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鋒芒
十五歲的時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歲時,他用過人的天賦戰勝了楊廷和;十八歲時,他杖責百官確立了自己的權威,而事實證明,他在治國方面也絕對不是一個昏庸之輩
作為張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時候,他十分忠誠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貫原則——落井下石。朝廷誰當政並不要緊,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地,他才發現,這個新上台的夏言實在不簡單,此人十分聰明,而且深得皇帝寵信,也無意與他合作,遠不如張璁那麼容易控制。為了將來打算,最好早點兒解決這個人。
而郭勛採用的攻擊方法也充分地說明了一點——他是個粗人。
這位骨灰級高幹平時貪污受賄,名聲很差,人緣不好,腦袋也不開竅兒,竟然直接上奏摺罵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專業選手,這就是傳說中的雞蛋碰石頭。
夏言自不必說,馬上寫文章反罵,雙方拳腳相加,十分熱鬧,按照常理,這場鬥爭應該以夏言的勝利告終,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嘉靖膩煩透了,手下這幫人罵來罵去也就罷了,可每次都要牽扯到自己,一邊是朝廷重臣,一邊是老牌親戚,雙方都要皇帝表態,老子哪來那麼多時間理你們的破事兒?!
不管了,先收拾一個再說!
夏言運氣不好,他挨了第一槍。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摺,看過之後一言不發,只是讓人傳他火速覲見。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比較安心,因為自己的這封奏摺並沒有涉及什麼敏感問題,可他進宮之後,才發現問題嚴重了。
嘉靖不由分說,把夏言罵了一頓,搞得首輔大人不得要領,然後才說出罵人的原因——寫了錯別字。
夏言蒙了,這不是故意找茬兒嗎?
換了別人,挨頓罵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兒,你還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實在是好樣的,他不肯干休,竟然還回了一句:
「臣有錯,恰逢近日身體不適,希望陛下恩准我回家養病。」
你故意鬧事,我還就不伺候你了!
當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負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聲:
「你也不用養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慘了,這下麻煩了。
玩笑開大了,可是話既然說出了口,也沒法收回來,只能硬著頭皮走人。
夏言開始滿懷憂傷地捆被子,準備離開北京,但就在他即將上路時,突然有人跑來告訴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確實不用走了,因為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
這件事情出在郭勛身上,夏言因為錯別字被趕出了京城,郭勛很是高興了一陣子,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不爭氣,很快就惹出了一個大亂子。
這事具體說來是個工作作風問題,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給郭勛和王廷相(時任左都御史)一個差事,並專門下達了諭令。
可是蹊蹺的是,王廷相接到諭令后,四十餘天都沒有動靜,不知到底搞什麼把戲。
這裡順便說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還是著名的哲學家,之所以不幹活,沒準兒是在思考哲學問題。
可是郭勛就有點兒離譜了,王廷相雖然懶,也只能算是怠工,他卻膽大包天,明知有諭令,就是不去領!權當是不知道。
郭勛雖說是皇親國戚,但也是拿工資的國家公務員,既然拿錢就得給皇帝幹活,而郭先生明顯沒有這個覺悟。
於是皇帝發怒了,自己交代下去的事情,一個多月竟然沒有迴音,立刻下旨嚴查,王廷相也真算機靈,一看情況不妙,馬上補交了工作報告。
相對而言,郭勛的認罪態度就不怎麼好了,活還是不幹,只寫了一封奏摺為自己辯護,本來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幹的份兒上,最多也就罵幾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摺卻惹出了大禍。
必須說明的是,郭勛的那封奏摺並沒有錯別字,這是值得表揚的,不過,他的問題比錯別字要嚴重得多。
這位仁兄真不愧是個粗人,他不但在奏摺中狡辯,還寫下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何必更勞賜敕。」
結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釋大致如下:
「這種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專下命令,多餘!」
姓郭的,你有種,不廢了你就不姓朱!
皇帝終於發怒了,他痛罵了郭勛一頓,並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位郭勛先生平日里貪污受賄,欺壓大臣百姓,做盡壞事,人緣極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霉,紛紛上書大罵,痛打落水狗。
關鍵時刻,郭勛終於醒悟,立刻虛晃一槍,表示自己壓力過大患病休養,希望皇帝恩准。
嘉靖同意了,對這位老親戚,他還是比較信任的。官員們見勢不妙,也就紛紛縮手倒戈了。
參考消息
一「濕」足成千古恨
明代御史張翰剛上任時,去參見都台長官王廷相。王廷相為了勉勵新人,講了個見聞。昨日乘轎進城時遇雨,有個轎夫穿了雙新鞋,從灰廠到長安街時,他害怕弄髒鞋,專揀乾淨的地方走。進城后,泥濘越來越多,一不留神踩進了泥水裡,把一隻鞋弄髒了。於是轎夫再也不顧及自己的鞋子,往泥里隨便踩。鞋上沾的泥水過多,導致腳底打滑,轎夫居然摔死在了衙門口的台階上。講完這個故事,王廷相感慨道:「為人處世之道,和這位轎夫的遭遇一樣,一旦失足,你以後就再也不會有所顧忌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郭勛成功避過風頭,大概還能有個安詳的晚年,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夏言回來了。
在夏言看來,張璁多少還算是個幹事的人,而這位郭高幹不學無術,是純粹的社會垃圾。要想平安治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須清除這堆垃圾。
但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郭家從老朱開始,已經混了差不多兩百年,根深葉茂,黑道白道都吃得開,一個普通的內閣首輔又能拿他如何?
普通的內閣首輔自然沒有辦法,但是夏言並不普通。
他決心挑戰這個高難度動作,搬走最後的絆腳石。為此他找來了自己的門生言官高時,告訴了他自己的計劃,並問了他一個問題:
「此事風險甚大,你可願意?」
回答如下:
「為國除此姦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乙未。
給事中高時上書彈劾:武定侯郭勛,世受皇恩,貪污不法,今查實罪行如下,應予法司嚴懲!
這是一道極有分量的奏摺,全文共列出郭勛罪行十五條,全部查有實據,實在是一顆重量級的炸彈。
嘉靖發火了,他沒想到郭勛竟然還有這麼多的「壯舉」,氣急之下將這位親戚關進了監獄。
事發突然,郭勛十分吃驚,但入獄之後,他卻鎮定下來,因為他很清楚,憑著自己的身份,皇帝絕不會下殺手,無非是在牢里待兩天而已。
他的這個判斷非常靠譜,嘉靖只是一時衝動,很快就消了氣,還特別下令不準動刑,看樣子過兩天他就能無罪釋放。
然而,郭勛錯了,他的人生將在這裡走向終點。
不久之後,高時又上了第二封奏摺,內容如出一轍,要求嚴厲懲辦郭勛,嘉靖未予理會,退回了奏摺。
這個行動隱藏著皇帝的真實意圖——此事到此為止,不要繼續糾纏。
然而,夏言的攻勢才剛剛開始。
與以往不同,這次司法部門的效率相當高,他們很快就彙報了對此案的預審結果——勛罪當斬。
這下子嘉靖頭大了,他本來只想教訓一下郭勛,怎麼會搞得要殺頭?
事到如今,必須開門見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發回法司複查!」
首輪試探到此結束,第二輪攻擊準備開始。
高時再次上書,內容還是要求嚴懲,但這一次,嘉靖沒有再跟他客氣,他下令給予高時降級處分。
得到了處分的高時非但不沮喪,反而十分高興,因為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戲即將登場。
表明立場之後,嘉靖放心地等待著重審的結果,然而就在此時,給事中劉天直突然上書,奏摺中彈劾郭勛大罪十二條。這次就不是貪污受賄那麼簡單了,罪名種類也更為豐富,包括擾亂朝政、圖謀不軌等。
就如同預先編排過一樣,之前遲遲不動的法司立即作出了重審結論——除殺頭外,還額外附送罰沒個人財產。
這一招實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為自己發話,下面的人自然會聽話,可事與願違,更絕的是,他吃了悶虧,卻還沒法發脾氣,人家有憑有據,按照證據辦案,你能說他不對嗎?
皇帝陛下終於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冤大頭,讓人糊弄得團團轉,被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不過沒關係,對手雖然狡猾,但最終的決定權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發話,誰敢殺郭勛?!
嘉靖這次學聰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摺,卻根本不予理會,同時他多次召見相關大臣,旁敲側擊,要他們放郭勛一條生路。
在他看來,只要他不點頭,郭勛就不會死,而多坐兩天牢對這位高幹子弟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可惜他並不清楚,要殺掉郭勛,並不一定要經過他的認可,在這個世界上,要解決一個人,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
皇帝傳達了自己的意見,可是大臣們卻出現了集體弱智癥狀,毫不理會上級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殺掉郭勛。
這倒也罷了,但幾個月之後,嘉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至極的消息——郭勛死在了牢里。
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監獄里,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嘉靖終於徹底憤怒了,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殺!
但他仍舊沒有辦法。
人死了之後,偵辦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員十分自覺,紛紛上奏摺寫檢討,在文中他們紛紛表示一定會吸取這次的教訓,搞好獄內安全檢查,防止同類悲劇再次發生,以後一定多加註意云云。
總而言之,責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沒有的。
氣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這次沒有費話,他直接下令,對參與辦理此案的全部官員予以降職處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夏言又一次大獲全勝,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熟飯,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殺掉了郭勛,還調戲了一把皇帝,甚至連一點兒破綻把柄都沒留下。
這次行動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鬥爭藝術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邁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登上了頂峰的夏言開始俯視著腳下的一切。
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所有的人都聽命於我,偉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將在我的手中實現。
夏言終於開始得意了,毫無疑問,他有足夠的資本,但歷史無數次地告訴我們,驕狂的開始,就意味著勝利的終結。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錯誤。
在那座山的頂峰,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存在,永遠如此。
自信的抉擇
其實對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風血雨並沒有什麼所謂,因為夏言雖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來,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歲的時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歲時,他用過人的天賦戰勝了楊廷和;十八歲時,他杖責百官,確立了自己的權威。而事實證明,他在治國方面也絕對不是一個昏庸之輩。
登上皇位不久后,他就開始打聽兩個人的下落:
「江彬和錢寧在哪裡?」
大臣回報,目前仍關押於獄中,聽候陛下處置。
對於這個問題,屬下們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總要搞點兒特赦以示寬容,畢竟用殺人來慶祝開張還是不多見的。
不過,接下來的那句話和他們的想象有點兒差距:
「奸佞小人,留著幹什麼,即刻斬首!」
嘉靖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智商,還有他的生活經歷。
與嬌生慣養,混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而他這位所謂藩王之子,實際上是比較慘的,因為除了吃穿好點兒外,他是一個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於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輝榜樣和成功經驗,歷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視作眼中釘,如藩王不領聖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討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處閑逛,在他的周圍,始終有人在監視著他,而他平日所能接觸的人,也不過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備,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當他聽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迹時,都不禁搖頭嘆氣:
「若我在朝,必當蕩滌姦邪,興旺盛世!」
現在是時候了。
在明武宗的時代,太監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不要說劉瑾、張永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監也是財大氣粗,他們不但可以管理宮中事務,甚至還有兵權在手(鎮守太監),連地方都指揮使也要聽這些武裝太監的話。
可惜朱厚照不爭氣,三十歲就沒了,上面換了領導,於是夢醒之後,心碎無痕。
嘉靖對太監的身份定位很簡單——奴才。在他看來,這幫人就該去洗廁所、掃地,安心幹活,還想發財、帶兵、操控朝政?
他公開表態:奴才就該乾奴才的事情,如果敢于越界,絕不輕饒!
剛開始時,太監們並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屬於他們的悲慘世界確實到來了。
嘉靖召集了司禮監,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駐外地的太監,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執行。
人拉回來了,幹什麼呢?按程序走,先是訓話,訓完了就查,查出問題就打,經不住打的就被打死,這還算講人道的。有兩個貪污的太監由於數額巨大,情節嚴重,被打死後屍體還掛在外面示眾,實在夠狠。
這是小嘍啰的遭遇,大腕級的也沒有好下場。
當年的「八虎」中,劉瑾已經被剮了,剩下的也無一倖免。谷大用被免職抄家,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門衛。另一個叫魏彬的,埋頭苦幹幾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禮監的位置,嘉靖一聲令下,就被下崗分流了,據說連套房子都沒給留,直接攆出了宮,流落街頭當了乞丐。
其餘的人也很慘,個個被整得夠嗆,甚至連那個唯一不應該整的人也給收拾了。
無論如何,張永應該算是個不錯的人,他幫過楊一清,幫過王守仁,為人也比較正直,似乎不應該上黑名單。
可是嘉靖先生太過生猛,在他看來,只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東西。很快張永被降職處分,然後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腦袋不保,楊一清站出來說話了。
總算是好人有好報,楊先生信誓旦旦,拿人頭擔保,這才保住了張永,使他官復原職,成為了碩果僅存的掌權太監。
除了對本地太監嚴加管束外,嘉靖先生還以身作則,著力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太監,比如那位後來十分有名的黃錦,從小就跟著他,鞍前馬後可謂盡心儘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臉,嚴厲警告他放老實點兒,不許玩花樣。
嘉靖是一個排斥太監的人,從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一個個人喜好問題,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在它的背後,隱藏著一個秘密——抉擇的秘密。
其實,統治王朝就是經營企業,只不過治國這一攤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稅,還要應付工商檢查、安全檢查、消防檢查,逢年過節還得上供,流年不利還會虧本破產。
相對而言,建立王朝這筆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啟動資金過高(要敢拚命),經營周期不定(沒準明天就犧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馬鳥槍換炮。從此不但不用交錢,還可以收別人的錢,想收多少自己說了算,除了你管別人,沒人敢管你。
因為開政府比開公司的利潤更大、前景更廣,所以自古以來,無數人都躍躍欲試,但成功者寥寥無幾(就那麼幾個朝代)。
而那些成功創業的首任董事長,一般來說都是極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幹活的人如果不聽話,除了炒魷魚外,還要交違約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從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總過世,繼任董事長能力不足,無法解決企業問題,無奈之下,只能對外招聘人才(科舉制度),並聘任其中的精英當總經理(內閣首輔)幫助管理。
然而問題在於,這位總經理並不一定聽話,這在經濟學上稱為代理問題,而能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爬到這個位置的,一般都極其狡猾,絕對不是什麼善類,嬌生慣養的家族企業董事長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為了能夠控制局面,董事長又引進了新型人才——秘書(太監)。這類人學歷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問題,還喜歡欺負員工,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優點——聽話,對董事長而言,這就足夠了。
所以,對於嘉靖而言,秘書(太監)絕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縱觀整個明代,無論太監如何猖獗,如何欺壓大臣,卻都要聽皇帝的話。自明宣宗時起,太監就已然成為了皇帝的助手,協助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內,擺在眼前的有著兩種選擇——文化低、會拍馬屁、十分聽話的太監,或是學歷高,喜歡掐架找茬兒、桀驁不馴的文臣。
連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後者容易對付得多,所以,他的眾多同行都選擇了太監,但是嘉靖卻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夠對付所有的人。
這是一個極其艱辛的選擇,從此以後,他將失去秘書的幫助,獨自對付狡詐博學的總經理,事實證明,他成功地做到了。
姓張的也好,姓夏的也罷,無論下面鬧得多麼熱鬧,他都是冷靜的旁觀者和最終的裁決者。
二十年過去了,勝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無論學歷、民族、性別、星座、個人嗜好,只要是給他幹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絕頂高手的生活是比較痛苦的,既然沒有對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託——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國的土特產,是中國人自主開發研製的,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個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謂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著道經,四處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煙霧繚繞的丹爐前添柴火,然後看著那煉出的鬼都沒膽吃的玩意兒手舞足蹈,誰也不知道這幫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幹嗎?
參考消息
一品道士邵元節
邵元節,本是龍虎山上清宮的一名道士,后被人推薦給了嘉靖。嘉靖很喜歡他,命他專掌祭祀之事。邵大仙得寵,在於他有兩項絕技。首先他是一名出色的氣象學家:有兩年北京城中氣候異常,該下雨的時候不下雨,該下雪的時候不下雪,結果邵大仙每次祈禱后,都會有效驗;其次,他還是一名治療男子不育症的專家。原來嘉靖結婚都十年了,可一直沒有兒子,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經過邵大仙的調理治療,在此後的三年中,皇子接連出生。嘉靖十分感激,便拜邵大仙為禮部尚書,賜一品文官服。
總之一個字:玄。
但你千萬不要就此認為,道教的追隨者們都是些吃飽飯沒事幹的人,因為嘉靖先生就是該組織的老牌會員。
對於嘉靖先生的性格,我們已經介紹過很多次了,這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傢伙,對公益慈善事業也絕對沒有絲毫興趣,然而,他卻甘願犧牲日常的寶貴辦公時間,在宮中設置香爐,高薪請來一大堆道士天天燒爐子。
看上去很奇怪,實際上很簡單。
與別的宗教不同,道教有著一個終極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們始終相信有一天他們能夠擺脫地球引力,突破空氣動力學,超過機器人的壽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這一點,所以他幾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學道,追求長生不老,他的這些行為被很多史學家下了一個定義——一心修道,無心從政。
這是一個十分離譜的定義,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盤是十分精明的:修道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誰他並不關心,對他而言,修道只是為了多活幾年,為了他能夠永遠統治天下。因為他還沒有活夠,他喜歡現在的一切——權力、操控、鬥爭,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所以修道問題,說到底,是個政治問題。
打結是個技術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無數人曾使用各種手段,試圖控制或是影響他,卻都未能如願。
無論是大臣還是太監,他都能應付自如,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卻差點兒在一個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奪走,而未能如願的原因,只是一個繩結。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樣,住在他的後宮里,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這位端妃姓曹,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寵妃,皇帝長期在她這裡安營紮寨,對她寵愛有加,皇后也恨得牙痒痒,卻無計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時,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竄入了寢宮,來到床邊,那個帶頭的人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了繩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較死),打了一個結。
然後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緊了繩結,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來,那個君臨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脆弱。
這個正在打結的人叫楊金英,職業是宮女,具體情況不詳,但我仍可以肯定一點——她不會打結。
睡覺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於是皇帝在半夢半醒之間,終於有了動靜。
可是由於長年缺乏鍛煉,神經反應比較遲鈍,他還沒來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覺。
按說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無力的舉動卻引起了兇手的恐慌。
楊金英畢竟只是個宮女,估計平日連殺雞的膽量都沒有,可是現在她手握繩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這個反差實在太大了,於是在慌亂之中,她捲起了繩索,在原來的結上,又打了一個結。
相信但凡系過鞋帶的人,都知道這種結上打結的後果——死結。
順便說一句,我對此是有深刻體會的,由於缺乏系統訓練,我的系鞋帶技術很差,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經常會打出死結。直到高人指點,才最終系出了科學合理的繩結——蝴蝶結。
和系鞋帶一樣,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結,因為死結是勒不緊的,當然了,如果想把殺人滅口和追求藝術結合起來,那麼打個蝴蝶結也是不錯的選擇。
楊金英發現了這個問題,無論她怎麼用力,繩結都沒有變緊,手忙腳亂之下,卻忘記了那個極為簡單的解決方法——解開,再系。
按照犯罪規律,一般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是力氣活(搬運屍體),人都是越少越好,這次也不例外。
楊金英慌張的神態嚇壞了另一個同夥,她準備放棄了。
這個膽小的幫凶名叫張金蓮,看到這混亂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徹底崩潰了。
為了擺脫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備,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報信。
這是一個挽救了嘉靖生命的舉動,卻也是個愚蠢的決定。因為自打她潛入後宮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名字就已經被寫在了閻王的筆記本上。
無論她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這個消息,說話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親自帶著人趕到了案發地點,把犯罪分子楊金英等人堵了個正著,當時這位楊宮女仍然用力地拉著繩索,很明顯,她覺得這個結還不夠緊。
皇后親手為皇帝大人解開了那個死結,拿走了那根特殊項鏈,太醫們也連夜出了急診,經過緊急搶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點兒活活勒死,而行兇者竟然是手無寸鐵的宮女。這要換在今天,絕對是特級八卦新聞,什麼後宮黑幕、嬪妃秘聞必定紛紛出爐,大炒特炒。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當時,這起案件的處理卻是異常的低調,所有的正史記錄都諱莫如深,似乎在隱藏著什麼。
參考消息
「壓力山大」的任務
嘉靖皇帝處於昏迷中時,方皇后緊急召集御醫進行會診。誰知御醫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冒這個風險——治死了皇上,那絕對是殺身之禍。方皇后心急如焚,喝令太醫院院長許紳務必救活。許紳被逼到絕路,在把過脈之後,決定鋌而走險,給皇帝下了一劑猛葯。下午,昏迷中的嘉靖皇帝突然有了聲音,吐血數升后便能言語。許紳雖然將嘉靖從鬼門關外拉了回來,但由於壓力過大,不久就得了病,很快便駕鶴西行了。
當然,結論還是有的,經過審訊,犯罪嫌疑人楊金英、張金蓮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為爭取寬大處理,她們還供出了此案的幕後黑手——王寧嬪。
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後宮重量級人物之一,這裡就不多講了,主謀的這頂帽子最終扣在了她的頭上。
至此,此案預審終結,也不用交檢察院起訴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斬首示眾。
這案子到這裡就算結了,但真相卻似乎並未大白,因為還有一個始終未能解釋的問題——殺人動機。
要知道,殺皇帝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事情,絕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據慣例,敢於冒這個險的人,必定要遵循一個原則——收益大於風險。
虧本的買賣從來沒人肯做,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收益才能讓她們干出這等驚天大事呢?在那年頭,武則天已經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點是王寧嬪,她並沒有理由這樣做,因為根據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這是一個沒有動機的案件,參與其中的人卻並不是受益者,這似乎讓人很難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女人的心理是很難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內分泌失調、情緒失控之類的原因。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案子仍然是一團糨糊,搞不清動機,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確的是案件中各個角色的結局。
嘉靖十分鬱悶,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點兒送了命。此後,他搬出了後宮,住進了西苑。
楊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終賠掉了性命。王寧嬪被控買兇殺人,如果屬實,那就算罪有應得,倘若純屬虛構,那隻能算她倒霉了。
但這件事情還是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寧嬪,還趁機幹了一件壞事,在她的操控下,謀殺專案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謀刺一事,於是皇后大人順水推舟,把這個危險的敵人(對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場。
從此以後,這起謀殺案就成為了街頭巷尾議論的熱門話題,也是官員們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這起案件絕不僅僅是花邊新聞,事實上,它對後來那二十餘年歷史的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可能是受驚過度了,嘉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從此不再上朝,剛開始的時候大臣們並沒有在意,就當皇帝大人養病休息,不久后自然會恢復原狀,只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朱樘的一生
朱厚照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