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張居正的缺陷

  只進不退的人生是沒有的,正如同只升不跌的股票絕不存在一樣


  栽贓

  在國家陷入深重危機、財政入不敷出、流民四處鬧事、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張居正以他深不可測的心計、陰險無比的手段,奪取了最高領導權,併發揮其不世出之奇才,創造性地進行了偉大的政治運動——和稀泥,在盡量不得罪人的情況下把事給辦了,為明朝迎來了新的生機,無愧於最傑出的政治家的稱號,堪稱國家之棟樑、民族之驕傲。


  好話說完了,下面說壞的。


  張居正這人,說他是老實人,那就是見鬼,老實人坐不到他這個位置;說他是好人,也不太靠譜,畢竟他幹了很多好人都干不出的事情,確切地說,他是個猛人。


  關於這一點,王世貞同志是很有感慨的。


  在嘉靖、萬曆年間,第一才子的名頭牢牢地掛在這位仁兄的脖子上,連徐渭都比不上他,因為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還是戲劇家、詩人、畫家、文藝評論家、史學評論家,極其有名,有名到他頭天晚上喝醉了,說誰誰不錯,是個牛人,第二天無論這人是不是真牛,立馬就能變成名人。《明史》說他「書過目,終生不忘」,有這種特異功能,實在不是吹出來的。


  但問題在於這位名人雖然身負大才,寫了不少東西,這輩子也就幹了兩件事,第一是罵嚴嵩,第二就是罵張居正。罵嚴嵩已經講過了,那是個人恩怨,罵張居正就不同了。


  在這件事情上,王世貞投入了很大精力,說張先生貪污受賄玩女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既然受賄,那就得有人行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連傳統正面形象、民族大英雄戚繼光也不放過,把他一把拉下了水,說戚繼光送了幾個女人給張居正,搞得後來許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難堪,對此統統無視。


  他的罵法也很特別,不是幾天的事,一罵就是若干月、若干年,罵得實在太頻繁、太上癮,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其實在明代,朝廷官員撈點錢不算啥,工資太低,咱中國人又愛講個排場,不撈錢咋活得下去?至於女人問題,那就真是惡搞了,據我所知,王世貞的老婆也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王世貞被後世稱為歷史學家,還比較客觀公正。雖說他有點兒憤青,但大致情況還是靠譜的,之所以這麼恨張居正,是因為張居正太猛,而他這一輩子最恨飛揚跋扈的人(比如嚴嵩)。然而他是個文人,張居正是個猛人,也只能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


  因為猛人可以整人,文人卻只能罵人。


  下面我們就來介紹一下猛人張居正的主要事迹,看完之後你就能發現,猛人這個稱呼可謂名不虛傳。


  張猛人的第一大特徵是打落水狗,在這一點上,他和他的老師徐階有一拼,一旦動手,打殘是不足的,打死是不夠的,要打到對手做鬼了都不敢來找你,這才叫高手。


  參考消息


  戚繼光送禮

  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篇》稱,戚繼光還給張居正送過海狗腎一類的玩意兒。服藥以後,遍體發熱,即便是嚴冬天氣,也不用戴貂帽。只是苦了百官,再冷的天氣,也只能跟著首輔大人光著腦袋挨凍。雖然張居正自己聲稱身體日漸「不能起」是因為痔瘡,但明人筆記《五雜俎》中,說張居正死時「膚體燥裂,如炙魚然」,倒是很符合吃燥熱補品過多的癥狀。


  徐階是這麼對付嚴嵩的,張居正是這麼對付高拱的。


  自打被張居正趕回家,高拱就心如死灰,在河南老家埋頭做學問。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幾百裡外的京城,一場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陰謀即將上演。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日晨,大霧。


  十歲的萬曆皇帝起得很早,坐上了轎子,準備去早朝。在濃霧之中,他接近了那個遭遇的地點——乾清門。


  就在穿過大門之時,侍衛們忽然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當即上前圍住,並將此人送往侍衛部門處理。


  這一切發生得相當突然,在這片灰濛濛的迷霧中,忽然開始,又忽然結束,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沒有反抗,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皇帝還小,要他記住也難。


  在這片神秘的霧中,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然而事實證明,這隻不過是一個致命陰謀的開始。


  三天之後,相關部門向內閣上交了一份審訊報告,一份莫名其妙的報告:


  擅自闖入者王大臣,常州武進縣人,身帶刀劍一把,何時入宮不詳,如何入宮不詳,入宮目的不詳,其餘待查。


  這裡說明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是大臣,他姓王,叫大臣(取了這麼個名,那也真是個惹事的主)。


  張居正一看就火了,這人難道是鋼鐵戰士不成?你們問了三天,就問出這麼個結果?

  然而轉瞬之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一絲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


  很好,就這麼辦。


  一天後,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審訊機關,張居正不再擔心問不出口供,因為在這個地方,據說只有死人才不開口——東廠。


  據某些史料記載,東廠的酷刑多達三十餘種,可以每天試一種,一個月不重樣。有如此創意,著實不易。


  但張居正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讓他開口說真話,他要的,只是一句台詞而已。


  然而,王大臣同志似乎很不識相,東廠的朋友用刑具和他「熱烈交談」一陣后,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很不巧,恰恰是張居正最不想聽到的:

  「我是逃兵。」王大臣說道,「是從戚繼光那裡跑出來的。」


  來頭確實不小。


  這下頭大了,這位兵大哥竟然還是戚繼光的手下,帶著刀進宮,還跑到皇帝身邊,必定有陰謀,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有了線索,那就查吧,順藤摸瓜,查社會關係,查後台背景,先查當兵的,再查戚繼光,最後查……


  小子,你想玩我是吧!

  沒關係,反正人歸東廠管,東廠歸馮保管,既然能讓他開口,就必定能讓他背台詞。


  於是在一陣緊張的工作之後,王大臣又說出了新的供詞:


  「我是來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閣老(高拱)的家人。」


  不錯,這才是最理想的供詞,馮保笑了,張居正也笑了。


  看著眼前低頭求饒的王大臣,兩人相信,高拱這次是完蛋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兩位老奸巨猾的仁兄還是看錯了,不但看錯了形勢,還看錯了眼前的這個逃兵。


  當審訊結果傳出之後,反響空前激烈,以往為雞毛蒜皮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們,竟然形成了空前一致的看法——栽贓。


  這都是明擺著的,把人搞倒之後,再把人搞臭,最後要人命,此套把戲大家很清楚,拿去糊弄鬼都沒戲。


  於是在供詞公布后不久,許多人明裡暗裡找到張居正,希望他不要再鬧,及早收手。張大人畢竟是老狐狸,一直裝聾作啞,啥也不說,直到另一個人找上門來。


  別人來可以裝傻,這個人就不行了,因為他不但是老資格,還曾是張居正的偶像——楊博。


  楊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戰鬥力卻一點兒不減,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準備為高拱說情。


  但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著實有點好奇,因為這位仁兄幾十年來都是屬於看客一族,徐階也好,嚴嵩也罷,任誰倒霉他都沒伸過手,而根據史料記載,他和高拱並無關係,這次竟然良心發現,準備插一杠子,莫不是腦筋突然開了竅?

  於是懷著對他的崇敬,我找了許多資料,排了一下他的家譜,才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楊博和高拱確實沒有關係,但他有個兒子,名叫楊俊卿,而很巧的是,楊俊卿找了個老婆,岳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說了,同學兼死黨,王總督的這份工作還是高拱介紹的,不說兩句話實在不夠意思。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原來如此。


  楊大人開門見山,奔著張居正就去了:

  「你何苦做這件事情?」


  這句話就有點兒傷自尊了,張居正立刻反駁: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認為是我安排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博終究還是說了句實誠話,「但只有你,才能解決這件事。」


  張居正沉默了。他明白,楊博是對的,高拱的生死只在自己的手中。


  於是在送走了楊博之後,他決定用一個特殊的方法作出抉擇——求籤。


  在良久跪拜之後,張居正在廟裡拿到了屬於他的那一支簽,當他看到上面內容的那一刻,便當即下定了決心。


  據說在那支簽上,只刻著八個字——所求不善,何必禱神!


  但事情已經出了,收手也不可能了,於是他決定不參與其中,讓馮保自己去審,並特意指定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


  事實證明,這個安排充分證明了張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卻苦了他的朋友馮保,因為很快,這位馮太監就將成為中國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九日,對王大臣的審訊正式開始,一場笑話也即將揭幕。


  案件的主審官,是東廠管事太監馮保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這二位應該算是大明王朝的兩大邪惡特務頭子,可不巧的是,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個好人。


  這位朱兄來頭很大,他的祖上,就是跟隨永樂大帝朱棣打天下,幾十個人就敢追幾千人的超級名將朱能。到他這輩,雖說打仗是不大行了,但這個人品行不錯,也還算個好人,覺得馮保幹得不地道,打算拉高拱一把。


  所以在審問以前,他仔細看了訊問筆錄,驚奇地發現,王大臣的第一次口供與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細節不對,明顯經過塗改。但更讓他驚奇的是,這樣兩份漏洞百出的筆錄,卷尾處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證據確鑿。


  於是他當即找來了當場負責審問的兩個千戶,拿著筆錄笑著對他們說:這樣的筆錄,你們竟然也敢寫上證據確鑿?

  那兩名千戶卻絲毫不慌,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朱大人笑不出來了:

  「原文本是沒有的,那幾個字,是張閣老(張居正)加上去的。」


  朱希孝當即大驚失色,因為根據慣例,東廠的案卷筆錄非經皇帝許可,不得向外人泄露,如若自行篡改,就是必死之罪!


  張居正雖然牛,但牛到這麼無法無天,也實在有點兒聳人聽聞。


  所以在正式審問之前,朱希孝十分緊張,馮保和他一起主審,張居正是後台,如此看來,高拱這條命十有八九要下課了。


  然而當審訊開始后,朱希孝才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十分搞笑。


  明代的人審案,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原告被告往堂上一站(當年要跪),有錢請律師的,律師也要到場(當年叫訟師),然後你來我往,展開辯論,基本上全國都一樣。


  只有兩個地方不一樣,一個是錦衣衛,另一個是東廠。因為他們是特務機關,為顯示實力,開審前,無論犯人是誰,全都有個特殊招待——打板子。


  這頓板子,行話叫做殺威棍,歷史十分悠久,管你貴族乞丐,有罪沒罪,先打一頓再說,這叫規矩。


  事情壞就壞在這個規矩上。


  案台上朱大臣還沒想出對策,下面的王大臣卻不幹了。這人腦筋雖有點遲鈍,但一看見衙役捲袖子抄傢伙,也還明白自己就要挨打了,說時遲那時快,他對著堂上突然大喊一聲:

  「說好了給我官做,怎麼又要打我!」


  這句話很有趣,朱希孝馬上反應過來,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也不說話,轉頭就看馮保。


  馮太監明顯是被喊蒙了,但畢竟是多年的老油條,很快作出了回應,對著王大臣大吼道:


  「是誰指使你來行刺的?!」


  話講到這裡,識趣的應該開始說台詞了,偏偏這位王大臣非但不識趣,還突然變成了王大膽,用同樣的語調對著馮保喝道:

  「不就是你指使我的嗎,你怎麼不知道?幹嗎還要問我?」


  朱希孝十分辛苦,因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憋住自己,沒有笑出聲,而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馮保大人怎麼收這個場。


  自打從政以來,馮保還沒有遇到過這麼尷尬的事情,事已至此,演戲也得演到底了,於是他再次大吼:

  「你昨天說是高閣老指使你來的,為什麼今天不說?!」


  王大臣卻突然恢復了平靜,用一句更狠的話讓馮保又跳了起來:

  「這都是你讓我說的,我哪裡認識什麼高閣老?」


  丟臉了,徹底丟臉了,這句話一出來,連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審案竟然審到這個份兒上,馮保連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還是朱大臣夠意思,眼看再審下去,馮太監就得去跳河,他也大喝一聲:

  「渾蛋,竟敢胡說八道,誣陷審官,給我拖下去!」


  這位兄弟還真是個好人,回頭又笑著對馮保說了一句:

  「馮公公,你不用理他,我相信你。」


  我相信,當馮公公聽到這句話時,應該不會感到欣慰。


  鬧到這個份兒上,高拱是整不垮了,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為免繼續出醜,馮保下令處死了王大臣。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這依然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王大臣一直在東廠的控制之下,為什麼會突然翻供呢?他到底又是什麼人呢?

  我來告訴你謎底:

  馮保並不知道,在他和朱希孝審訊之前,有一人已經搶先一步,派人潛入了監獄,和王大臣取得了聯繫,這個人就是楊博。


  高拱走後,智商水平唯一可與張居正相比的人,估計也就是這位仁兄了。取得張居正的中立后,楊博意識到,馮保已是唯一的障礙,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絕不可能手下留情,既要保全高拱,又不能指望馮保,這實在是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


  然而,楊博名不虛傳,他看透了馮保的心理,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讓馮太監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了個啞巴虧,最後只能乖乖就範。以他的狡詐程度,被評為天下三才之一,可謂實至名歸。


  而根據某些史料反映,這位王大臣確實是戚繼光手下的士兵,因為犯錯逃離了軍隊,東跑西逛,結果把命給丟了。


  但疑問仍然存在,要知道皇宮不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怕今天,您想進去,也得買門票。這位仁兄大字不識,也沒有通行證,估計也沒錢,這麼個傢伙,他到底是怎麼進去的?

  不好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就當他是飛進去的好了。


  報仇雪恨

  高拱算是涉險過關了,無論如何,他還算是張居正的朋友,對朋友尚且如此,仇人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張猛人的第二大特徵就是有仇必報,在這一點上,他簡直就是徐階2.0版。


  第一個刀下鬼,是遼王。


  說起這位兄弟,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幾十年一點兒正事沒幹過,從四歲到四十歲,除了玩,什麼追求都沒有。


  小時候,他喜歡玩,玩死了張居正的爺爺;現在一把年紀了,還是玩,反正家裡有錢,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然而,玩完的時候還是到了。


  一直以來,張居正都沒有忘記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一幕,君子報仇,三十年也不晚。


  那時還只是隆慶二年(1568),張居正在內閣里只排第三,不過要對付遼王,那是綽綽有餘。


  很快,湖廣巡按御史突然一擁而上,共同彈劾遼王。王爺同志玩了這麼多年,罪狀自然是不難找的,一堆黑材料就這麼報到了皇帝那裡。


  皇帝大人雖對藩王一向也不待見,但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兄弟,聽說這人不地道,便派了司法部副部長(刑部侍郎)洪朝選去調查此事。


  其實說到底,皇帝也不會把遼王怎麼樣,畢竟大家都姓朱,張居正對此也沒有太大的指望,教訓他一下,出口惡氣,也就到頭了。


  然而,他們都高估了一點——遼王的智商。


  人還沒到,也沒怎麼著,遼王就急了,在房裡轉了幾百個圈,感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於是靈機一動,在自己家裡掛了一面旗幟,上書四個大字「訟冤之纛」,壯志飄揚,十分拉風。


  這四個字的大致意思,是指自己受了冤枉,非常鬱悶,可實際效果卻大不相同。因為遼王同志估計是書讀得太少,他並不清楚,這種行為可以用一個成語描述——


  揭竿而起,而它只適用於某種目的或場合。


  於是他很快迎來了新的客人——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而原先擬定的警告處分,也一下子變成了開除——廢除王位。


  玩了一輩子的遼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的餘生將在皇室專用監獄中度過,也算是玩得其所了。


  張居正解決的第二個對象,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徐階的死敵。


  在高拱上台之後,張居正本著向前輩虛心學習的精神,總結了高拱的成功經驗。在整理工作中,他驚奇地察覺了那個神秘的人物——邵大俠。


  張居正萬萬沒想到,這個姓邵的二流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且不說徐老師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如果任他亂搞一通,沒準有一天又能搞出個王拱、陳拱,也是個說不準的事情。


  所以,他想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殺掉他。


  邵大俠既然是大俠,自然行蹤不定,但張居正是大人,大人要找大俠,也不太難。隆慶六年(1572),在解決高拱之後一個月,張居正找人幹掉了邵大俠,這位傳奇混混將在閻王那裡繼續他的事業。


  第三個被張居正除掉的人,是他的學生。


  隆慶五年(1571),作為科舉的考官,張居正錄取了一個叫劉台的人,在拜完碼頭之後,兩人確立了牢固的師生關係——有效期四年。


  參考消息


  斬草除根

  邵大俠有個三歲的兒子,叫邵儀。張居正在幹掉邵大俠的同時,也沒忘囑託巡撫張佳胤把邵儀關在家裡,看押起來。邵方的女婿沈應奎是個武進士,聽到風聲后想到邵儀一死,邵家就要絕後,於是準備一救。當晚,他拎著酒菜跑去跟一個關係很鐵的推官喝酒,把推官灌醉后,跳出城牆,半夜到達邵家,把邵儀帶走並藏匿了起來。第二天一大早,沈應奎又去看望與他喝酒的推官。這時衙役們發現小孩不見了,大家一商量,準是邵方女婿乾的!正好那位推官也在座,聽了連替沈應奎大叫冤枉:「我們明明喝了一晚上的酒,早上還見了面,他哪兒有時間去偷小孩?」此事隨即懸而未決,邵儀也因此幸運地活了下來。


  劉台的成績不太好,運氣倒還不錯,畢業分配去了遼東,成為了一名御史。之前講過,在明代,御史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只要積極幹活,幾年之後混個正廳級幹部,也不會太困難。


  劉台就是一個積極的御史,可惜,太積極了。


  萬曆三年(1575),遼東第一號猛人、總兵李成梁一頓窮追猛打,大敗蒙古騎兵,史稱「遼東大捷」。消息傳來,巡撫張學顏十分高興,連忙派人向朝廷報喜,順便還能討幾個賞錢。


  結果到了京城,報信的人才發現,人家早就知道了,白討了沒趣。


  張學顏氣得直發抖,因為根據規定,但凡捷報,必須由他報告,連李成梁都沒有資格搶,哪個孫子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搶生意!

  很快人就找到了,正是劉台。


  作為遼東巡按御史,劉台只是個七品官,但是權力很大,所以這次他自作主張,搶了個頭彩。


  但他想不到,自己將為這個頭彩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最先發作的人,並不是張學顏,而是張居正。他得知此事後,嚴厲斥責了學生的行為,並多次當眾批評他的行為,把劉台搞得灰頭土臉。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舉動,按說報了就報了,不過是個先後問題,也沒撈到賞錢,至於這樣嗎?

  如果你這樣認為,那你就錯了。張居正同志向來不幹小事,他之所以整治劉台,不是因為他是劉台,而是因為他是御史。


  參考消息


  擋路者必清


  張學顏和劉台之間,張居正毫不猶豫地選擇支持張學顏,這也是有原因的。綜觀張居正的為人,很有重軍官輕言官的習慣。張學顏鎮守一方,就算跟李成梁站在一起也是有分量的人物。張居正對待張學顏就如同對待戚繼光一樣,為了維持邊關的安寧,凡是妨礙養兵練軍的人,一概清掃。張學顏也因此被貼上了「太岳黨」的標籤,張居正去世后,沒過過久,便被迫致仕返鄉。


  高拱之所以能夠上台,全靠太監;但他之所以能夠執政,全靠言官。要知道,想壓住手下那幫不安分的大臣,不養幾個狗腿子是不行的,而這幫人能量也大,馮保都差點兒被他們罵死。所以一直以來,張居正對言官團體十分警惕,唯恐有人跟他搗亂。


  劉台就犯了這個忌諱,如果所有的御史言官都這麼積極,什麼事都要管,那我張居正還混不混了?


  然而,張居正沒有想到,他的這位學生是個二愣子,被訓了兩頓后,居然發了飆,寫了一封奏摺彈劾張居正。


  如果說搶功算小事的話,那麼這次彈劾就真是大事了,是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


  張居正震驚了,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罵我,只有你劉台不行!

  自從明朝開國以來,罵人就成了家常便飯,單挑、群罵、混罵,花樣繁多。罵的內容也很豐富,生活作風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只要能想得出的,基本全罵過了,想要罵出新意,是非常困難的。


  然而,劉台做到了,因為他破了一個先例,一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罵自己的老師。


  在明朝,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麼感情,你幫我打工,我給你幹活,算是雇傭關係。但老師和學生就不同了,江湖險惡,混飯吃不容易,我錄取了你,你就要識相,要拜碼頭,將來才能混得下去。


  所以一直以來,無數「正義人士」罵遍了上級權貴,也從不朝老師開刀。因為就算你罵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消遣問題;要罵老師,那可就是飯碗問題了。


  參考消息


  劉台的奏疏


  劉台的奏疏,言辭非常激烈,說張居正舉薦私人、罷免言官、為子謀私、貪污受賄,「輔政未幾,即富甲全楚」。而且在老家大興土木,費數十萬銀蓋房子,伺候的人員成百上千,車馬轎子肩輿、出行的規制「與王者同」。真是針針見血、字字誅心,專門踩著張居正的痛腳開罵。雖然劉台眼下敗給了座師,但後來萬曆清算張居正時,列出的幾大罪狀裡面未必沒有這次彈劾的影子。


  張居正這回算是徹底沒面子了,其實罵的內容並不重要,連你的學生都罵你,你還有臉混下去?


  於是張居正提出了辭職,當然,是假辭職。


  張居正一說要走,皇帝那裡就炸了鍋,孤兒寡母全靠張先生了,你走了,老朱家可怎麼辦?

  之後的事情就是走程序了,劉台的奏摺被駁回,免去官職,還要打一百棍、充軍。


  這時張居正站了出來,他說不要打了,免了他的官,讓他做老百姓就好。


  大家聽了張先生的話,都很感動,說張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張先生確實是一個好人,因為現仇現報實在太沒風度,秋後算賬才是有素質的表現。


  劉台安心回家了,事情都完了,做老百姓未必不好。然而五年後的一天,一群人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因為前任遼東巡撫、現任財政部部長(戶部尚書)張學顏經過五年的偵查,終於發現了他當年的貪污證據,為實現正義,特將其逮捕歸案,並依法充軍。


  張居正的做事風格大體如此,很藝術,確實很藝術。


  而張先生幹掉的最後一個有分量的對手,是他當年的盟友。


  萬曆七年(1579),張居正下令,關閉天下書院,共計六十四處。


  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計劃地開端。


  從當政的那天起,張居正就認定了一個理念——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具體說來,是但凡敢擋路的、不服氣的、提意見的,都要統統地幹掉。


  折騰幾年之後,皇帝聽話了,大臣也老實了,就在張居正以為大功告成之際,一個新的敵人卻出現在他的眼前——書院。


  書院是中國傳統的教育形式,明代許多書院歷史十分悠久,流傳五六百年的不在少數。今天說起外國的牛津、劍橋,一算歷史多少多少年,簡直牛得不行;再一看國內某大某大,撐死了也就一百多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實際上,古代書院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不過是大學這詞更時髦而已。要知道,歐洲最老的巴黎大學,也就是1261年才成立,而且基本上都是教些神學之類的鬼玩意兒。這也難怪,當時歐洲都是一幫職業文盲,騎著馬,提著長矛到處沖,能讀懂拉丁語的人扳著指頭都能數出來,鬼才有心思上什麼大學。中國的書院倒是有始有終,一直之乎者也了上千年,到清朝末年,基本都停的停,改的改,這一改,就把歷史也改沒了,年頭從頭算起。


  但在書院上千年的歷史中,明代書院是極為特別的,因為它除了教書外,還喜歡搞政治。


  所謂搞政治,也就是一些下崗或上崗的官員,沒事幹的時候去書院講課,談人生談理想,時不時還罵罵人,發發脾氣,大致如此而已,看上去好像也沒啥,但到嘉靖年間,一個大麻煩來了。


  王守仁同志終於可以瞑目了,因為此時他的思想已然成為了一種潮流,在當時的書院里,如果講課的時候不講心學,那是要被轟下台的。按說講心學就講心學,似乎也沒什麼,可問題在於,心學的內容有點兒不妥,用通俗的話說,是比較反動。


  在當時,心學的主流學派是泰州學派,偏偏這一派喜歡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類的玩意兒,還經常批評朝政。張居正因為搞獨裁,常被罵得狗血淋頭,搞得朝廷也很頭疼。


  這要換在徐階時代,估計也沒啥,可張居正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一個眼裡不揉沙子的角色,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只要得罪了他,那是絕對跑不掉的。一個人惹我,就滅一個人;一千個人惹我,就滅一千人!


  參考消息


  禁毀書院

  明代的書院跟別的朝代比起來確實不同,不但講學論政,還不時聚眾鬧事,曾有一年因為科舉的錄取比例過低而聚集數百人大鬧考場。嘉靖、隆慶時期直到萬曆初期,王守仁的心學大盛,王門弟子遍布天下,講學之風盛行海內,書院也達到極盛。張首輔此次大刀闊斧地取締了全國私人書院共計六十四處,這些書院原本都有鄉紳捐贈的田糧,書院關閉后,田地還之於民,校舍則全部變成了官吏們的府衙。


  有仇必報張居正


  於是在一夜之間,幾乎全國所有有影響的書院都被查封,學生都被趕回了家,老師都下了崗。


  事情到這裡,似乎該結束了,然而,張居正同志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不但要抓群體,還要抓典型。


  所謂抓典型,就是從群眾之中,挑選一個帶頭的,把他當眾幹掉,以達到警示後人的目的。


  而這次的典型,就是何心隱。


  這位明代第一神秘人物實在太愛管閑事,在批評張居正的群眾隊伍里,他經常走在第一線。平日也是來無影去無蹤,東一榔頭西一棒,打了就走,絕不過夜,而且上到大學士,下到街頭混混,都是他的朋友,可謂神通廣大。事實證明,他看人的眼光也很准,十四年前,當他離開京城之時,就曾斷言過,興滅王學之人,只在張居正。


  現在他的預言終於得到了實現,以最為不幸的方式。


  在萬曆七年(1579)的一天,優哉游哉了半輩子的何心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當他在外地講學之時,湖廣巡撫王之垣突然派兵前去緝拿,將他一舉抓獲,帶回了衙門。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官方消息已傳出:根據朝廷慣例,犯人剛到,衙門的兄弟們都要意思意思,給他兩棍。沒想到何心隱體質太弱,竟然一打就死。遺憾之至,已妥善安排其後事,並予以安葬。


  參考消息


  何心隱


  何心隱其實是個「筆名」,他原名梁汝元,是泰州學派的領軍人物之一。何心隱與張居正早年曾有過衝突,張居正還未得勢時,何心隱就對朋友說過,他要是有朝一日執掌大權,我必定會死在他的手裡。萬曆七年的這次掃蕩書院,不少人猜測目標就是何心隱(他主持著一家私立求仁書院)。何心隱在祁門學生胡時和的家中被捕,輾轉江西、湖南而被押解到武昌的監獄中,不久便以「妖逆」、「大盜犯」的罪名死在了酷刑之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消息一出,不管認不認識何心隱的,無不為之叫冤,就連張貼著榜文的路邊,也每天充斥著嘆息聲和怒斥聲。


  事情一出,天下嘩然,王學門人一擁而上,痛罵王之垣。但人已經死了,王巡撫又十分配合,表示願意背這個黑鍋,也不發火,大家罵足了幾個月,就此收場。


  當然了,這事到底是誰幹的,大家心裡都有數。


  這位泰州學派的領軍人物雖然通曉黑白,張居正大人卻是黑白通吃,雖然何心隱是他老師(徐階)的同門,雖然何心隱曾經與他並肩作戰,共同解決了嚴嵩。


  因為在張居正看來,朋友還是敵人,只有一個判斷標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曾經的敵人除掉了,曾經的學生除掉了,曾經的盟友也除掉了,為了實現我的夢想,我堅信,這是值得的。


  待遇問題

  當然了,作為大明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做了這麼多工作,也受了這麼多的苦,再過苦日子似乎也有點兒說不過去,而在這一點上,張居正同志是個明白人。


  於是張先生的許多幸福生活方式,也隨之流傳千古,而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那頂轎子。


  在一般人的概念中,轎子無非是四個人抬著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轎子里的人跟坐牢似的,轉個身也難。


  應該說這些都沒錯,但如果你看到了張居正先生的轎子,你就會感嘆這個世界的神奇。


  參考消息


  教主之死

  萬曆七年,江湖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天地三陽會」的教主王鐸死了。這個王鐸原本是個和尚,立志要學太祖朱元璋,當個和尚皇帝。他在軍中組織三陽會(青陽、紅陽和白陽,分別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宣揚「大劫」將至,在地方到處斂財,蓋了三陽大殿,造了三尊混元主佛,任命三十六名「天將」,找了六千多個虔誠信徒,借著度牒的名義就準備造反。結果事情敗露,他被怕死的天將之一殺死,六千多信徒一鬨而散。


  張先生的交通工具是轎子。一般人坐一般轎子,張大人不是一般人,轎子自然也不一般。別人的轎子四個人抬,張大人的轎子嘛……


  下面我們先詳細介紹一下此轎的運行原理以及乘坐體驗。


  該轎子由真定地方知府趕製,轎內空間廣闊,據估算,面積大致不低於五十平方米。共分為會客室和卧室兩部分,會客室用來會見各地來客,卧室則用於日常休息。為防止張大人出行途中內急找不到廁所,該轎特設有衛生間,體現了人性化的設計理念。


  此外,由於考慮到旅途辛苦,轎子的兩旁還設有觀景走廊,以保證張大人在工作之餘可以憑欄遠眺,如果有了興趣,還能做兩首詩。


  而且張大人公務繁忙,很多雜務自己不方便處理,所以在轎中還有兩個僕人,負責張大人的飲食起居。


  此外,全轎乘坐舒適,操作便利,並實現了全語音控制,讓停就停,讓走就走,決不含糊,也不會出現水箱缺水、油箱缺油、更換輪胎、機械故障之類的煩人事情。


  你說這麼大的轎子,得多少人抬?


  我看至少也要十幾個人吧。


  十幾個人?那是墊腳的!三十二個人起,還不打折,少一個人你都抬不起來。張大人的原則是,不計成本,只要風頭!


  相信我,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關於這部分,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順便補充一句,這頂轎子除了在京城裡面轉轉之外,還經常跑長途。張居正曾經坐著這東西回過荊州老家,其距離大致是今天京廣線從北京出發,到武漢的路程,全部共計一千多公里。想想當年那時候,坐著這麼個大玩意兒招搖過市,實在是拉風到了極點。


  這段史料不但改變了我對古代交通工具的看法,還讓我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什麼賓士、寶馬、勞斯萊斯,什麼加長型、豪華型,什麼沙發、吧台,省省吧,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丟人!


  日子過得舒坦,工作也無比順利,張居正的好日子似乎看不到盡頭。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只進不退的人生是沒有的,正如同只升不跌的股票絕不存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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