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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戰爭最後的抉擇

  戰爭最後的抉擇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約束他們


  一個白痴的誕生

  胡宗憲明白了徐渭的意圖,準備派出使者,請汪直前來談判。然而,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請自來了。


  嘉靖三十六年十月,汪直率領數千軍隊,攜帶大量火槍火炮,突然開赴浙江沿海,並停泊於舟山岑港。


  胡宗憲嚇了一跳,如此領兵來訪,必定不懷好意,當即下令加強戒備,修築堡壘,並實施了戒嚴,作好開戰的準備。


  然而,這一次他的判斷是錯誤的。


  胡宗憲的行動大大惹惱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達了他的憤怒:

  「我這次之所以前來,是決心履行協議,停止交戰,閣下你應該派使者遠迎,至少也應該請我吃頓飯,但現在你卻調集大軍,禁船往來,難道你是在忽悠我嗎(紿我耶)?!」


  事實證明,汪老闆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他不但親自前來,還帶來了幾個日本諸侯,卻吃了閉門羹,實在很沒有面子。


  胡宗憲失算了,一貫耍詐的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實誠。慌亂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談判。


  但被傷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雙方已經失去信任,自己不會上岸。


  胡宗憲十分頭疼,思索良久終於想出一招。他找來了汪直的兒子(親生,非義子,軟禁於金華),讓他給自己老爹寫信,讓他快點上岸談判,並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拿兒子開刀。


  沒過多久,胡宗憲收到了回信,拆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在信中,對於談判的事,汪直連提都沒提,只對他的兒子說了這樣一番話:


  「兒子,你怎麼就笨到了這個份兒上?你爹在外面,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來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闔門死矣)!」


  胡宗憲,跟我斗?你還太嫩!


  計謀失敗了,胡宗憲清楚地意識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絕不在自己之下,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然而,面對如此強勁的敵手,胡宗憲並未放棄,反而更加興奮起來: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胡宗憲相信,雖然汪直很強大,但他畢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就有容易攻破的軟肋。而汪直的軟肋,就是通商入貢。


  汪直畢竟是個商人,不遠萬里趕過來,也不過是想談這個問題。而與此同時,胡宗憲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雖然汪直表示不願談判,卻始終待著不動窩。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汪直很想談判,但礙於面子,加上不信任自己,所以進退兩難,只要突破這層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將其操控於股掌之間。


  但要獲取汪直的信任,談何容易?


  在經過認真思考和仔細謀略之後,胡宗憲終於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樣,他又選中了一個人作為突破口,但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有必勝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憲的密信,邀請他上岸一游。


  對胡宗憲,毛海峰一向有著強烈的好感,但他畢竟是汪直的養子,所以在收到信后,他第一時間就交給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后,沉思片刻,對毛海峰下達了指令:

  「你還是去吧。」


  於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駕船上岸,看到了滿面笑容,熱情迎接的胡宗憲。


  毛海峰是來辦事的,他開門見山,詢問胡宗憲請他來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誠意。


  但胡宗憲似乎不是來辦事的,他拉著毛海峰,去參加一個接風酒局,並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談這些,填飽肚子再說。


  在酒桌上談事是我國的光榮傳統,毛海峰高興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憲說的吃飯就真的只是吃飯,啥也不談,他幾次想開口,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地打斷。


  天色越來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憲似乎已經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卻始終心神不定。他不會忘記,汪直親自交代給他的任務——探聽虛實,摸清底細。


  事實證明,在酒桌上,毛海峰並不是唯一憂心忡忡的人,(疑似)喝醉的胡宗憲也非常的緊張——而從事情的後續發展看,在此之前,他應該讀過很多次《三國演義》——特別是書中的某一著名章節。


  胡宗憲徹底喝醉了,他拉著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裡去。


  毛海峰堅決推辭,胡宗憲堅持,毛海峰答應了。


  拉著爛醉如泥的胡宗憲,毛海峰第一次進入了總督的卧室。他將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便徑自走向了一旁的書案,因為在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在書桌上堆積著許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與汪直有關的。


  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也很確信這一點。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開之後,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作者主要是俞大猷和盧鏜,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面時,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


  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文中反覆為汪直說話,並表示應以和為貴,不能動武,作者是胡宗憲。


  看完了這封文書,毛海峰徹底放心了,他躺到了床上,靜悄悄地平復著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


  當然他並不知道,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這就是應該早已睡著的胡宗憲大人。事實上,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別,胡宗憲並沒有留他,因為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麼了。


  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如此興奮。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裡。


  其實我全都知道。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終於相信了胡宗憲,因為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於是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


  「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我就上岸歸順。」


  作為胡宗憲的親信,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他孤身前往敵船,以換取汪直的信任。遺憾的是,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因為一個愚蠢的錯誤。


  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於見面並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且從不限制他的自由。這倒不是因為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誠信為本,只不過是面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


  歷史告訴我們,所謂道德與公理,只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討論。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還活著。


  對於這一點,汪直本人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等待著朝廷開出的價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


  到目前為止,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憲,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懂得規則,也願賭服輸。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


  吃飽喝足玩夠之後,汪直覺得悶了,這時胡宗憲對他說,你去杭州轉轉吧。


  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


  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將就此徹底葬送,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白痴的橫空出世。


  這個白痴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御史,幾年之前,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標準線上。


  我們之前說過,巡按御史只是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並有權上奏。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個固執的人,不見抗倭有何成就,但見口水飛濺橫流。


  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妥善接待,安排住處。


  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汪直是倭寇,那就應該抓起來。況且這麼多年,自己什麼貢獻都沒作,現在這麼一條大魚送上門來,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麼?

  胡宗憲氣壞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御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痴水平,告狀卻是專家,他當即向朝廷上書,說自己做得沒錯,與此同時,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是否違犯紀律,受了賄賂?


  參考消息


  王本固和小黃河


  王本固這人並非真傻,個別時候腦子轉得也挺快。萬曆年間,王本固的家鄉河北邢台發了大水,此時王本固已經入閣,於是上書請旨,希望皇上下旨治理。結果萬曆在看奏摺的時候,把奏章中的「黃水」二字看成了「黃河」,不但迅速下旨,而且按修繕黃河的標準撥了銀子。王本固立即著手治水,在易發生泛濫的位置增挖了一條人工河道。由於資金充沛,這條河道很快就完工了。但是工部不幹了,說是拿銀子治黃河,怎麼治到你家裡去了?王本固在遭彈劾的時候,靈機一動,上書辯白道:「此乃小黃河。」從此,這條人工河道多了一個名字——「小黃河」。


  胡宗憲反覆上書,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不要殺掉汪直,讓他為朝廷效力,約束倭寇(系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無數「正義凜然」之士立即慷慨陳詞,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一時之間,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


  為了不至於跟汪直做鄰居,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並表明態度:同意處死汪直。


  數年辛苦籌劃,就此全部毀於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後,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並且殘忍地肢解了他,這也是他發泄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後,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汪直在這最後一刻,面對他的兒子,再次作出了一個判斷——他一生中最為大膽的判斷:


  「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大亂十年!」


  事實證明,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


  黑暗的降臨


  在汪直被抓之後,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自抗倭以來,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約束他們。而憑藉目前的軍力,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無計可施,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剛見面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

  「王本固這個死捏子,該殺!該殺!」


  這裡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所謂捏子,相當於普通話中的白痴、獃子。


  於是胡總督不急了,他靜靜地看著徐渭,等待著他。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總是會有主意的。


  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罵完后,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胡宗憲終於坐不住了,他發言打破了寂靜:

  「事已至此,縱罵也無益,眼前局勢危急,該如何應對?」


  徐渭思慮良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回答:

  「如今招撫不成,唯有一戰了。」


  這個答案,是胡宗憲不想聽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麼多花樣,等到今天?


  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胡宗憲都在屈辱中忍耐著。無論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盜也好,漢奸也好,畢竟都是倭寇,並不是胡宗憲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本不用跟他們客氣,之所以以禮相待、步步為營,只是因為實力不足而已。


  汪直的海盜生涯


  但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而今卻是青山依舊,血水長流。


  實力不濟也罷,力不能支也罷,既然忍無可忍,那就無須再忍了。


  胡宗憲終於拍案而起,發泄出心中所有的憤怒:

  「開戰!不信我中國無人!」


  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將,儲備糧草,修築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爭,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拉開這場戰爭序幕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


  所謂萬事開頭難,為了搞個開門紅,胡宗憲派出了自己的最強部屬俞大猷,率領最精銳的部隊,進攻一個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標。


  這個目標就是汪直的養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後,他殺掉了夏正,卻沒有能夠逃走,在岑港被明軍團團圍住,此時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只余不到千人。


  胡宗憲以數倍的兵力和名將出馬,準備一舉掃滅這個走投無路的餘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戰鬥正式開始。


  此時的俞大猷已經升任都督僉事,手握軍權,身經百戰,連他也認為,打敗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豐富多彩,是因為它總能帶給人們驚喜,俞大猷集結大軍進攻,遭到頑強抵抗,被敵方擊退。


  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俞大猷並不以為意,但不久后他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兒了。


  進攻從春天開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風景變了,天氣變了,每天的戰報卻從未改變。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領,陸戰海戰,長矛火炮,挖坑耍詐,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卻依然紋絲不動,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毛海峰拚命了,不僅是為了求生,更是出於憤怒。在這場高水平的智力遊戲中,他曾無比信任胡宗憲,相信他的許諾,相信事情終究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


  但是當汪直被捕的消息傳來時,他的所有期冀都變成了怒火,他認為自己被欺騙了,在他眼中,胡宗憲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沒啥怕的了。俞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也蓋不住這位玩命的哥們兒,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一通王八拳下來,橫掃少林的俞大俠也沒了辦法。


  仗就這麼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又是一個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憲也急了,這麼打下去,大伙兒就得在岑港過年了。


  但他們終究沒有和毛海峰共慶新春,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他們的一位共同領導——嘉靖。


  上萬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來,竟然還沒有個結果,嘉靖氣得腦袋冒煙:你們都是飯桶不成?!


  他直接下達了命令: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

  這回俞大俠麻煩了,他去找胡宗憲,想請領導幫忙解決問題。


  然而,胡宗憲卻連連擺手,愁眉苦臉地告訴他:打仗我是不行的,這個問題只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遲早要跟著你一起下台。


  找組織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腳,咬著牙又回了前線,督促軍隊日夜攻打。但毛海峰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發誓頑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沒有效果。


  眼看期限快到了,俞大猷百般無奈,只得用上了最後一招——開會。


  在會上,俞大猷再次鼓勵部下奮勇作戰,而且絲毫不怕丟臉,當眾宣讀了皇帝罵他的那封諭示,然後明白地告訴大家,皇帝發怒了,後果很嚴重,你們還有什麼本事,趕緊使出來,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們一個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這話是有來由的,嘉靖的旨意講明,如不能按時殲敵,自總兵以下全數革職查問。總兵是俞大猷,下面還有好幾個級別,分別是副總兵、參將、游擊將軍。俞大俠的意思是,這是個集體大黑鍋,我要背,你們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為了保住飯碗,紛紛回營積極準備。就在這時,一個參將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充當先鋒,剿滅毛海峰。


  看著這位毛遂自薦的參將,俞大猷發出了疑問:


  「你有把握嗎?」


  參將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盡全力,以獲全勝!」


  俞大猷點了點頭,但心裡實在沒譜,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誰能打?不過火燒眉毛之際,也只能湊合了。


  歷時數月的岑港之戰


  但這位參將領命之後,卻沒有立即行動,反而減少了進攻次數,只是每天派幾個小兵到敵軍陣前叫陣,除此之外啥也不幹。俞大猷多次催促,卻依然故我,從不動兵。


  期限越來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還沒到一個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職,末了還放了句話——暫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職還叫不追究?照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來,大家就要手牽手進牢房了。就在俞大俠心急如焚,準備親自抄傢伙出去拚命的時候,捷報傳來,岑港終於被攻克了。


  一直以來,俞大猷的這位部屬並沒有消極怠工。因為他使用的,是一種極為巧妙的心理戰術,先減緩進攻的節奏,麻痹對方緊繃的神經,同時仔細勘察地形,選擇合適的突破口,待時機成熟,再一舉發動總攻,殲滅敵軍。


  就這樣,歷時近半年的岑港之戰落下了帷幕。在此戰中,明軍傷亡近三千餘人,殲敵不到千人,並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圍逃竄,可謂是灰頭土面,丟盡了臉。


  但嘉靖同志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兌現了承諾,沒有處罰俞大猷等人,並將他們官復原職。


  逃過一劫的俞大猷感慨萬千,專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嘆道:

  「慚愧,慚愧,我不如你啊。」


  這話其實不新鮮,因為俞大俠一向是個謙虛的人。然而後世之人幾乎一致認定,他的這句話並非謙虛,而是事實。


  偉大的俞大猷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偉大的將領,這位參將的名字,叫做戚繼光。


  生下來就是將軍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將傅友德、藍玉率軍遠征雲南,一路所向披靡,戰況十分順利。不久之後,元朝守將梁王自盡,雲南全境平定。


  戰爭結束之後,傅友德依照慣例,向朝廷送交了陣亡軍官名單,以供追認。


  而當朱元璋翻閱這份名單時,目光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戚祥。


  這是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當他剛與郭子興決裂、進軍定遠之時,這個人趕來投奔他,並作為他的親兵跟隨他東征西討,立下了很多功勞。


  於是他下達了一道影響深遠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為明威將軍,任職登州衛指揮僉事,世襲罔替!」


  所謂世襲罔替,就是說從今以後,這家人只要不死絕,能生兒子,這個將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閉為止。


  於是自此之後,戚家一直揣著這張長期飯票,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歷代子孫才能實在有限,雖說勤勤懇懇,卻也沒出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後的那個深夜。


  嘉靖七年十月初一,江南漕運把總戚景通在不安中等來了兒子的誕生,雖說出生時間是在子時,但等戚老爹忙完婦產科工作時,天已經亮了。


  東方破曉,太陽初起,陽光射透雲層,耀眼的光輝映照著世間萬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著窗外陰霾盡去,光照萬里的一幕,給自己的兒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繼光吧。」


  在日本的戰史書籍中,有一個用來形容戰爭結局的詞語,使用頻率極高,那就是玉碎。


  但這裡所謂的玉碎,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豪壯,因為根據日本人的習慣,只要死在戰場上,無論你是戰死、病死、餓死,還是逃跑時不幸摔死,統統都叫玉碎。


  比如當年孫立人在緬甸大敗日軍,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國內的相關標題就是「大日本帝國緬甸皇軍英勇玉碎」——雖然一點也不英勇。


  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戚繼光的身上,那他的外號就應該叫粉碎機,因為根據統計,在那幾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繼光歷十三戰,每戰橫掃敵軍,幾近全殲,最大傷亡僅六十九人,敵我傷亡平均比例為30:1,空前絕後,彪炳史冊。


  戚繼光,這個名字將成為倭寇們最可怕的噩夢。


  自古以來,爵位可以世襲,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為天才的父親,戚景通實在是個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著兩個不可多得的優點:老實、肯干。


  所以,雖然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官運卻也不錯,從登州指揮僉事升任大寧都指揮使,最後還榮調進京,擔任神機營副將,成為明軍中的高級將領。


  一般說來,老爹是高幹,家裡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繼光卻是個例外,從小他的生活條件就很一般,這都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戚景通是個老實人,而且為人正直,從不搞灰色收入,曾幾次主動上交工作對象送來的紅包,屢次獲得上級表揚,幾十年如一日,只靠工資過日子。而在明代,這種行為的唯一結果就是清貧。


  但戚景通並不以為意,相反,他還反覆教導兒子要學習自己的好榜樣,要為官清廉,建功立業。


  事實證明,戚繼光成功地達到了父親的要求——僅限於第二點。


  和眾多讀書人一樣,戚繼光自幼苦讀詩書。由於他家境一般,且衣著樸素,許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讀到十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教書先生走進學堂,沒有講課,而是鄭重其事地告訴所有同學,從今以後,和戚繼光同學玩耍的時候要千萬當心,不要有危險動作,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是會有大麻煩的。因為戚同學已經是四品將軍了。


  戚繼光出生的時候,戚景通已經五十多歲了,到了嘉靖十七年,他估摸著自己年紀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規定和個人意願,他的職位將由十歲的戚繼光繼承,雖說手續還沒有辦,但戚繼光已經是名義上的將軍了。


  一般人讀幾十年書,考中個進士,最多也就混個六品、七品官,還要苦巴巴熬資歷。而戚繼光同學年僅十歲,已然官居四品。所謂的高幹子弟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這對於戚繼光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個難題就將擺在他的面前。


  因為根據朝廷規定,像戚繼光這樣的中高級別幹部,出門必須要坐馬車,可是戚繼光家條件有限,買不起車,坐11路車又太丟面子,無奈之下,只好改成家裡蹲了。


  於是十歲的戚將軍被迫輟學,待在家裡苦讀。此時,一位老師聽說了這件事,便主動表示願意上門教戚繼光讀書。


  戚繼光自然十分高興,卻又擔心收費問題。那年頭,請個家庭教師比買輛車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過了很久,這位老師卻從沒有提過錢的事情,每天自費來往,教完走人,連飯都不吃。


  戚繼光十分納悶,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點錢,準備了非常豐盛的飯菜,想請老師吃頓飯。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師看見滿桌飯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還大聲訓斥道:

  「你家境清貧,卻如此奢費,難道我到你這裡是為了吃飯嗎?」


  戚繼光一語不發,立刻撤走了飯菜,老師的面孔才好看了些。他語重心長地對戚繼光說道:

  「你雖是世襲將軍,卻如此勤奮好學,實在難得。我上門教你,只願你日後堅持不懈,早日成才,報效國家,便已不負我所望了。」


  面對這位無私的導師,戚繼光無言以對,只能眼含淚水,鄭重地向老師行禮。


  日子依然繼續著,家境依然清貧,老師依然來訪,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繼光也依然苦讀不輟。但改變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


  清苦卻堅持操守,嚴謹而不計得失。從父親和老師那裡,戚繼光確立了他一生的處世準則——以天下為己任,豈計個人榮辱!


  參考消息


  無後為大

  據說戚繼光的父親戚景通不是戚繼光的爺爺親生的,而是從他爺爺的堂兄弟那裡過繼來的,以便戚家的世襲職位有人繼承。待到戚景通五十多歲時,戚繼光才出生,是真正的老來得子。由於家族中連續兩輩都出現過後嗣的繼承危機,也使得戚繼光特別在意自己何時能抱上兒子的問題。


  於是,在不久后的一個夜晚,秉燭苦讀之時,少年戚繼光揮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此後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誠地堅持著這個偉大的信念。


  參考消息


  戚繼光的老師

  這位免費的家庭教師叫梁,是當時一位有名的才子,富有治世之才,風度舉止也為人稱道。不知怎的,卻屢次鄉試不中。起初他為了維持生計,辦了一家私塾,戚繼光就是學生之一。戚繼光被迫回家后,為了讓這個好學勤勉的孩子能夠繼續讀書,梁不但主動提出上門授課,而且風裡來雨里去,堅持兼顧著戚繼光和私塾里的其他孩子。戚繼光為官之後,梁也因品學和德行優秀被選為貢生,任滄州儒學訓導,看來好人還是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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