果,還搭上了努爾哈赤先生的一條老命。
這是一個科學的、富有哲理的,而又使人絕望的防禦體系,因為它基本上沒有弱點。
錦州,遼東重鎮,自古為入關要道,且地勢險要,更重要的是,錦州城的一面靠海。對於沒有海軍的后金而言,這又是一個噩夢。
這就是說,只要海運充足,在大多數情況下,即使被圍得水泄不通,錦州也是很難攻克的。
既然難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家在錦州的朋友告訴我,他要回去十分方便,因為從北京出發,開往東三省,在錦州停靠的火車,有十八列。
我頓時不寒而慄,這意味著,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到遼東,除個別缺心眼兒爬山坡的人外,錦州是唯一的選擇。
要想入關,必須攻克寧遠,要攻克寧遠,必須攻克錦州,要攻克錦州,攻克不了。
當然,有人會說,錦州不過是個據點,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錦州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寧遠,不就行了嗎?
是的,按照這個邏輯,也不一定要攻陷寧遠,只要把寧遠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山海關,不也行嗎?
這樣看來,努爾哈赤實在是太蠢了,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就沒想到呢?
我覺得,持有這種想法的人,應該去洗把臉,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爾哈赤,帶了幾萬兵,到了錦州,錦州沒人打你,於是,你又到了寧遠,寧遠也沒人打你,就這麼一路順風到了山海關,準備發動攻擊。
我相信,這個時候你會驚喜地發現,錦州和寧遠的軍隊已經出現在你的後方,準備把你一鍋端——除非這兩個地方的守將是白痴。
現在你有大麻煩了,眼前是山海關,沒準兒十天半月攻不下來,請屁股後面的軍隊別打你,估計人家不幹。就算你橫下一條心,用頭把城牆撞破,衝進了關內,搶到了東西,你也總得回去吧。
如果你沒長翅膀,你回去的路線應該是山海關——寧遠——錦州……
看起來似乎比較艱難,不是嗎?
這就是為什麼曹操同志多年來不怕孫權,不怕劉備,偏偏就怕馬騰、馬超的原因——這兩位先生的地盤在他的後方。
這就是孫承宗的偉大成就,短短几年之間,他修建了若干據點,收復了若干失地,提拔了若干將領,訓練了若干士兵。
現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條堅不可破的防線,一支精銳無比的軍隊,一群天賦異稟的卓越將領。
但對於這一切,努爾哈赤並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壽、吳襄、滿桂、趙率教、毛文龍以及袁崇煥,對努爾哈赤而言,這些名字毫無意義。
自萬曆四十六年起兵以來,明朝能打的將領,他都打了,楊鎬、劉綎、杜松、王化貞、袁應泰,全都是手下敗將,無一例外。在他看來,新來的這撥人的下場估計也差不多。
但他終將失敗,敗在這幾個無名小卒的手中,並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
話雖如此,努爾哈赤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勢,卻了解孫承宗的實力。很明顯,這位督師大人比熊廷弼還難對付,所以幾年之內,他都沒有發動大的進攻。
大的沒有,小的還是有。
在後金的軍隊中,最優秀的將領無疑是努爾哈赤,但正如孫承宗一樣,他的屬下,也有很多相當厲害的猛人。
而在這些猛人里,最猛的,就是八大貝勒。
失敗的嘆息
所謂八大貝勒,分別是指代善、阿敏、莽爾古泰、皇太極、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
在這八個人里,按照軍功和資歷,前四個大猛,故稱四大貝勒,后四個小猛,故稱四小貝勒。
其中最有名的,無疑是兩個人:皇太極、多爾袞。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個人,除皇太極和多爾袞外,還有一個代善。
多爾袞年紀還小,就不說了;皇太極很有名,也不說了;這位代善,雖然年紀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說一說。
事實上,大貝勒代善是當時后金最為傑出的軍事將領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與明朝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長伏擊,極其能打。
因為他很能打,所以努爾哈赤決定,派他出去打,而打擊的對象,就是錦州。
當代善率軍來到錦州城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是個結結實實的黑鍋。
首先,錦州非常堅固。在修城牆方面,孫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憑刀砍斧劈,那是沒指望的,要想進城,沒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過不在城下,而在城頭。
其實長期以來,明朝的火器水平相當高,萬曆三次征打日本的時候也很經用,後來之所以荒廢,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萬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頭足,什麼事都願意折騰,後來不想幹了,天天躲著不上朝,下面也開始消極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險性大,吃力不討好,沒準兒出個安全事故,是很麻煩的。
孫承宗不怕麻煩,他不但為部隊添置了三眼火銃等先進裝備,還購置了許多大炮,嘗試用火炮守城,而錦州,就是他的試點城市。
雖然情況不妙,但代善不走尋常路,也不走回頭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雲梯、衝車,往城裡沖。
此時的錦州守將,是趙率教,應該說,他的作戰態度是很成問題的。面對著在城下張牙舞爪、極其激動的代善,他卻心平氣和、毫不激動,時不時在城頭轉兩圈,放幾炮,城下便會迅速傳來凄厲的慘叫聲。在賠上若干架雲梯、若干條性命,仍舊毫無所得的情況下,代善停止了進攻。
雖然停止了進攻,但代善還不大想走,他還打算再看兩天。
可是孫承宗似乎是不歡迎參觀者的。代貝勒的屁股還沒坐熱,就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一支明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側翼。
這支部隊是駐守前屯、松山的明軍,聽說客人來了,沒趕上接風,特來送行。
在短暫的慌亂之後,代善恢復了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有信心擊退這支突襲部隊。
可他剛帶隊發起反擊,就看到自己屁股後面煙塵四起——城內的明軍出動了。
這就算是腹背受敵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很有信心。
然後,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寧遠、中前所等地的明軍已經出動,正朝這邊來,吃頓飯的工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非常自信、鎮定地作出了一個英明的判斷:快逃。
可是來去自如只是一個幻想,很快代善就發現,自己已經陷入重圍。明軍毫不客氣,一頓猛打,代善部傷亡十分慘重,好在來的多是騎兵,機動性強,拚死往外沖,總算奔出了條活路。一口氣跑了上百里,直到遇見接他的二貝勒阿敏,魂才算回來。
此戰明軍大勝,擊潰后金軍千餘人,戰後清點斬獲首級六百多顆,努爾哈赤為他的試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孫承宗督師遼東的幾年裡,雙方很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雖說時不時搞點小摩擦,但大仗沒打過。孫承宗不動,努爾哈赤亦不動。
可是孫承宗不動是可以的,努爾哈赤不動是不行的。
因為孫大人的任務是防守,只要不讓敵人進關搶東西,他就算贏了。
努爾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務是搶,雖說佔了挺大一塊地方,但當地人都跑光了,技術型人才不多,啥產業都沒有,據說有些地方,連鐵鍋都造不出來。孫承宗到遼東算出差,有補助,還有朝廷送物資,時不時還能回去休個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態,沒人管沒人疼,不搶怎麼辦?
必須搶,然而又不能搶,因為有孫承宗。
作為世界超級大國,美國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這位大叔的來歷就不說了,他的具體特點是面相端正、勤勞樂觀、處事低調、埋頭苦幹,屬於那種不怎麼言語,卻特能幹事的類型,是許多美國人爭相效仿的楷模。
孫承宗就是一個山姆大叔型的人物,當然,按年齡算,應該叫山姆大爺。這位仁兄相貌奇偉(畫像為證),極富樂觀主義精神(大家都不幹,他干),非常低調(從不出兵鬧事),經常埋頭苦幹(參見前文孫承宗業績清單)。
剛開始的時候,努爾哈赤壓根兒就瞧不起孫大爺,因為這個人到任后毫無動靜,一點不折騰。什麼一舉蕩平、光復遼東,提都不提,別說出兵攻擊,連挑釁鬥毆都不來,實在沒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發現,這是一個極其厲害的人。
就在短短几年內,明朝的領土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從關外的一畝三分地,到寧遠,再到錦州,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收復了遼東近千里土地。
更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經過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穩紮穩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兩畝地,每次都不多佔,但佔住了就不走,幾乎找不到任何弱點。
對於這種抬頭望天、低頭使壞的人,努爾哈赤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大踏步地前進,自己大踏步地後退,直到天啟五年十月的那一天。
內幕
這一天,努爾哈赤得到消息,孫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親,不是述職,也不是作檢討,而是徹底退休。
必須說明的是,他是主動提出退休的,但心裡並不情願。他不想走,卻不能不走。
因為他曾無比依賴的強大組織東林黨,被毀滅了。
明末遼東形勢
關於東林黨的覆滅,許多史書上的說法比較類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一群毫無道德的小人,最終失敗。
我認為,這個說法,那是相當的胡扯。
事實上,應該是一群精明的人,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另一群更為精明的人,最終失敗。
許多年來,東林黨的失敗之所以很難說清楚,是由於東林黨的成功沒說清楚。
而東林黨的成功之所以沒說清楚,是由於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楚。
這不是繞口令。其實長期以來,在東林黨的興亡之中,都隱藏著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玄機,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都不說。
湊巧的是,我是一個比較較真的人,對於某些很難說清楚的問題、不足為人道的玄機,有著很難說清楚、不足為人道的興趣。
於是,在查閱分析了許多史籍資料后,我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
東林黨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強大;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過於強大。
萬曆四十八年,在楊漣、左光斗以及一系列東林黨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順利即位,成為了明光宗。
雖然這位仁兄命短,只在皇位上活了一個月,但東林黨人再接再厲,經歷千辛萬苦,又把他的兒子推了上去,並最終控制了朝廷政權。
用正面的話說,這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意志頑強,堅持到底。
用反面的話說,這是賭一把,運氣好,找對了人,打對了架。
無論正面反面,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東林黨能夠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後那幾天里楊漣的拚死一搏,以及繼任皇帝的感恩圖報。
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絕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為在中國歷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說話,什麼事都好辦,什麼事都能辦,可是明朝實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從來不是說了就算的。且不論張居正、劉瑾、魏忠賢之類的牛人,光是那幫六七品的小御史、給事中,天天上疏罵人,想幹啥都不讓,能把人活活煩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轉轉,換換空氣,麻煩馬上就來了,上百人跪在門口痛哭流涕,示威請願,午覺都不讓睡。鬧得你死我活,最後也沒去成。
換句話說,皇帝大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讓他幫東林黨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現實的,充其量能幫個忙而已。
東林黨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於,他們打敗了朝廷中所有的對手,具體說,是齊、楚、浙三黨。
眾所周知,東林黨中的許多成員是沒有什麼博愛精神的,經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類就是其心必異,什麼人都敢惹。搞了幾十年鬥爭,仇人越來越多,特別是三黨,前仆後繼,前人退休,後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樂乎。
這兩方的矛盾,那叫一個苦大仇深,什麼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只要是個機會,能借著打擊對手,就決不放過,且從萬曆十幾年就開始鬧,真可謂歷史悠久。
就實力而言,東林黨勢頭大、人多,佔據優勢,而三黨迫於壓力,形成了聯盟,共同對付東林黨,所以多年以來此消彼長,什麼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於雙方實力差距不大,這麼多年了,誰也沒能整死誰。
萬曆末年,有個人來到了京城,不久之後,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東林黨,於是,三黨被整死了。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這個小人物的到來,打破了幾十年的僵局,這個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這個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讀明清歷史的人,也只知道這個名字,而不清楚這個名字背後隱藏的東西。
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實上,為查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頭,翻了很多書,還專門去查了歷史文獻檢索,竟然都沒能摸清他的底。
在幾乎所有的史籍中,對此人的描述都是隻言片語,應該說,這是個奇怪的現象。
對於一個在歷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紹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從某個角度講,又是很正常的。
因為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往往喜歡隱藏於幕後。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進士,也不是舉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沒有進過考場,沒有當過官,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
對這位老百姓,後世曾有一個評價: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時候的情況如何不太清楚,但從目前的材料看,他是個很能混的人,雖然不考科舉,卻還是當上了公務員——縣吏。
事實上,明代的公務員,並非都是政府官員,它分為兩種:官與吏。
參加科舉考試,考入政府成為公務員的,是官員,就算層次最低、底子最差的汪文言上升軌跡舉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個縣教育局局長。
可問題在於,明朝的官員編製是很少的。按規定,一個縣裡有品級、吃皇糧的,只有知縣(縣長)、縣丞(縣辦公室主任)幾個人而已。
參考消息
縣官不如現管
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官員,學問雖好,卻未必有做事的能力,因此就得依仗胥吏。胥吏雖在官衙上班,卻仍是平民身份,而且按照規定,胥吏不能參加科考,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沒有做官的資格,永無出頭之日。不過,胥吏的優勢在於專業化,他們不僅精通各種規定和程序,還深諳各種潛規則。國家的各種政策和法律,一般都是比較籠統的原則性意見,在執行中的尺度全憑胥吏拿捏,這樣國家的具體行政權力實際上就落入了這些低微的胥吏手中。難怪明末的顧炎武會嘆道:「百官者虛名,而柄國者吏胥也。」
而沒有品級,也吃皇糧的,比如教諭(教育局局長)、驛丞(縣招待所所長),大都由舉人擔任,人數也不多。
在一個縣裡,只有以上人員算是國家公務員,換句話說,他們是領國家工資的。
然而,一個縣只靠這些人是不行的,縣長大人日理萬機,無論如何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手下還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實辦事的、端茶倒水的。
這些被找來幹活的人,就叫吏。
吏沒有官職、沒有編製,國家也不給他們發工資,所有收入和辦公費用都由縣裡解決,換句話說,這幫人國家是不管的。
雖然國家不管,沒有正式身份,也不給錢,但這份職業還是相當熱門的。每年都有無數熱血青年前來報考,沒關係還當不上,也著實吸引了許多傑出人才,比如陽谷縣的都頭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優秀榜樣。
這是因為在吏的手中,掌握著一件最為重要的東西——權力。
一般說來,縣太爺都是上級派下來的,沒有根基,也沒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頭蛇,熟悉業務,有權在手,熟門熟路,擅長貪污受賄、黑吃黑,除去個把像海瑞那種軟硬不吃的極品知縣外,誰都拿這幫編外公務員沒辦法。
汪文言,就是編外公務員中,最狡猾、最會來事、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場生涯,是從監獄開始的,那時候,他是監獄的看守。
作為一名優秀的看守,他忠實履行了守護監獄、訓斥犯人、收取賄賂、拿黑錢的職責。
由於業務幹得相當不錯,在上級(收過錢的)和同僚(都是同夥)的一致推薦下,他進入了縣衙,在新的崗位上繼續開展自己的光輝事業。
值得表揚的是,此人雖然長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沒少干,但為人還是很不錯的,經常仗義疏財,接濟朋友。但凡認識他的,就算走投無路,只要找上門來,他都能幫人一把,江湖朋友紛紛前來蹭飯,他被譽為當代宋江。
就這樣,汪文言的名頭越來越響,關係越來越野,越來越能辦事,連知縣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幫忙。家裡跟宋江一樣,經常賓客盈門,什麼人都有,既有晁蓋之類的江洋大盜,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門的禮儀也差不多,總是「叩頭就拜」,酒足飯飽拿錢之後,就甘心做小弟,四處傳揚汪先生的優秀品格。
在無數志願宣傳員的幫助下,汪先生逐漸威名遠播,終於打出縣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國。
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只是一個縣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聲傳到了一個人的耳中。
這個人叫于玉立,時任刑部員外郎。
這位於員外郎官職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經常四處串門拉關係。他聽說汪文言的名聲后,便主動找上門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發揮特長,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豈是縣中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準備到京城大展拳腳。
可幾個月下來,汪文言發現,自己在縣裡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開。
因為汪先生一無學歷,二無來歷,檔次太低,壓根兒就沒人答理他。無奈之下,他只好出錢,去捐了個監生,不知是找了誰的門路,還混進了太學。
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當即拿出當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點,左右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員,下到窮學生,他都混熟了,沒混熟的,也混個臉熟。
一時之間,汪文言從縣裡的風雲人物,變成了京城的風雲人物。
但這位風雲人物,依然還是個小人物。
參考消息
員外是個什麼玩意兒
在很多古裝戲中,經常可以聽到員外這個稱呼,比如《水滸傳》中的盧俊義、《梁祝》中祝英台之父等。在古代,官的編製定額稱為「員」,魏晉時期,開始在正員以外增加名額,稱為「員外」,如員外散騎常侍、員外散騎侍郎等,均為顯職。到了隋朝,隋文帝在尚書省下各司置員外郎一人,作為各司的副職。唐代以後,六部中均沿用此職。此外,對一些卸官賦閑的人,也常稱做員外。不過很多時候,一些正員以外的官職,肯花錢就能買到,只是多為虛銜。很多科舉無望的有錢人趨之若鶩,一擲千金,只求過把官癮。這也就導致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員外就等同於地主老財了。
因為真正掌控這個國家權力中樞的重要人物,是不會答理他的,無論是東林黨的君子,還是三黨的小人,都看不上這位江湖人士。
但他終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並在他的幫助下,成功進入了這片禁區。
這位不計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論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還低的,估計也只有太監了,所以這兩人交流起來,沒什麼心理障礙。
當時的王安,並非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雖說是太子朱常洛的貼身太監,可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麼沒什麼,老爹萬曆又不待見,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當不行,沒人去答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馬後幫他辦事,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除了女人,什麼都給了。
王安很喜歡汪文言。
當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義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結交王安,只是想賭一把。
一年後,他賭贏了。
在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個夜晚,當楊漣秘密地找到王安,通報老頭子即將走人的消息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汪文言。
楊漣說,皇上已經不行了,太子應立即入宮即位,以防有變。
王安說,目前情形不明,沒有皇上的諭令,如果擅自入宮,凶多吉少。
楊漣說,皇上已經昏迷,不會再有諭令,時間緊急,絕不能再等!
王安說,事關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時,汪文言用自己幾十年宦海沉浮的經驗,作出了一個判斷。
他對王安說:楊御史是對的,不能再等待,必須立即入宮。
長期以來,王安對汪文言都極為信任,於是他同意了,並帶領朱常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入了皇宮,成功即位。
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對汪文言的信任,還讓東林黨人第一次認清了這個編外公務員、江湖混混的實力。
繼楊漣之後,東林黨的幾位領導,大學士劉一璟、韓爌,尚書周嘉謨,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關係。
就這樣,汪文言加深了與東林黨的聯繫,並最終成為東林黨的一員——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東林黨要發達了。
但當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樞的時候,才發現,局勢遠不像他想象的那麼樂觀。
當時明光宗已經去世,雖說新皇帝也是東林黨捧上去的,但三黨勢力依然很大,以首輔方從哲為首的浙黨,以山東人給事中亓詩教為首的齊黨,和以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為首的楚黨,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三黨的核心是浙黨,此黨的創始人是前任首輔沈一貫,一貫善於拉幫結派。後來的接班人、現任首輔方從哲充分發揚了這一精神,幾十年下來,朝廷內外,浙黨遍布。
齊黨和楚黨也不簡單,這兩個黨派的創始人和成員基本上都是言官,不是給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級別不高,能量卻不小,類似於今天的媒體輿論,動不動就上疏彈劾,興風作浪。
三黨分工配合,通力協作,極不好惹,東林黨雖有皇帝在手,明裡暗裡斗過幾次,也沒能搞定。
關鍵時刻,汪文言出場了。
在仔細分析了敵我形勢后,汪文言判定,以目前東林黨的實力,就算和對方死拼,也只能死,沒得拼。
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東林黨的這幫大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都牛得不行,進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誰都瞧不上誰,看你不順眼也不講客套,恨不得操起板磚上去就拍。
汪文言認為,這是不對的,為了適應新的鬥爭形勢,必須轉變觀念。
由於汪先生之前在基層工作,從端茶倒水提包拍馬開始,一直相當低調,相當能忍,所以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要會來事,朋友和敵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秉持著這一理念,他擬訂了一個計劃,並開始尋找一個恰當的人選。
很快,他就找到了這個人——梅之煥。
梅之煥,字彬父,萬曆三十二年進士,選為庶吉士,後任吏科給事中。
此人出身名門,文武雙全。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朝廷閱兵,他騎了匹馬,沒打招呼,稀里糊塗就跑了進去,又稀里糊塗地要走。
閱兵的人不幹,告訴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別想走。
梅之煥二話不說,拿起弓就射,九發九中。射完啥也不說,擺了個特別酷的動作,就走人了(長揖上馬而去)。
除上述優點外,這人還特有正義感。東廠坑人,他就罵東廠,沈一貫結黨,他就罵沈一貫,是個相當強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這位仁兄,不是因為他會射箭、很正直,而是因為他的籍貫。
梅之煥,是湖廣人,具體地說,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場里,最重要的兩大關係,就是師生、老鄉。一個地方出來的,都到京城來混飯吃,老鄉關係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進入朝廷,梅之煥認識的,大都是楚黨成員。
可這人偏偏是個東林黨。
有著堅定的東林黨背景,又與楚黨有著密切的聯繫,很好,這正是那個計劃所需要的人。
參考消息
魯班門前弄大斧
安徽的采石磯在長江北岸,上面有李白的衣冠冢。相傳李白曾在那裡飲酒賦詩,酒醉后便跳到水中捉月而溺亡。這是個很荒誕但卻十分浪漫的傳說,因此惹得歷代文人爭相前來憑弔。等到明代梅之煥再去時,卻發現李白墓前凡是可以寫字的地方,都已經密密麻麻地刻滿了詩句,很多句子,文辭粗俗,語句不通。一想到這些附庸風雅的人居然敢在詩仙面前胡謅亂題,梅之煥感覺十分滑稽,便也做了一首詩諷刺道:「採石江邊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來來往往一首詩,魯班門前弄大斧。」
東林黨一統朝廷演進圖
汪文言認為,遇到敵人,直接硬幹是不對的,在操起板磚之前,應該先讓他自己絆一跤。
三黨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把三黨變成兩黨,就好下手了。
在仔細衡量利弊后,他選擇了楚黨。
因為在不久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
雖然張居正大人已經死去多年,卻依然被人懷念,於是朝中有人提議,要把這位大人從墳里掘出來,修理一頓。
這個建議的提出,充分說明朝廷里有一大幫吃飽了沒事幹,且心理極其陰暗變態的王八蛋。按說是沒什麼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議的人,是浙黨的成員。
這下就熱鬧了,許多東林黨人聞訊后,紛紛趕來加入罵仗,痛斥三黨,支持張居正。
說句實話,當年反對張居正的時候,東林黨也沒少摻和,現在之所以跑來伸張正義,無非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提議是什麼並不重要,只要是三黨提出的,就是錯的,對人不對事,不必當真。
梅之煥也進來插了句話,且相當不客氣:
「如果江陵(指張居正)還在,你們這些無恥小人還敢這樣嗎?」
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連上疏,表示同意,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並不是東林黨人,而是官應震。
官應震,是楚黨的首領。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煥,除了兩人是老鄉,關係不錯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張居正先生是湖廣人。
這件事情讓汪文言認識到,所謂三黨,並不是鐵板一塊,只要動動手腳,就能將其徹底摧毀。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煥,拉攏了官應震,開始搞小動作。
至於他搞了什麼小動作,我確實很想講講,可惜史書沒寫,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結論是三黨被搞垮了。
此後的事情,我此前已經講過了,方從哲被迫退休,東林黨人全面掌權,楊漣升任左副都御史,趙南星任吏部尚書,高攀龍任光祿丞,鄒元標任左都御史等。
之所以讓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訴你,在這幾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是一個沉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