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土木堡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餘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掃而光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揮刀出鞘。


  蒙古騎兵分為四路,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對大明帝國分別發動了進攻。


  其中第一路攻擊遼東,第二路攻擊甘肅,第三路攻擊宣府,最後一路由也先自己統領,攻擊大同。


  戰爭就此全面爆發。


  消息傳到京城,大臣們十分緊張,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事發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沒底,但有一個人卻與眾不同,十分興奮。


  此人又是王振。


  受賄的是你,查貨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現在打仗了,你還有什麼可興奮的?

  要說明的是,王振從來就不是什麼主戰派。正統八年(1443),侍講學士劉球就曾經給皇帝上過一次奏摺,指出蒙古使臣人數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禍心,希望能夠儘早整頓兵制,積極備戰。


  劉球沒有想到,他出於愛國熱情上書,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


  王振看到奏摺后,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錢,還是認為劉球是在指責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反正他找了個借口,把劉球關進了監獄,在不久之後,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錦衣衛指揮馬順殺害了劉球。


  瓦剌四路來襲

  參考消息


  三個江西人

  正統八年(1443),奉天殿遭雷擊,英宗按慣例下詔求直言。一向正直敢言的劉球便與江西老鄉鍾復約好聯名上書,鍾復回家后將此事告訴了夫人。鍾夫人堅決反對。等到劉球再去找鍾復,鍾夫人便在屏風后大罵:「你自己上書就行了,何必連累別人!」劉球一愣,嘆氣道:「這種事情,你居然跟婦人商量!」遂獨自上書。另一個江西人彭德清為了巴結王振,攻擊劉球在彈劾影射王振,導致劉球入獄,不久慘死。鍾復見好友喪命,悔恨異常,竟然病死了。此後,鍾夫人常以淚洗面:「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你跟劉先生一起死,也落個忠臣之名。」


  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死太監,自然是不會有什麼愛國情操的。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實現自己抱負,揚威天下的機會。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秘密地籌劃。


  當時也先的軍事實力已經非常強大,明朝的邊境將領已然不是對手,大同守軍連連失利,紛紛告急。朝廷經過會議,決定派出駙馬井源出兵作戰。


  駙馬井源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將領,他的出征緩和了當時的緊張局勢。


  然而就在他出征后第二天,皇宮就傳出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親征了!


  這正是王振搗的鬼。


  王振想要遠征立功,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威望帶兵出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一直聽自己的話,只有藉助他的名義,才能實現自己統率大軍的夢想!

  在王振的慫恿下,英宗朱祁鎮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召集大軍共二十萬,立刻準備出征。


  這裡要說一下,很多史書都說此次出征共有五十萬人,根據本人考證,這是不準確的。因為由當時動員兵力時間及京城附近布防情況分析,幾天之內,絕對不可能召集五十萬大軍,當時京城的三大營總兵力是十七萬左右,加上附近軍隊,共計數量應當在二十萬左右。


  我們知道,兵家有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飯,要睡覺,這就必須準備好糧食帳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打仗就是打後勤。


  朱棣遠征之時,會徵用大量的民工、牛馬車輛,並設置專門的運糧隊,準備後勤的時間往往長達幾個月。


  參考消息


  駙馬也不吃香了


  駙馬是皇親國戚,不可謂官威不足。不過駙馬雖大,翁父更大。朱祁鎮的長姐順德公主之夫,駙馬都尉石,因為在自己家裡斥責一個犯了錯的小宦官,恰好被上門傳旨的王振撞見。正所謂「不要當著銼子說短話」,雖然這是駙馬的家務事,但小宦官被斥責時的可憐樣子,讓王振頓生兔死狐悲之感,於是無事生非,硬說石在指桑罵槐,下令把石投入了錦衣衛的大牢。


  那麼王振統領的這二十萬大軍出發準備用了多長時間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邊關急報,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這個蠢貨看來,只要把人湊齊就行了。他事先通過邊報得知,也先只有兩三萬人馬,所以他徵召二十萬大軍,認為這樣就一定能夠取勝。


  是啊,這個算術小學生也會做,二十萬對兩萬,平均十個人對一個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腳也能把對手給踩死。


  王振就是這樣想的,他的作戰思想似乎也就源自於此。


  無知啊,真是極度的無知!王振這個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終於顯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來,戰爭似乎就等同於街頭的黑社會鬥毆,雙方手持西瓜刀對砍,誰人多,誰氣勢大,誰就能贏。


  話說回來,戰爭到底與鬥毆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開一個專題。


  戰爭是怎樣煉成的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韓信的人對皇帝劉邦說出了一句話: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這不僅是一句成語,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壯語。


  在我看來,在韓信說出此言之後的一千多年裡,有資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會超過十五個人。


  而如果你仔細研究過軍事,就會發現,要做到帶兵多多益善,實在是太難了。


  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從什麼是戰爭說起。


  如果我們把戰爭的所有外表包裝脫去,就會發現:


  戰爭,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打架鬥毆。


  下面,我會借用經濟學中的模型理論(先預設基本框架,不斷增加條件的經濟分析法)來說明這個問題。


  先從兩個人講起,相信大家也有過打架的經歷,而兩個人打架就是我們俗稱的「單挑」。


  「單挑」實際上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情,因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輸是贏全要靠你自己。當然,如果你比對方高大,比對方強壯,湊巧還練過武術(最好是搏擊,套路不怎麼管用),那麼勝利多半是屬於你的。


  現在我們把範圍擴大,如果你有兩個人,而對方還是一個人,那你的贏面就很大了,兩個打一個,只要你的臉皮厚一點,不怕人家說你勝之不武,我相信,勝利會是你的。


  下面我們再加一個人,你有三個人,對手還是一個人。此時,你就不用動手了,你只要讓其餘兩個人上,自己拿杯開水,一邊喝一邊看,臨場指揮就行。


  就不用一個個地增加了,如果你現在有一千個人,對手一個人,結果會怎樣呢?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你是不會贏的,因為對手早就逃了。


  到現在為止,你可能還很樂觀,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你佔優勢。


  然而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如果你有一千個人,對手也有一千個人,你能贏嗎?

  你可以把一千個人分成幾隊去攻擊對方,但對手卻可能集中所有人來對你逐個擊破,你能保證自己獲得勝利嗎?

  覺得棘手了吧,其實我們才剛開始。


  下面,我們把這個數字乘以一百,你有十萬人,對手也有十萬人,你怎麼打這一仗?

  這個時候,你就麻煩了,且不說你怎麼布置這十萬人進攻,單單隻說這十萬人本身,他們真的會聽你的嗎?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這十萬人都是人,有著自己的思維,有的性格開朗,有的陰鬱,有的溫和,有的暴躁,他們方言不同,習慣不同,你的命令他們不一定願意聽從,即使願意,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如果裡面還有外國友人(比如朝鮮),那你還得找幾個翻譯。


  這就是指揮的難度,要想減低這一難度,似乎就只有大力推廣漢語和普通話了。


  要是再考慮他們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會十分頭疼。這十萬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對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讓他前進,他可能理解為後退,一來二去,你自己都會暈倒。


  很難辦是吧,別急,還有更難辦的。


  我們接著把這十萬人放入戰場,現在你不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裡。他們可能隱藏起來,也可能分兵幾路,準備伏擊。而你自己要考慮怎麼使用自己這十萬人去找到敵人並擊敗他們。


  此外,你還要考慮這十萬人的吃飯問題,住宿問題,糧食從哪裡來,還能堅持多少天。


  腦子有點亂吧,下面的情況會讓你更亂。


  你還要考慮軍隊行進時的速度、地形,下雨還是不下雨,河水會不會漲,山路會不會塞,士兵們經過長時間行軍,士氣會不會下降,會不會造反,你的上級(如果有的話)會不會制約你的權力,你的下級會不會嘩變。


  你的士兵有沒有裝備,裝備好不好,士兵訓練水平如何,敵人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敵人的裝備如何,敵人的戰術是什麼,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敗仗怎麼撤退,打了勝仗能否追擊,等等。


  事實上,戰場上的情況還要複雜得多。相信看到這裡,你已經明白,別說帶十萬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帶十萬人出去轉一圈,旅個游,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可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揮的人數乘上十倍,一百萬人,你就會發現,你面對的已經不是一百萬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萬個麻煩,是真正的災難。


  從十萬到一百萬,你的人數增加了十倍,但你的問題卻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問題如果不加以重視,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一百萬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不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是傻瓜,你怎麼控制一百萬個人,讓他們去聽從你的指揮呢?

  軍事指揮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揮的人數和指揮官的指揮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揮的人數越多,對能力的要求就越高。從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頂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種境界,它代表著指揮官的能力已經突破了人數的限制,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頂,無論是十萬,還是五十萬、一百萬,對於指揮官而言,都已經沒有意義。


  因為這種指揮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遠只有一個人,命令前進絕不後退,命令向東絕不向西。


  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才是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帶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軍事天才。


  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軍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構建過程,但這個模型是理想化的,我們在此還要補充兩種特殊情況。


  首先,這個模型設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異功能人士,如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能夠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幾米,穿牆入室,身負如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學,一個能打幾百上千個。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對手果真是上述傳說人物中的一個,那你還是快逃吧。不但是因為對方身負絕學,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方是正面人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據劇情限定,他就是睡著了你也打不過他的,你才幾斤幾兩,敢和大俠對著干?劇情限定好了,他是穩贏的。


  其次,雙方裝備不能過於懸殊,比如對方拿火槍,你拿板磚,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計也是沒用的。


  結論

  總之,戰爭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穩贏,實際上現在某些街頭鬥毆的人也開始注意戰術方法了,他們也時不時來個半路偷襲、前後夾擊之類的把戲。


  可見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帶幾十萬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國人口全帶出去也沒有人管你,問題是你要能保證打贏。而像白起、韓信、陳慶之、李靖這樣有能力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比如國民黨的著名將領胡宗南,手下長期擁兵數十萬,卻一直被只有幾萬人的對手牽著鼻子走,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黃埔同學最後給他下了一個定義——「胡宗南,也就是個團長。」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他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官,還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官,後來還成了宦官,然而這位身殘志不堅的仁兄居然一下子當上了二十萬人的統帥(實際統帥權在他手中)。


  後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設想。


  準備與抉擇


  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王振一直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而其他的人也有著各自的行動。


  首先是大臣們。當他們聽說這個如同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后,頓時炸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帶頭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於主管官員任命職權,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也有了一個專門的稱呼——天官,可見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帶領下,百官聯合上奏摺反對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禮監,並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對無效。


  除了這些人外,兵部的兩位主官也上書反對,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鄺埜和兵部侍郎于謙。


  鄺埜,宜章人,永樂年間進士出身。他為人清廉,十分正直,對於王振的胡作非為很是不滿,這次他上書反對,正是他一貫以來正派品行的表現。不出所料,他的反對也被駁回,但這並不是他勸阻行為的結束,事實上,作為一個從始至終參加了這次遠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誠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而這位於謙,正是我們後面篇章的主角,要說這位仁兄實在不是一般的強,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過第一號紅人王振,且從未認錯,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還能復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沒有辦法,可見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這兩位兵部高級官員的抗議被駁回后,也只好去繼續他們的工作,為遠征做準備。按照規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領導應該陪同,經過內部商議,最終做出了決定:


  鄺埜陪同出征,于謙暫時代理兵部事宜。


  這一決定挽救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與他們相比,其餘兩位輔政大臣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三楊已經死了,胡濙沒有什麼能力,而真正應該起作用的張輔卻一言不發。


  這就太不應該了,張輔率軍平定安南,曾身經百戰,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舉動的危險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麼樣,如果要爭論起來,王振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年老心衰的張輔卻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雖然一言不發,雖然明知危險,但張輔最終還是與皇帝一起出發遠征,不是作為指揮官,只是作為一個陪同者。


  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們亂成一團,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動。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別親人,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朱祁鎮現在就面臨著這兩項工作。他首先把國家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應該說朱祁鎮是一個品性溫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關係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規矩,對於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不貪心,比如說——皇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祁鎮放心地將國家大權交給了他。


  然而朱祁鎮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事情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當一個人習慣了某種權威和特權后,他就無法再忍受失去它們的痛苦。


  權力在帶給人們尊嚴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自私。


  交代完國家大事後,朱祁鎮去向自己的妻子——錢皇后告別。


  正統七年對大明王朝而言並不是個好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張太皇太後去世,王振奪取了國家大權,但這一年對於朱祁鎮本人而言,卻是幸福的,因為就在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后錢氏。


  自古以來,幾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后,而且皇后的人數只會多不會少。事實上,皇后一直以來都是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從武則天到慈禧,她們在歷史中擔任的戲份絕不比某些男主角少,當然,更多的皇后則是默默無聞,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后因為她們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權謀手段被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參考消息


  忠臣的勸諫


  說是御駕親征,但這支臨時拼湊的軍隊的狀況卻不讓人樂觀:既不了解敵情,又缺乏作戰方略,後勤準備更是倉促,還沒到大同就斷糧了,再加上出居庸關連日陰雨,道路泥濘,人困馬乏,大批士卒生病餓死,路上到處橫著死屍。兵部尚書鄺和戶部尚書王佐恐出師不利,多次上書,請求打道回府。王振對此氣恨交加,有一次兩人又勸英宗返京,王振竟然令他們跪伏在草叢中,到了晚上方讓起身。


  這位錢皇后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傳下來,為後人傳頌。


  但她與歷史上的那些皇后們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權術陰謀、政治手段讓人們記住她的。


  她憑藉的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誠的東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了歷代的史官,於是她的事迹就此流傳下來,並感動了更多的人。


  一個女人的傳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后與皇帝之間有真的感情嗎?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在我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這位錢皇後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沒有任何功利、純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麗的深宮中,無數陰謀詭計每一天都在不斷上演,為了爭寵、爭權,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會變得比男子更加陰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骨肉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


  但這絕不是說她們可恨、可憎,事實上,她們是一群可憐的人。


  在那權力決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后和寵妃的名分,有了權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變得冷酷無情。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在我看來,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後人眼中,所謂後宮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爭寵、奪位、爭嫡周而復始,不厭其煩,烏煙瘴氣。


  這位錢皇后,就是烏煙瘴氣的後宮中盛開的一朵蓮花。


  朱祁鎮十分喜愛他的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顧她。錢皇后並非出生大富大貴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后以後,她也沒有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只是盡心儘力對待自己的丈夫,還經常動手做些針線。而朱祁鎮數次要給她的親戚封侯,都被她推辭。


  在很多人看來,皇后衣食無憂,母儀天下,做針線不過是消遣。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如果錢皇後知道,幾年以後,她竟然會用自己的針線手藝做活去換取東西,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而言之,這個皇后並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錢,除了一心一意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她對朱祁鎮的感情是真實的,經得住考驗的,在她眼中,這個叫朱祁鎮的人唯一的身份只是她的丈夫,無論朱祁鎮是皇帝,還是俘虜,或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關押的囚徒,這個身份始終沒有變過。


  在朱祁鎮向她告別,準備出征的那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但我相信,這位妻子會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徵士兵的妻子一樣,囑託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並說出那句曾被說過無數次,但仍然值得繼續說下去的話:

  「我會等你回來的。」


  出征

  正統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大軍出征。


  不顧無數人的阻攔,王振執意出征,他要去尋找夢想的光榮。


  與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稱國家棟樑的文官武將,他們包括: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內閣成員曹鼐、內閣成員張益、兵部尚書鄺埜等等,全部名單很長,就不單列了。總之,朝廷的文武精銳很多都隨行而去。


  能夠活著回來的很少。


  此時的朱祁鎮也不會知道,他的傳奇經歷就要開始了。對於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興奮經歷。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會錯的,親征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客觀地講,朱祁鎮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失敗是負有責任的,但主要責任絕不在他,因為他不過是個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且過於容易相信別人的一個年輕人而已。


  王振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暫時不說責任在誰,其實就在大軍出發的同一天,幾百裡外的大同已經爆發了一場大戰。


  戰爭的地點在陽和,這一戰以明軍的全軍覆沒告終。必須說明的是,這場戰爭完全體現出了也先軍隊的強悍,因為明軍是有備而來,且得到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軍仍然不是也先軍隊的對手。


  除了全軍覆沒外,領軍大將宋瑛也被陣斬,隨軍的太監郭敬還算聰明,躲在草叢中裝死,才最終逃過一劫。


  只有一個人逃了回來,這個人叫做石亨,也是大軍的主將。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殺死,本人也落荒而逃,這對於一個指揮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運的,在不久之後,他將有機會親手拿起武器,為死去的同胞復仇。


  戰勝的也先已經打掃了戰場,養精蓄銳,等待著對手的到來。


  而對於這一切,尚在夢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終天真地認為,只要大軍出發,看見敵人,一擁而上,就能得到勝利。


  二十萬大軍就在這個白痴的引導下,沿居庸關、懷來,向大同挺進,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軍到達大同。在陽和差點被幹掉的郭敬已經逃回來,並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振。


  看著郭敬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和體態,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萬大軍,還怕也先嗎?」


  但郭敬接下來說的話,卻真正震驚了本就是無膽小人的王振。


  他繪聲繪色地向王振講述了那從前的戰鬥故事,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戰敗時的慘況。


  參考消息


  陽和之戰

  陽和之戰史書上交代不多,但寥寥數語卻足以警醒後世。郭敬是王振派去守大同的。當時大同乃是國之門戶,經常與瓦剌有些貿易往來。王振為了賺錢,讓郭敬利用大同的礦產資源,私自造了大批的鐵頭箭矢賣給瓦剌,好換取些馬匹,再運回京城高價賣出。瓦剌資源匱乏,根本無力大規模製造鐵器及箭頭。不知土木之難中,有多少將士是倒在自家的箭矢之下含恨而死的,實在悲哀。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在他大權在握的日子裡,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其實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騙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個小人,一個懦夫。


  於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壯語,立刻下令班師。


  此時大軍剛剛到達大同,並未走遠,如果按時撤回,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也先暫時也摸不透這二十萬大軍的底細,不會立刻進攻。雖說師出無功,就算是出來旅遊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偏要搞出點花樣來。


  王振是一個小人兼暴發戶,他的所有行為模式都是依據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這一類的暴發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愛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縣,當時屬於大同府的管轄範圍,於是他決定請皇帝到自己的家鄉看看,小小的蔚縣有什麼好看的呢?

  其實王振的目的很簡單,就如同現在的有錢人喜歡開著車回到自己的老家,大按幾聲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後讓全村老小出來看自己的新車、新衣服一樣。


  王振帶了皇帝和二十萬人,回自己的家鄉也就是這個目的。


  他無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當年那個窮學官,現在出人頭地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太監。


  一錯再錯


  既然王振決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軍於是調轉方向,向蔚縣出發。


  事實上,王振的這個決定倒是正確的,因為從他的家鄉蔚縣,正是由紫荊關入京的必經之路。只要沿著這條路進發,足可以平安抵達京城。


  八月三日,大軍開始前行,但行進僅五十里,隊伍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隊立刻轉向,回到大同,沿來時的居庸關回京。


  這簡直是個讓人抓狂的決定,大軍已經極其疲憊,如果繼續前進,不久就能回京,並確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頭取一條遠路回京!

  發布這條命令的人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瘋了。


  王振有正當的理由,而且似乎還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軍路過蔚縣,必會踐踏莊稼,現命大軍轉向,以免擾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禮監王振踐踏人命、貪污受賄、禍害國家、誣陷忠良,現在竟然突然關心起蔚縣的莊稼來,實在是「明察秋毫」。


  後世的史學家無不對此「高尚行為」深惡痛絕,還有很多人分析,蔚縣的田地應該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麼在乎。


  其實在我看來,是不是王振的並不重要,因為即使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說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無非是施以小恩小惠,顯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王振最終還是挽救了蔚縣的莊稼,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數十萬條人命。


  天降大雨,二十萬大軍行進更加困難,士氣極其低落,士兵們怨氣衝天,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也沒用了,老老實實地走吧。


  八月十日,經過艱難跋涉,軍隊到達宣府,眼看大軍就可以安全進入居庸關,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但也就在此時,一直尾隨而來的也先終於看清了這支明軍的真實面目,經過數次試探,他已經明白,只要發動攻擊,必定能夠擊敗這個所謂的龐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隨了一個月後,也先這隻黔虎終於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擊。


  所幸的是,明軍發覺了也先的這一企圖,立即派出主力部隊騎兵五萬餘人進行阻擊,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親朱能是一位優秀的指揮官,就如同張輔的父親張玉一樣。但朱能和張玉的不同之處在於,張玉的兒子張輔也是個優秀的軍事人才,但他的兒子不是。


  朱勇帶領著五萬大軍自信地出發了,他雖然是負責後衛工作,但其實他的兵馬要多過也先兩倍,因為據可靠情報,也先只有兩萬騎兵,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體經過就不用多說了,只說結果吧:


  「鷂兒嶺中伏死,所率五萬騎皆沒。」


  五萬人中了兩萬人的埋伏,全軍覆沒,這充分地說明了朱勇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


  不過在我看來,死在鷂兒嶺的五萬大軍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奮戰而死的。


  他們沒有死在土木堡,沒有死得那麼窩囊。


  消滅了朱勇,通往勝利的道路終於打開了,也先的前面,是一片毫無阻攔的坦途。


  土木堡


  雖然朱勇指揮不利,但他的軍隊還是為皇帝陛下爭取到了三天時間。


  三天救命的時間,但也僅僅只有三天。


  八月十日從宣府出發,明軍用三天時間趕到了土木堡,這裡離軍事重鎮懷來只有二十五里,只要進入懷來,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面的事情我想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個人反對。


  這個人還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樣,找到了一個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一點也不高尚。


  「我還有一千多輛車沒有運到,大軍暫時不入城,就在這裡等待!」


  一個人犯一次錯誤不難,難的是從頭到尾都犯錯誤,類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實在是天下少有。


  對於這位司禮監先生,我已經無話可說,拋開他的惡行,單單他的愚蠢和無知,就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為萬人唾罵。


  一個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於被罵,而在於罵無可罵。


  就這樣,明軍失去了最後一個脫困的機會。


  也先終於趕到了,他擦乾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跡,準備再次大開殺戒。


  參考消息


  朱勇的待遇


  朱勇遇伏鷂兒嶺,可能是大意輕敵,也可能是餓昏了頭,總之是全軍覆沒。皇家體面、天子威嚴瞬間掃地,後來朱勇的兒子請旨葬祭父親都不得行。到英宗復辟時,這次戰役死亡的人數,也從《實錄》中的三萬漲到了《天順錄》中的五萬,相差將近一倍。朱祁鎮看朱勇之子屢次上表請求祭葬,才勉強給了個「平陰王」的封號,謚號「武愍」。那意思很明白:既然陽間你平不了,那就帶著你那幾萬騎改平陰間去吧!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發動攻擊,明軍猝不及防,全軍敗退,但由於人數眾多,也先不敢過於深入,明軍於是趁此機會結成緊密隊形,並挖掘壕溝,準備長期作戰。


  據我估算,也先此時的兵力應該不止兩萬,而是在五六萬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的兵力,他也無法擊潰固守的明軍。


  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來使臣,表示願意和談。王振十分高興,立刻派出曹鼐參與和談。此時,似乎是為了表示誠意,也先的軍隊已退去。


  面對這種情況,熟知兵法的兵部尚書鄺埜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是也先軍隊的詭計,不能輕信,應該固守待援。


  也就在這個時刻,王振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後一個錯誤。


  「大軍立刻越出壕溝,馬上轉移!」


  在正統十四年的這次軍事行動中,王振以錯誤開頭,用錯誤結尾,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也能夠發揚厚顏無恥的精神,充耳不聞,真正做到了把錯誤進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會再寂寞,因為一個比你更愚蠢、更白痴、更無知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馬上就會來陪伴你。


  不出鄺埜所料,大軍出發僅三里,已經消失的也先軍隊就出現了,「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


  經過長期奔波,已經被王振反覆折騰得士氣全無的二十萬大軍終於到達了極限,並迎來了最後的結局——崩潰。


  徹底的崩潰,二十萬大軍毫無組織,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將、大學士,還是普通士兵,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說起逃跑,實在是個技術工作,除了看準方向外,還要有充足的體能做底子,這下子平日不勞動的大臣們遭了殃,因為也先的士兵們在屠殺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徹底,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是進士及第(曹鼐是狀元)還是進士出身,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張輔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也於此戰中被殺,一代名將就此殞命。


  此外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鉉、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鼐、張益等五十餘人全部被殺。


  ★書中地圖內所有日期為陰曆

  土木堡之戰


  參考消息


  曹鼐不可

  曹鼐任泰和縣典史時,負責當地的治安工作。一次外出辦案,抓獲一個絕色女盜。曹鼐一見鍾情,忍不住想利用職權徇私一把,但理智又告訴他這樣不妥,快把持不住時,他就在一小片紙上寫「曹鼐不可」四個字,然後放在燭火上燒掉。就這樣寫了燒,燒了再寫,反反覆復幾十次,經過一夜折騰,曹鼐終究還是克制住了自己,保住了「清白之身」。


  一次糟糕的出征

  知者無畏」


  參考消息


  土木之變的官方評價


  《明史》里是這麼評價土木之變的:真是奇了怪了,要兵有兵、要將有將、要錢有錢,人家又沒說打到城門口來。怎麼就憑區區一個小內宦就能轟得那麼多大官往死里闖呢?這下你看,全軍覆沒了吧!什麼大臣不大臣的,全部葬身草野,皇帝都給人整跑了,忍辱偷生。打仗打成這樣,這不搞笑嗎!

  財產損失也很嚴重:


  「騾馬二十餘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


  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掃而光。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餘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有一個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護衛將軍樊忠在亂軍之中拼殺。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自己也將死於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萬大軍就此潰滅,只是因為一個人的錯誤指揮。


  可惜他沒有死在我的手裡。


  似乎是上天要滿足他最後的心愿,不久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的特徵也很明顯,他是太監,沒有鬍鬚。


  於是樊忠趕上去扯住了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鎚捶爛了他的腦袋。


  「吾為天下誅此賊!」


  殺得好!殺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聲

  正統十四年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關巡守都指揮同知楊俊報:近日於土木堡拾所遺軍器,得盔六千餘頂,甲五千八十領,神槍一萬一千餘把,神銃六百餘個,火藥一十八桶。」


  正統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總兵楊洪報:於土木所遺軍器,得盔三千八百餘頂,甲一百二十餘領,圓牌二百九十餘面,神銃二萬二千餘把,神箭四十四萬枝,大炮八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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