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行!」興發也覺得這麼來回跑太麻煩了,而且他需要時間熟悉一下村裡的人,熟悉一下這邊的地該怎麼種,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興發和雨雁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雨雁倒也沒有打他咬他,更多的時候表現的很乖巧,但也很冷漠。更令興發難受的是,和雨雁結婚後,他覺得孫家並沒有像婚前一樣把他當恩人對待,反而對他一下子溫度降了下來,海燕從不叫他姐夫這他可以理解,畢竟打了人家嘛。兩個小舅子年紀也小,他最失望的是木林兩口子,這木林他冷漠倒也算了,因為聽村裡人說,木林對誰都是這個死樣子。可是家裡掌事的貴香這麼對他就有點想不通了,貴香是雨雁的親娘啊,又是這個家的實際掌權者,她的一舉一動就是整個家的風向了。可這貴香對這個大女兒,簡直就跟仇人一般,興發在的時候,不好打她,就用眼睛一眼一眼的剜她,興發不在的時候,又老打她。興發真是想不通,怎麼說也是親娘啊,咋心這麼狠啊。他娶雨雁之前,也是貴香慫恿幾個兒女,老大不聽話就打,所以雨雁在這個家的地位,連個狗都不如。
興發和雨雁在屋裡說話都不敢大聲,一大聲,貴香就在自己屋裡吼開:「小點聲,讓不讓人睡覺了!」雨雁就沖著興發傻笑,做出噓的手勢,看著痴獃的雨雁一個勁兒地往自己懷裡躲,他就把話又忍了下來。
還有說是讓興發幫忙種地,可這哪裡是幫忙,明明就是自己要把一大家子的地都種了,風雨無阻,天天來地里澆水除草。種地的事,雨雁也幫不上啥大忙,就都是他自己,白天忙,晚上有時候也不放心,睡到一半還得跑過來看看。大熱天的,一大家子人就在涼爽的屋裡吃西瓜看電視,只有自己跑來地里,連午飯也沒得及吃,當然也沒人管他吃沒吃,望著眼前一片茫茫土地,他覺得自己好像逃不開這種地的命了,從大葉村種到中遠村,他不知道離開家是不是錯誤的決定,但他現在是真正明白了除了爹娘,世界上沒有人真心對自己好。自己是被這家人鎖住了,做了個受盡委屈的上門女婿,走也走不了了。這麼想著,他左右看著周圍也沒人,就放聲大哭開了,哭得肝腸寸斷。
過一會兒,他感覺有人拍了拍,抬頭一看,是滿臉傻笑的雨雁,懷裡揣著個大碗,碗里是滿滿一碗米飯菜。興發心裡一熱。
「媽讓你端來的?」興發問。
雨雁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媽讓我蹲在廚房吃,我吃完飯,就把飯端過來了。」
「你吃過了嗎?」興發問
「嗯。」雨雁點了點頭。
興發明白了,這哪裡是那個丈母娘端來的,分明就是雨雁自己端過來的。她看著雨雁有些粗糙的手上被燙紅了一塊,就把碗放到地上,拉著雨雁走到灌地的渠邊,往她手上撩水,撩著撩著,就使壞就往雨雁臉上撩,雨雁膽小,又夠不到水來還手,只能哼哼唧唧的抱怨,但是涼水到臉上又很舒服,沒一會兒就只有咯咯笑的份了。
興發和雨雁結婚的第二個年頭,提出想回老家看看。木林夫妻倆大吃一驚,雖然夫妻倆已經結婚兩年了,但是夫妻倆還是不放心,老害怕他會跑回老家把媳婦扔在這兒了。
「我帶著雨雁一塊回去看看。過個年就回來了。讓雨雁認認老家,讓家裡娘和哥哥見見弟媳。這個要求也不過分吧」這個要求確實不過分,木林老兩口也不好說什麼,就允許了。雨雁第一次出遠門,老兩口本想多囑咐幾句,但看見雨雁興奮的跟著興發跑前跑后,幾乎寸步不離,也就沒多操心,雨雁已經完全離不開興發了,用現在的話來說,當年的雨雁,就是興發的小迷妹。
踏上了回家的旅途,興發看著窗外,蘭新沿線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多了幾個發電的風車,這次是坐票,雨雁坐在火車上,新奇的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看看興發,笑的合不攏嘴。她緊緊地挽著興發的胳膊,興發上個廁所她也想跟著。興發吼了一句讓她乖乖坐著,雨雁無奈就只好坐著不動,卻歪著身子整個上半身都橫在走廊了,緊張的盯著廁所門,興發一出來,就看見雨雁這彆扭的姿勢,哭笑不得。
離家已經十年了,興發看著窗外,感慨萬千,他現在已經有了媳婦,才得以回家去見娘,他雖然窮,也沒法待在家裡盡孝,但是堅持把每個月掙得一半的錢都贊起來,寄給娘。他想這次回去一定得給娘跪下來磕個頭,表達自己的不孝。時間過得太快了,他已經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小伙兒,變成這麼個糙漢了,生活並未使他放棄,反而讓他更加頑強,像芨芨草一般。
三天的舟車勞頓,他終於下了火車,坐著姐夫的三輪車,顛簸的前往大葉村,剛進村頭,就村裡已經有了些許變化,年輕人已經很少了,大多都出去打工了,他看著這個待了很多年的村莊,又離開了很多年的村莊,有一種強烈的親切。他跟姐夫說要下來走回家,雨雁也趕緊下來了,緊緊跟著興發,姐夫就拉著行李,先回去安置了。興發快步往回走,想找回當年那個年輕的自己,他看到從前自己上過的小學,他把老師氣哭的場景,又看到不遠處的村西頭的小樹林,有爹死之前給自己種下的樹,讓他賣了娶媳婦。還有那片他小時候潛進去偷東西的苞谷地。他好像從未離開過這裡……
「小兒!你回來了!」
突然有聲音把他從回憶的思緒中拉出來,那是熟悉的聲音,聲音里有難以壓抑的興奮。
他向前一看,是娘!那是娘的身影!他把手上的行李往地上一扔,就迎上去了!
「娘!兒子回來了!兒子不孝啊!」他像個孩子一般的撲到娘的懷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全流出來了。娘老了啊,頭髮都白完了。
槐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用粗糙的雙手一遍又一遍的摸著這個從小就心疼的小兒的臉,黝黑又消瘦的臉。
「行了,娘,先讓興發回去吧,你倆不冷,雨雁還不冷嗎?」興財從後面趕來說。說完走到雨雁面前,拎過她手裡的行李,問道:「冷么?」雨雁也沒有理他。
這一大家子人終於坐到了一起吃飯,姐姐也過來了,姐姐家的三個孩子,大哥家的三個兒子,三哥家的一對兒女,佟家的下一輩都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槐妹看著這一大家子人,心理高興得不行。興發見大哥已經老了很多了,大嫂還是那麼賢惠能幹。可是三哥還三嫂卻沒有那麼咋咋呼呼了,反而都安靜下來了。整個屋裡坐的滿滿的,飯菜更是擺滿了一大桌,今天可以說是劉槐妹這十年來最高興的一天,吃的自然不必說,都是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了。
興發信里大概說了雨雁的情況,家裡人就問了雨雁幾個簡單的問題,但雨雁只能看著興發,也不知道該說啥。槐妹笑的有些尷尬,全家人笑的都有些尷尬了。
夜裡,興發把雨雁安排到屋裡讓她先睡。興發、娘還有興元就坐在屋裡說話。
「小兒,你告訴娘,那邊人有沒有欺負你啊。」槐妹心疼的問。
興發沉默了一會兒,「娘,你放心,雨雁家裡人都挺好,對我也好,把我當恩人一樣,啥好吃的好喝的都給我呢。」
「那就好。」槐妹抹了抹眼淚。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就各自說去睡覺了,興發回到屋裡,拿了一盒煙,就又準備出去。雨雁趕緊從床上坐起來,拉住興發。
「你去哪兒?不睡覺。」
興發心裡有些煩躁,他沒敢跟娘說自己這幾年收的委屈,還有雨雁的家人。就甩手要走
雨雁從床上下來,亂吼亂叫:「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興發更加煩躁了,他想雨雁咋這麼不懂事。甩了半天也沒甩開雨雁的手。他一股火湧上心頭,另一隻手,順勢就甩到了雨雁的臉上,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房屋。
每次興發驕傲的跟雲英炫耀說,結婚那麼多年,被孫家欺負了那麼多年,卻從來都沒有打過雨雁一下。雨雁就會接嘴,「誰說沒有!回老家的那次,你就打了我一巴掌。」雲英相信,父親還是極少打母親的,不然母親也不至於把那一次挨打記得那麼清楚。
興發在台階上蹲了一會兒,心裡很煩,他看著侄子外甥都已經那麼大了,自己還是沒有下一代。心裡的委屈也沒法跟娘說,他就深夜走到父親的墳前,父親旁邊就是二哥的墳,他說到很晚,把自己心裡想的,能說的不能說的,都一股腦的說盡了。說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然後就回去了,假裝自己沒有來過這裡,他決定要明早一大早來給父親和二哥燒紙。
興發走到四哥房屋門口,也不管四哥睡了沒,就敲門,對這個四哥,興發從來都是霸道又不講理的,興元也一向慣著,任由他胡鬧。興發想跟四哥了解一下,這幾年家裡發生的狀況。
從四哥房裡出來已經快四點了。興發回到自己屋裡,雨雁就坐在床上,也不睡,看他進來了,也沒理他,興發脫了衣服,拉滅燈,說了句:「睡吧。」雨雁就安心躺下了,不一會兒,就打起呼來。
但是興發卻睡不著,家裡的變化超乎他的想象。大哥這幾年都沒怎麼看過娘,大哥兒子都挺有出息,老大佟雲龍在村裡包了個池塘,養魚掙了不少錢,後來囤起豬圈,又賺了不少錢,還把房子也蓋起來了。老二佟雲虎也不差,把村裡的菜都集中收購,拿到濟南市去賣,做著做著,生意反而還做大了。大哥現在是村裡的首富了。可儘管如此,也沒有對娘表示親近,將錢都拿去給死去的大伯大娘搞面子工程了,這很明顯就是做給娘看的,娘心裡說不出的苦。雲虎和雲龍都不叫奶奶。槐妹只能把愛都傾注給興財的一雙兒女,誰知,這倆孩子隨他爹,雲梅去濟南市上職業學校,被人把肚子搞大了,人家是學校的老師,還是個有有婦之夫。長得跟花一樣漂亮的雲梅,被興財用皮帶抽著打了兩天,最後都爬不起來,又找了個私人診所把肚子里的孩子流了。學是上不了了,只能找了個山野匹夫嫁了,還是個結巴,家裡也窮。小山村的流言飛起,都說這是當年興財睡了人家鎮上雙胞胎姑娘的報應,舊事重提,槐妹被狠狠地打擊了一下,精神都恍惚了。興財的兒子云海也沒法提,他看上了來村裡調研的城裡姑娘,像個哈巴狗一樣天天跟著人家姑娘身後轉,人家姑娘不主動也不明確拒絕,雲海最後是一點便宜也沒佔到,被人家姑娘把錢都騙光了,姑娘卻跑的沒影了。興元這邊呢,媳婦無望了,還是光棍一條。因為三哥整的這出事兒,家裡的錢又都賠光了,三哥還善做主張,把爹種給自己的樹也賣了,去買種子種地。興發覺得這就是他家的命,怨不得誰。
第二天一早,興髮帶著雨雁去拜訪村裡的老人,娘在前面走,一聽後面腳步聲沒有跟上來,轉頭一看,興發正在幫雨雁系褲腰帶,雨雁連褲腰帶都系不好。老太太的眼淚一下子就沒忍住,她想著小兒的日子得過成啥樣啊。這就是個累贅啊。自己都照顧不好,哪能給小兒愛啊。
興發和雨雁一待就是半個月,幾乎天天吃的都是好的。興發正想自己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這天晚上,興財來到興髮屋里,跟他閑聊了幾句,又扯到雨雁。興財說;「你在這兒待得差不多也該回去了,人娘家那頭掛掛著呢。」「是,這我知道」
「娘歲數也大了,哪能天天伺候你們吃,伺候你們喝,再說,雨雁這個樣子,娘心裡也不舒服。」
興發心裡一沉,「啥?娘不舒服,娘為啥心裡不舒服?」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你娶了這麼個女人,娘還高興啊?!」
驀的,興發彷彿當頭一棒,他也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娘也會嫌棄自己的媳婦,這個女人,娘家嫌棄她,婆家也嫌棄她。興發實在想不通,他來這兒就是想要得到娘的理解與安慰,可是沒有想到,娘竟然也會嫌棄這個媳婦,嫌棄雨雁,不也就是嫌棄他了么。興發感覺自己內心徹底崩塌了。娘不好意思跟自己說,可是三哥卻知道。肯定是娘跟三哥說了,果然娘也不能理解自己。他心心念念的娘啊,卻也看不起他了。
後來三哥說了什麼興發也聽不進去了,他匆匆送走三哥,就在屋裡陷入了沉思。
「你回去么?」興發問雨雁。
「回去幹啥啊。這兒吃的多好,回去挨餓!」興發搖了搖頭,他更加堅定了想回去的決心。他在這兒天天吃娘的,自己又整天跟著娘出去吃,當地的習俗,你們只要一招待人的吃飯,就得找兩個陪客。這陪客就是陪著吃的人。那麼多張嘴,把娘都給吃窮了,就算是去別人家吃的,以後人家也得到娘這兒再吃回來,家裡窮的揭不開鍋,哪能負擔的起這麼多頓。興發也知道,儘管娘不說,可這幾頓飯的肉,明顯沒有剛來時候做得多了,這是娘還在盡最後一份力,去讓兒子吃好啊。
跟娘說了自己馬上就要走了。娘還希望興發能留在大葉村。興發也想留,這裡雖然窮,可家在這兒,但也正是因為窮,他得改變,村裡已經掙不下錢了,得出去啊,趁著自己年輕,還能掙錢。興發自從昨晚跟三哥聊過之後始終無法正視娘,他有一種屈辱感,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娘,因為害怕聽到娘說出他不能接受的話。他甚至覺得,娘現在對他的挽留,其實都是虛情假意的,巴不得他走,別再村裡給她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