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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靖難之役(一)

  寧王醉了一夜,次日振作精神,上疏朝廷,表中自旌其忠,聲言說降燕王、平息戰禍之功,至於先前怠慢之舉,也願受朝廷懲戒。又說大寧塞外荒城,襟山連海,扼守遼東咽喉,乃是韃虜南下必經之地。寧王身為藩王,不懼風霜,願受苦寒,希望朝廷不念舊惡,使其繼續帥軍守城、將功贖罪云云。


  寧王文采豐茂,一封奏章寫得懇切動人,自覺足以打動朱允炆,使其逃脫削藩大網。而後又寫一封書信送給李景隆,述說燕王願降,勸其暫緩進攻北平。


  寧王一邊表奏邀功,一邊不忘軟禁妹子。朱微困在王府,終日彈琴,消解愁苦,寧王夫婦前來,她也閉門不見。寧王知她心懷怨恨,可也並不放在心上,只對妻子說道:「她少不更事,終有一日會明白我的苦衷。等這一陣子過去,我再好好教導她,當初先帝將她許給耿璇,重修前約固然是好,倘若不諧,我啟稟聖上、再謀良配,公侯子弟多的是,我就不信沒有一個能入她的法眼。」


  燕王彷彿認命,素服便帽,騎馬挾弓,令人提著酒壺騎馬跟從,日日前往城郊射獵取樂。他箭術神准,上落飛雁,下殛狡兔,所得獵物,就地燒烤,飲酒吃肉,甚是粗獷豪邁。


  大寧守軍,既有北方漢軍,也有朵顏三衛。三衛出自遼東蒙古諸部,原本追隨蒙元大汗,后因藍玉北伐,擊破蒙元汗庭,諸部無所歸依,為朱元璋收服,以夷制夷,拱衛大寧。若干年下來,反而成抗擊蒙元的屏障。


  寧王得知燕王出城射獵,面子上不好阻攔,下令三衛之一的朵顏部派遣精騎環伺尾隨,名為護衛,實為監視。


  三衛鐵騎萬餘,蠻夷風氣猶存,精於騎射,崇尚勇士。起初奉命監視,但見燕王身手,將帥以下無不佩服。燕王射中獵物,眾軍盡皆喝彩,燕王趁勢邀請騎兵頭目,幕天席地,燃起篝火,一同飲酒吃肉,殊無上下之分,喝到痛快處,放歌起舞,歡笑喧天。


  眾騎士回到部落,無不稱讚燕王英雄了得。各部男女聞言好奇,各尋借口前來探看,但見燕王雄武豪邁,無不心生佩服,好事之輩私下裡將他與寧王比較。


  寧王雅好音樂詩文,常以名士自居,打心眼裡瞧不上這些蒙古騎士。有時高興起來,當眾彈琴鼓瑟,所奏中土雅樂,不合蒙古風俗,好比對蠻牛而鼓清角之操,眾將士面上不說,心裡不以為然。寧王不知眾人心思,反而以此為傲,心想:「古有大舜舞干戚而服三苗,如今本王用中土之樂教化你們這些塞外蠻夷,大可比美先賢,成就一段佳話。」


  朱鑒老成持重,見燕王與三衛騎兵廝混,心中生出疑慮,暗中稟告寧王:「燕王每日狩獵,常與朵顏騎士交遊,飲酒歡歌,親密無間;若不加以制止,恐怕生出異變。」


  寧王不以為意,說道:「君子之道,正心守性,田獵濫飲,本是墮落之道。燕王前途無望,所以放浪形骸、不知廉恥;若他一本正經,深居簡出,反要多加提防。」


  「王爺言之成理。」朱鑒說道,「可是朵顏三衛野性未馴,倘若受了燕王的挑撥如何是好?」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寧王說道,「我在大寧經營多年,尚且難以將朵顏三衛馴服,燕王才來幾天,人單式微,又豈能招納三衛替他出力?」


  朱鑒嘆道:「燕王雄才大略,絕非甘心蟄伏之輩。」


  「他雄才大略,本王就是才識淺薄?」寧王甚感不快,「當初先帝如何評斷我和燕王?」


  「這個……」朱鑒額頭見汗,「先帝常說,燕王善戰、寧王善謀。」


  寧王道:「先帝法眼如炬。臨陣決勝,燕王高我一籌,至於謀算深長,本王略勝三分。燕王真要對我不利,當初就該縱兵來攻,何苦單人匹馬將我妹子送來,他就不怕我當場翻臉,將他扣下押送朝廷?」


  「王爺謀慮深遠,屬下拍馬不及。」朱鑒猶不死心,「我才得到消息,燕軍已然退回松亭關,軍中首腦也隨使臣來了大寧,其中便有燕王的謀主道衍和尚、燕王的次子朱高煦。依我之見,為防萬一,不可讓他們進城,不然燕王君臣相會、如魚得水……」


  「道衍是我師兄,高煦是我侄兒,至大寧而不入,傳出去成何體統。」寧王漸感不耐,「朱將軍,你為人審慎,本是好的,不過小心太過,有失氣度,如此處處設防,倒像是本王容不下燕王。燕王縱有千般不是,到底是我兄長,如今落魄來投,我連他都容納不下,如何能容天下之士?」


  朱鑒知他清高自許,不願沾染污名,再勸下去也是枉然,只好黯然退下,私下安排人手監視燕王不提。


  次日道衍等人抵達大寧,寧王派人恭迎,並在王府設宴接風。朱微、燕王與道衍同門之誼,也都前來與會。


  酒過三巡,寧王說道:「老神仙近來可有消息?」


  道衍搖頭道:「京城一別,仙蹤渺渺。」


  「可惜!」寧王嘆道,「本王曾有夙願,想接老神仙來大寧住上幾日、以敬孝道,如今看來是不成了。道衍師兄,你難得來一趟,不要急著離開,住上一年半載,本王長居塞外,難得知己,彈琴無人聽、作詩無人賞,若有師兄再側,談玄論道、吟賞風月,一定不會寂寞。」


  此話一出,殿中寂然無聲,道衍是燕王謀主,世人皆知。寧王明知如此,卻要道衍留下,分明吃定了燕王敗局已定,公然引誘道衍更換門庭。


  道衍固然不知所措;燕王則是面無神情,手拎酒壺,杯杯見底。朱高煦怒涌眉梢,猛地將桌一拍,厲聲叫道:「他媽的,朱權,你不要逼人太甚?」


  寧王一挑眉毛,微感詫異,朱高煦早已連珠炮罵開:「父王待你不薄,你不幫他就罷了,落井下石,天誅地滅;從前我還當你是個君子,如今看起來,你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無恥小人!」


  寧王臉色陰沉,嘴角透出冷笑。朱棣麵皮漲紫,抓起酒壺猛地擲出,正中朱高煦額角,登時酒壺粉碎,血流滿面。


  朱高煦痛叫一聲,捂著傷口叫道:「幹嗎打我?」


  「畜生!」朱棣怒道,「你還敢問我?長幼有序,你算什麼東西,膽敢辱罵叔父?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敲掉你的牙……」縱身上前,一掌掃中兒子左頰。


  朱高煦摔倒在地,氣勢不衰,滿地亂滾,大聲嚷嚷:「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打朝廷是死,投降朝廷也是死;以前你跺一跺腳,大寧都要抖三下,現在什麼阿貓阿狗都敢爬到你頭上拉屎……反正是死,你打死我好了,踢死我好了,就當沒我這個兒子,我死了,跟皇祖爺告狀去,讓他大發神威,咒死這一幫不肖子孫……」


  他罵不絕口,氣得朱棣兩眼血紅,連罵畜生,作勢要踢,不想朱高煦滾到桌子下方。朱棣怒不可遏,折斷一根桌腿,沒頭沒腦地要下殺手。朱微慌忙上前,使出「拂雲手」勾住桌腿,一挽一揮,朱棣猝不及防,桌腿登時脫手,他罵了一聲,抬腳踢向兒子腦門,朱微腳尖翹起,點向他膝后「跳環穴」。


  朱棣無奈收腳跳開,作色道:「十三妹,你幹嗎攔我?」


  「高煦一時憤激、罪不至死。」朱微目光一轉,盯著寧王說道,「他話糙理不糙,哥哥你真是落井下石、忘恩負義。」


  寧王血沖面頰,拍案怒道:「你說什麼胡話?」


  「我沒說胡話。」朱微冷冷說道,「我實話實說,四哥走投無路,前來求你,你不幫忙不說,還要奪走他的心腹謀士。身為兄弟,如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寧王按捺怒氣,說道:「我何時要奪走他的謀士,留下道衍師兄,不過想要跟他切磋詩文、鑽研佛法……」說到這兒,忽見朱微面露嘲諷,只好打住,揮了揮手,悻悻道,「你女孩兒家,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道衍起身,合十笑道:「寧王殿下才高學博,道衍早就有心請教,既然殿下有請,逗留數月也無不可。正如殿下所說,此乃求學問道,並無其他意思,公主和二王子都多慮了。」


  「道衍!」朱高煦大罵,「我看錯你了,見風使舵、賣主求榮,說得就是你這樣的賊禿。」


  朱棣大怒,又要動手。寧王起身上前,笑著挽住兄長,說道:「我看高煦是醉了,來人啊,將他扶出去。」


  「不成!」朱棣厲聲道,「黃口孺子,出言無狀,張玉……」


  張玉應聲,朱棣說道:「將他綁起來,帶到王府門前大街,當著眾人打他一百馬鞭。」


  張玉遲疑一下,招呼諸將,把朱高煦拖出大殿。一路上,朱高煦罵不絕口,直到消失不見。


  朱棣臉色陰沉,退回原座,拎起酒壺一飲而盡。突然間,他趴在桌上,失聲痛哭,哭聲撕心裂肺、摧人肝腸。


  眾人無不動容,朱棣邊哭邊說:「十七啊十七,我一心一意,只想當個藩王,守土戍邊,驅逐韃虜,將來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名垂青史,也算一代名王。誰知道,朝廷恨我,你也怕我,人人恨不得我死,人生一世,草長一秋,死在韃子手裡我認了,死在自家人手裡,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邊說邊哭,捶桌頓足,痛不欲生。朱權默不作聲,臉色蒼白,過了半晌,方才說道:「四哥,你也醉了,今晚就留在府里……」


  「我沒醉!」朱棣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我要呆在這兒,一定又有人說我圖謀不軌,我這就離開大寧,省得礙你的眼。我要回北平,即便是死,也跟妻子兒子死在一塊兒。」說著步履蹌踉,就往外走。


  朱權麵皮發紅,慌忙上前,扶住燕王道:「四哥,你當真醉了……」朱棣掙扎向前,大聲嚷嚷:「我沒醉,我要回北平,儀華、儀華,我死活跟你一塊兒……」


  朱權不勝狼狽,回頭喝道:「呆著幹麼?還不來扶燕王……」兩個太監上前,朱棣一掌一個,全都打翻。道衍上前勸說,朱棣充耳不聞,寧王想要使勁,他便瞪眼大喝:「你要扣押我么?來、來、來,為兄這條命都是你的……」


  寧王本意攙扶,反被他糾纏得無法脫身,扶也不是,放也不是。燕王身份貴重,他人不敢用強,眼看二人拉拉扯扯,走向王府大門,只好一窩蜂跟了上去。


  寧王性子嚴謹,府中埋伏許多精銳甲士,燕軍諸將稍有異動,當可一鼓拿下。如今二王擰成一團,眾甲士不知所措,紛紛從暗中現身,遙遙跟隨在後。


  來到王府門前,鞭聲傳來,清脆刺耳。出門一瞧,朱高煦跪在街邊,四人摁住他的手腳,張玉揮舞馬鞭用力抽落,皮鞭所及,綢衫破碎,皮開肉綻。街上百姓多多,圍成一圈,笑嘻嘻大瞧熱鬧,另有若干閑散軍漢,抄著雙手冷眼旁觀。


  寧王忽覺有些不妙,喝道:「夠了,張指揮使,別打了!」張玉應聲收鞭,回頭看來。


  寧王目光閃爍,說道:「四哥,我就送你到這兒……」話沒說完,「大椎穴」突然一麻,身子癱軟,氣力全無,耳邊傳來燕王的輕笑:「老十七,比謀略,你還是嫩了點兒。」


  寧王轉眼望去,燕王目光清澈,醉意全無,眉宇之間透出一股嘲弄。


  「哥哥!」朱微相隔最近,燕王突然發難,她看得一清二楚,正要縱身上前,冷不防后心一痛,「至陽」穴已被人拿住,扭頭一看,正是道衍,和尚嘆氣道:「公主得罪……」


  變故接二連三,朱微不明所以,惶恐之極,耳聽燕王一聲大喝:「動手!」


  嗖嗖嗖,數支羽箭從圍觀人群里飛出,正中王府衛兵咽喉。緊跟著,人群中躥出十餘道人影,均是百姓裝束,個個手挽角弓,箭矢在弦。


  一眨眼的工夫,燕王揪著寧王,道衍扯著朱微,兩個箭步躥到街上。朱高煦躺在地上,原本半死不活,這時一躍而起,大叫:「拿刀來!」幾個偽裝男子搶上前來,掀開下擺,摘下刀劍,噹啷丟了過來。


  朱高煦挨了一頓鞭子,滿腔怒火無以宣洩,手持雙刀,跳到王府門前,兩個甲士正好迎面衝來,他大吼一聲,一刀一個,將二人砍翻在地。


  這時寧王一方都還過神來,朱鑒一聲令下,甲士蜂擁而出。朱高煦抵擋不住,節節後退,燕軍諸將各持兵器,上前相助,偽裝男子也張弓怒射,箭矢所向,王府甲士無不應弦而倒。


  一時門前大街,雙方殺成一團。燕王畢竟人少,不過幾個照面,已然落了下風。燕王抓過一口長劍,橫在寧王頸上,厲聲高叫:「全都住手。」


  王府甲士投鼠忌器,攻勢應聲一緩,朱鑒也是猶豫不決。燕王使個眼色,諸將環繞四周,退如疾風,上了街邊一座閣樓。諸將彎弓注矢,居高臨下,朱鑒召集人馬,將閣樓團團圍住。


  到了樓上,張玉找來繩索,將寧王、朱微捆綁起來。朱微臉色蒼白,一聲不吭,寧王氣得渾身發抖,厲聲叫道:「四哥,你瘋了不成?」


  「你看我瘋了么?」燕王笑嘻嘻說道,「老十七,只怪你不夠意思,當日若肯出兵助我,你我兄弟,何必鬧到這個地步?」


  寧王沉默一下,澀聲道:「你們一直在做戲?」


  「是啊,做戲!」燕王大笑,樓頭的人都笑了起來。朱高煦也笑,笑了兩聲,牽扯傷口,痛得倒吸冷氣,沖著張玉怨怪道:「老張,你就不能輕一點兒?哎,痛死老子了!」


  「殿下勿怪。」張玉歉然道,「輕輕地打,露出了馬腳,這一場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朱高煦氣恨恨猶有欲怒。寧王神氣恍惚,喃喃說道:「四哥,看樣子,你謀划已久了?」


  「沒法子!」燕王笑道,「你天天躲在王府,不用點兒手段,怎麼誆騙你出來?」


  「這也沒用。」寧王悻悻說道,「先帝留下軍法,主帥被殺被擒,副帥接任其職,不可因一人而亂三軍。我若被殺被擒,自有朱鑒統帥全軍。」


  「這個好說!」燕王笑了笑,「你既未被殺,也未被擒,而是心甘情願地聽我號令。」


  寧王一愣,苦笑道:「四哥,你說笑么?」


  「說笑?」燕王臉色一沉,眼神乖戾起來,「我敢孤身前來,就沒想活著回去。壞了說,你一意孤行,咱倆同歸於盡;倘若你肯助我,將來打下江山,你我一字並肩、平分天下!」


  寧王見他目光兇狠,登時心虛膽怯,低頭沉吟。燕王又道:「我若回不去,北平一破,妻子必死無疑,你若執迷不悟,將來嬌妻弱子,又能依靠何人?還有令妹,只你一個胞兄,你若死了,她豈不傷心?」


  「四哥……」朱微想哭,眼裡卻是一片乾澀,「別說了……」


  「十三妹!」燕王嘆一口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挨過這一關,為兄一定負荊請罪。」


  朱微閉上雙眼,澀然道:「不必了……」


  這時樓下發一聲喊,有人叫道:「王妃來了,王妃來了!」


  寧王臉色慘變,燕王使個眼色,張玉推著寧王走到窗邊。寧王注目望去,軍士擠滿長街,妻子挽著兒子,站在人群之中,正與朱鑒交談。她一面說話,一面看向閣樓,神情焦急,滿面淚痕。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道衍合十說道,「無數生死成敗,只在殿下一念之間。」


  寧王獃獃望了妻子一會兒,又回頭看一看朱微,驀地閉上雙眼,臉色煞白如死,過了一會兒,睜眼說道:「四哥,我聽你的。不過,我身為統帥,不能綁著見人!」


  燕王皺了皺眉,看向道衍,和尚笑道:「這個不難。」掣出數枚金針,扎入寧王「丹田」、「鳳尾」、「大椎」三穴,而後運掌一揮,繩索斷絕,紛紛落地。


  寧王一提真氣,小腹絞痛如裂,不由蹙眉咬牙,額頭上冷汗迸出。道衍笑道:「王爺若不運氣,痛苦自會少些!」


  寧王瞪他一眼,舉步要走,忽覺腰上一痛,多了一把匕首,耳邊傳來燕王的笑語:「十七弟,對不住。形勢危急,小心為上。」


  寧王垂頭喪氣,走到欄杆邊上高叫:「朱指揮使何在?」


  朱鑒聽見叫聲,忙道:「下官在此。」寧王妃也悲呼:「王爺!」


  「這是幹嗎?」寧王手指街上人馬。


  朱鑒詫異道:「這個,王爺你為燕王挾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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