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軍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藉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勝對手,眼下他只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訣別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沒有絲毫的憂傷愁緒,他正鼓足精神,準備著自己的造反事業。


  王守仁與孫燧的曖昧關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這兩個人,他一直十分頭疼,孫燧就不說了,王守仁他也是久聞大名,將來一旦動手,此二人將是最強大的敵手。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關鍵階段,畢竟是兩個巡撫,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們,恐怕要出亂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當。


  此時,劉養正卻提出了一個疑慮,打斷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們把這裡的情況上奏朝廷怎麼辦?」


  朱宸濠看著擔憂的劉養正,突然笑了:


  「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孫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們見一面。」


  孫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著對策,在對目前態勢進行仔細分析后,王守仁得出了一個我方前景的科學預測——死路一條。


  孫燧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沒工夫答理這些事情,能給皇帝遞話的那幾個寵臣,如果沒有錢是打不通關係的。而根據最新消息,擁有兵權的江西鎮守太監也已經被朱宸濠收買。


  現在是徹底的「三沒有」狀態:沒有兵、沒有將、沒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羅地網,無所遁形。


  這種情形在兵法里有一個特定的稱呼——「絕地」。


  「那就向朝廷內閣直接上書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議。


  然而孫燧搖了搖頭,反問了一句:

  「有用嗎?」


  自從朱宸濠招兵買馬以來,從言官、御史到各級地方官員,告他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一個人能夠告倒他。


  為什麼?

  除了有寵臣錢寧保他之外,內閣中的那個人和他也有著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對於那個人,王守仁並不陌生,他明白孫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條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個想法:

  「還是寫封書信送到朝廷去吧。」


  孫燧有點兒不耐煩了:

  「不是告訴過你沒用嗎?」


  「你誤會了,不是給內閣,而是送給另一個人的。」


  王守仁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樣東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兩人,朱宸濠邀請他們吃飯,務必賞光。


  王守仁和孫燧對視一眼,立刻答應了。


  這次宴會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間,距離最後日期的到來已經很近了,雙方將在這場宴會上展開撕破臉前的最後一場交鋒。


  出人意料的是,宴會是在和睦的氣氛中開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談其他問題,只是關心地問王守仁是否習慣這裡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王守仁作了得體的答覆,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因為他知道,這場宴會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不久之後,朱宸濠還是發難了。


  他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說道:

  「皇上總是出巡,國事也不怎麼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這是一句很犯忌諱的話,朱宸濠竟然公開說出來,莫非是想攤牌?

  可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旁邊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


  「世上難道沒有湯武嗎?」


  這句話實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轉身,尋找發言人,然後他發現了滿面怒容的退休侍郎李士實。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不能不還擊了。


  王守仁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地接了一句:

  「湯武再世也需要伊呂。」


  幕後人物終於出場了,朱宸濠接著回答:

  「湯武再世,必定有伊呂!」


  王守仁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有伊呂,還怕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漲紅了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對話,我來解釋一下,他們談論的湯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這裡就不一一介紹了。這段話用我的語言來翻譯,大概是這個樣子。


  「世上沒有敢造反的人嗎?!」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此處意思是你李士實沒有什麼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會有得力的幫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幫手,但國家一定會有忠臣!」


  大意翻譯完畢,換到今天,這樣說話的人應該被拉出去修理一頓。


  宴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方都不發一言,以沉默互相對抗。


  此時,孫燧突然站了起來,對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大家都如釋重負,王守仁趁機提出道別,這場劍拔弩張的宴會就此結束。


  朱宸濠本想借著這次宴會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達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孫燧卻在宴會上感受到了濃厚的殺意,他們已經感到,反叛的刀鋒正向他們不斷逼近。


  之後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來歷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孫燧則成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視。


  就在這日漸恐怖的環境中,王守仁終於等到了他要的東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內的接收人並不是內閣,而是兵部尚書王瓊。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級只要了一樣東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種制度規定,這裡就不多說了,我們只介紹一下它的作用——調兵。


  王守仁之前征討土匪時曾經拿過旗牌,之後又還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還,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實他老兄不想還,可是又不得不還。


  因為明代的朝廷絕不允許地方擁有軍事力量,所有的軍隊都要統一聽從國家中央指揮。


  但眼下這個環境,寧王造反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一旦事發,沒有準備,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瓊破例給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權力,寧王實在太可怕了,寵臣中有人,內閣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過他的錢。而王守仁和孫燧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許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興,他興奮地跑去找孫燧。


  可當他來到巡撫衙門,告訴孫燧這個消息時,他的這位同鄉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說出了一句王守仁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說點兒什麼,孫燧卻擺了擺手,說出了他必須離去的緣由。


  「那樣東西(旗牌)現在還沒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巡撫,對方卻是藩王,總不能自己先動手吧,所以現在這玩意兒還不能用。


  現在不能用,那什麼時候能用呢?


  很簡單,寧王謀反的時候就能用了。


  謀反不是搭台唱戲,到了那個時候,不肯屈服的孫燧必定是第一個被害者。


  王守仁徹底明白了,孫燧的意思是,他將在這裡留守,直到寧王殺掉他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時候,逃出去的王守仁將拿起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亂。


  孫燧抱著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了王守仁,因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從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國家委派的江西巡撫,這裡就是我的職責所在,死也要死在這裡!」


  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


  他整好衣冠,鄭重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後大步離去。


  參考消息


  三人好做事


  弘治五年,二十一歲的王守仁參加浙江鄉試。據說監考員夜半巡場時,突然撞見兩個巨人,一個穿著紅衣裳,一個穿著綠衣裳。兩個巨人東西相對而立,大聲說道:「三人好做事。」說罷便消失了。等到發榜時,王守仁與孫遂、胡世寧三人同時中舉。其後寧王朱宸濠之亂,胡世寧發其奸,孫遂死其難,王守仁平其亂,巨人的話應驗了。這件事雖是記載在《王陽明年譜》之中,但很可能是後人附會的「名人神化」的傳說,後人就權當一個有趣的掌故吧。


  對著王守仁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孫燧大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的祝願: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勇敢無畏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驚變

  孫燧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朝中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最終讓朱宸濠的陰謀敗露了。


  寧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為他已經買通了錢寧、楊廷和等朝中位高權重的人,自認為後台夠硬,可他沒有想到,他的這番動作卻得罪了一個更為強勢的人。


  這個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將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還參加了多次戰鬥,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紅得發紫,這下子錢寧就不高興了,因為他的特長只是拍馬屁,而江彬則比他多了一門技術,不但能拍馬屁,還能陪著皇帝打仗。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尋找對方的破綻。江彬先下手為強,決定在寧王的身上做文章。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經過路邊社的報道,越傳越廣,很多對錢寧不滿的人也準備借這個機會下一劑猛葯。


  恰好此時,一貫善於隨機應變的楊廷和也感覺到不對了。照這麼個搞法,寧王那邊要出大問題,到時自己也跑不掉。他決定解決這個難題。


  於是在眾人合力之下,朱厚照決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寧王,讓他老實一點兒。


  事實證明,楊廷和先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還是很夠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代,只要把意思傳達到就行了,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為解決這件事情,楊廷和費盡了心機,用盡了腦筋,四處周旋,本以為能天衣無縫地做到功德圓滿,可惜,他還是疏忽了致命的一點: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質不過關啊。


  當皇帝使者前來的消息傳到南昌的時候,朱宸濠正在舉辦他的生日宴會,聽到這件事情,他十分吃驚,當即停止宴會,找來了劉養正商量對策。


  面對著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劉養正十分鎮定,不慌不忙地對這件事情作出了客觀科學的分析:朝廷中的關係都已經打通,而且一直無人通報此事,現在突然派出使者前來,一定是有了大的變故。必須立刻行動,否則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應該動手了!」


  劉養正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傢伙,讀書沒心得,進士也考不中,卻整天目空一切,楊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試成績優秀,在官場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個轍,準備大事化小,卻被這位仁兄插了一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這麼看來,科舉還真算是個好制度。


  朱宸濠緊張了,他相信了劉養正的說法,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資質也就能和劉養正這一類人混了。


  他決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解決孫燧這個令人頭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選定了謀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這一天孫燧和巡撫衙門的官員將要到王府祝賀他的壽辰。而那時,將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第二天。


  孫燧帶著他的巡撫班子來到了寧王府,然而一進府內,他就大吃一驚。


  因為在祝壽的會場,除了來賓外,竟然還有另一群不該出現的人——幾百個身穿閃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撲面而來的殺氣讓孫燧打了個寒戰,他意識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會的主角寧王出場了,他的臉上沒有過生日的喜悅,卻似乎有著無盡的悲痛。


  他哭喪著臉,向在座的人開始訴說他痛苦的原因:

  「告訴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錯了兒子啊!」


  大家都傻了,這種八卦猛料您是怎麼知道的?

  寧王兄看見大家都被鎮住了,越發得意:

  「好在太后發現了,現在她已經下詔,讓我起兵討伐朱厚照,就是這麼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著忽悠吧。


  孫燧最先反應了過來,事到如今,他也不講什麼禮數了,兩步跑到寧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的詔書呢?!」


  朱宸濠把眼一橫,風度也不要了:


  「你少廢話!我現在要去南京,你識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孫燧終於發火了:

  「你嫌命長啊!還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夢!」


  孫巡撫的反應很快,說完后立刻朝門外奔去,可被侍衛攔了回來。


  朱宸濠被孫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間他已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走到孫燧面前,冷笑著表達了他的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對這一切,隨同的官員們的反應卻著實讓人難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許逵挺身而出,大罵朱宸濠外,其餘的人都保持了驚人一致的態度——沉默。


  參考消息


  他是他媽生的嗎?

  朱樘是一個標準的好男人,他雖貴為皇帝,一輩子卻只有張皇后這麼一個老婆。不過令他鬱悶的是,結婚四年,張皇后的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然而到了弘治四年九月,宮中卻突然宣布張皇后的皇子降生了!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因為之前從沒有人聽說皇后懷孕過!於是就有了一種說法,懷疑朱厚照是張皇后從外面抱來的。很快,就有一個叫鄭旺的人跳了出來,聲稱自己才是孩子的親姥爺,並儼然以皇親自居。雖然朝廷對此事做了嚴肅處理,但是流言卻越傳越廣,這也難怪寧王造反時,會拿這件事做文章了。


  朱宸濠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發布了命令:


  「把他們兩個帶到城門外,斬首示眾!」


  然後他輕蔑地看著那些剩下的官員,親切地詢問:

  「還有誰?」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威脅面前,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


  孫燧和許逵就這樣被拉了出去,而孫燧實在是一條硬漢,即使被繩子捆住,依然罵不絕口,殘忍的叛軍打斷了他的左手,也沒有讓他屈服。


  他們就此被帶到了惠民門外,這裡是行刑的地點。


  孫燧沒有絲毫的慌亂,只是平靜地對許逵說道:

  「事已至此,真是連累你了。」


  許逵肅然回答:

  「為國盡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孫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對著幾天前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說出了最後的話:

  「全靠你了。」


  殺掉了孫燧和許逵,朱宸濠開始處理善後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機佔領了巡撫衙門,接管了南昌城內的所有防務,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然後他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撫衙門的官員處一一登記,搞民意調查,內容只有一項: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賞,回答否的人關進牢房。


  最後結果是四六開,大部分人拒絕跟著他干,當然了,並非因為他們有多麼愛國,只是覺得跟著這位仁兄造反沒什麼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決了,劉養正找到朱宸濠,向他報告人員的招募情況。


  朱宸濠看完了人員名單,卻皺起了眉頭。


  劉養正剛準備請示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朱宸濠揮手制止了他:


  「還缺了一個人。」


  「他應該還沒走遠,現在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後,格殺勿論!」


  孤軍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麼突然。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泄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后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狸啊!


  參考消息


  讓你拒載!


  寧王發動叛亂時,王守仁正在北上的官船上。船行到豐城縣時,他接到情報,說寧王已經派人沿江而上,要刺殺自己。事發突然,王守仁決定立即返回吉安調集兵馬,再與叛軍周旋。很快,船上的船夫們也知道了這一消息,個個嚇得魂飛魄散。為了避禍,他們便以逆流無風為由,不肯開船,這可把王守仁急壞了。後來北風驟起,船夫仍然拒絕開船。眼看就要壞了大事,再次交涉無果后,王守仁忍無可忍,一道劍光閃過,割去領頭船夫的一隻耳朵。船夫們無可奈何,只好調轉船頭,朝吉安劃去。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面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制。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裡面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面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兒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閣,內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寧王已經在南京登基了。


  內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麼多年了,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幫自己收個屍。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於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兒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寧王已經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麼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並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系里,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著正義旗號的寧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人的生命,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寧王,將是另一個當權者,唯一的犧牲品,只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將是永遠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王守仁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只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等到船隻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於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餘里,時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兇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隨從們不是白痴,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於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號聲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裡?」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捨不得死,合計之後,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裡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放在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裡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裡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桿。


  可就是這位光桿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麼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麼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的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麼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等待著這個十分關鍵的回答。現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裡。」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複道:

  「因為我在這裡!」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受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讚了他的勇氣,又對在場的人發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麼名堂?

  面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裡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那麼哪裡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裡,我們將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說過,「飛將軍」李廣的外形很像一個普通的農民,無獨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獃子,活像個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塗的外表下,卻有著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作出奇怪的事,但最後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於他的哲學,因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藉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勝對手,眼下他只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後的史可法似乎並不了解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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