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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孤諜68

  黎世傑回到住處,他費力地從床底下拖出克林德醫生交給他的發報機。箱子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他仔細地擦乾淨,然後小心地打開,又擦了一遍。他知道這個機器沒有問題,一定能使用。


  他把機器帶到了周楓哪兒,周楓良久沒有說話。


  「能用嗎?」他懷著多少有些忐忑的心情問。


  「用了才知道。」


  「那——誰來發報?人怎麼通知?」


  「這個你別管了。」周楓說,「把內容和頻率告訴我。」


  黎世傑告訴了她,補充說:「七點、九點各發一次,要準時。」說完他把童海的手錶交給她,「我對過了,表很准。」


  「我們吃點東西,世傑,還剩下幾個雞蛋,你全部煮掉好不好?我餓了。」周楓說。


  黎世傑有點意外,她從來不會對吃的東西提出任何要求,但他沒有說話,只是按照她的要求煮好了。


  他們默默地吃著,氣氛顯得很沉悶,周楓說:「要不我們喝一杯?」


  「酒不好。」黎世傑說。


  「沒關係。」


  酒精使兩個人的臉都泛上了紅色,周楓點著一支煙,對黎世傑說:「我們這樣的人,以後會有人記住嗎?」


  「不會。」黎世傑說,「能被記住的只有很少的人,上海已經死去了那麼多人,你能說出幾個名字?」


  周楓笑了笑,說:「其實大部分人都是默默地死去。」


  說完這句話,周楓慢慢地站起來,她在床上摸索了一會,取出一個包裹,交給黎世傑。


  「是什麼?」黎世傑問。


  「沒什麼。」周楓說,「別打開看,我一個朋友的東西,你幫我保管一下,以後有時間替我還給他。」


  「什麼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我會告訴你,你拿著。」


  黎世傑狐疑地看著她,他覺得她的表現很不尋常。


  「是不是有什麼事?」他問。


  「沒什麼。」周楓說,「我送你的煙斗呢?」


  黎世傑取出煙斗晃了晃,周楓說:「幹嘛不抽一支?」


  黎世傑笑了,他裝上一支煙,點著。周楓看著他把煙抽完了,滿意地笑了。


  「你可以走了,快六點了。」周楓說。


  「那你——」


  「我已經安排好了。」周楓說:「你別待在這附近,我們的人身份很特殊,他不能被任何人見到,也包括你。」


  「我知道。」


  「答應我,離這裡遠一點,這不是不信任你,這是我們的規矩。」周楓走過來幫他圍上圍巾。「走吧,他很快就要來了。」


  黎世傑感覺她有些異常,但他並沒有特別在意。


  「世傑,答應我一件事。」在他要出門時,周楓說。


  「什麼事?」


  「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跟著夏醫生離開上海。」


  「我答應你。」黎世傑遲疑著說,他並不想說這句話,但他發現周楓很希望他這麼說,他不想使她失望,至少現在不想。


  「有事你到公共租界,找上次你找過的人。」周楓最後說。


  黎世傑並沒有走遠,他躲在不遠處一堵廢棄的矮牆背後,一直在守望著。他沒有那麼多好奇心,並不想知道是什麼人要來發報,他只是感覺不太好,他覺得周楓的表現不太正常,好像一直在瞞著他什麼。


  他守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人來,天漸漸黑下來,應該早已超過七點了,他感到很茫然,難道人早就來了?還是出了什麼問題。


  天完全黑了,黎世傑很想上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知道這樣做會冒犯周楓,他想,也許在他回去拿機器的時候周楓已經通知了他們,人已經到了。他知道周楓不會騙他,如果有什麼難處,她一定會說出來。


  他聽見遠處有一種聲音,這個聲音在逐漸接近,他聽清楚了,是汽車引擎的聲音。起初他沒有在意,但這個聲音越來越近,他開始有些緊張,他對這一片非常熟,住的都是些普通人,他從來沒有見過汽車在這裡出現。


  汽車已經很近了,他突然看見了刺眼的燈光,一輛車停在路口,隨後熄了火,關了燈。借著微弱的月光,黎世傑看見這輛車頂上有一個圓形的天線,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是特高科的信號探測車。


  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隨後是劇烈的眩暈。


  日本人已經發現這裡有人在發報,他們已經確定了方位,正在等發報機再次啟動,他們離周楓已經很近,直線距離只有幾十米。


  黎世傑不知道時間,但他感覺時間過得很快,對眼前的這一幕,他毫無辦法,即便他有所動作,也救不了周楓。日本人已經確定了範圍,他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機器,他們現在只是在等一個最省事的機會。他也不能輕易打斷這件事的進程,他知道這個情報很重要。


  他煎熬的時間並不太長,汽車門開了,下來幾個人,他們衝進了樓道,他聽見樓道里發出嘈雜的聲音和隨之而來的劇烈的敲門聲,隨後一切都安靜下來。


  過了很長時間,他看見幾個人從樓道里出來,最前面的人提著一個沉重的箱子,後面的兩人抬著一個人。


  「氰化鉀。」黎世傑突然想起來,趙子清送給他的那粒氰化鉀在周楓手裡,他一直沒要回來,「她死了。」黎世傑在心裡默念著,胸口一陣劇痛,他頹然癱倒在地上。


  他打開包裹,裡面是一件嶄新的旗袍,是他買給她的那一件,還有一把手槍和十幾塊大洋。黎世傑沒有流淚,他好像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


  他敲開了一扇門,把手槍和大洋交給了開門的人。


  「她死了。」他對那個人說。


  那個人聽黎世傑講了事情的經過,他對黎世傑說:「沒有什麼別的發報員,她就是,她是一個很熟練的發報員。」


  黎世傑苦笑了一下,他早就應該想到。


  黎世傑推開門走進童海的辦公室。


  「事情辦完了?」童海問。


  黎世傑點點頭,童海發現他的眼神中有一種絕望。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你最好馬上離開這裡。」黎世傑很快地說。


  「出了什麼事?」


  「你的手錶被特高科的人拿走了,他們遲早會找到你。」


  「我懂了。」童海說,「謝謝你。」


  「你不想問問表是怎麼落到他們手裡的嗎?」黎世傑說,他的話里有一種憤怒和痛苦。


  「這都不重要了,世傑,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童海鎮定地說:「戰爭就是靠這些代價贏得的。」


  黎世傑想說什麼,電話響了,童海拿起電話,他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他們通知我去特高科開會。」他對黎世傑說。


  黎世傑看著他,他認為他不該去,他應該馬上離開。


  「別去。」他對童海說。


  「我得去,日軍轟炸了珍珠港,這個會很重要。」


  「聽我的,離開這裡,不值得這樣做。」


  童海對他笑了笑,說:「他們要抓我可以到這裡來,沒必要搞這一套,世傑,管好你自己的事,用不著為我操心。」


  他們在門口分手,童海對黎世傑說:「如果這件事對你或你的朋友造成什麼傷害,我感到很抱歉,請原諒我。」


  全副武裝的日軍從四面八方湧進了租界,他們沒有遇到任何抵抗,街道上空無一人。那些無處可逃的西方人沉默地站在窗前,聽著收音機里傳來的戰爭爆發的消息,無助地看著行走在大街上的日本軍人,等待著改變他們命運的敲門聲。接下來他們將度過漫長而殘酷的集中營生活,而曾經被他們視為天堂和樂園的那個上海,自這一刻起,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黎世傑走進公共租界的一家咖啡館,這裡空無一人,侍者在發獃,他對於出現一個客人感到驚奇。


  黎世傑走到牆角那架老式留聲機旁,他挑選了一張唱片,對侍者做了個手勢,然後坐到一張桌子前。


  留聲機發出吱吱呀呀的雜音,這時門砰地被推開了,一群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闖了進來,他們用好奇的眼光看著眼前這一幕。一個軍曹走到黎世傑面前,他看起來年紀很大,面色黝黑,他輕蔑地打量著黎世傑,好像對在這個日子裡還有閑心喝咖啡的人很感興趣。


  侍者很緊張,他停住了留聲機,看著黎世傑,黎世傑慢慢地掏出證件,交給軍曹。


  軍曹仔細地看了證件,感到很意外,他對黎世傑敬了個禮。


  「繼續放。」黎世傑對侍者說,侍者猶豫了一下,屋子裡再次響起了唱片滑動的聲音,是周璇的《四季歌》。


  軍曹沒有離開,他坐到黎世傑對面,饒有興緻地聽著。


  「春季到來綠滿窗,


  大姑娘窗下綉鴛鴦。


  忽然一陣無情棒,


  打得鴛鴦各一方。」


  黎世傑聽得很專註,歌聲使他想起很多很多,關於上海,關於那些人,那些事,眷戀和回憶充滿了他的內心,他慢慢地取出煙斗,點上一支煙。


  他的目光穿過煙霧,他看見那些好奇地圍在四周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他們顯得那麼的年輕,穿著嶄新的軍裝,臉上洋溢著稚嫩的笑容和躍躍欲試的衝動。幾天前他們剛剛離開日本來到這裡,接替那些被送往太平洋的老兵。他們並不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充滿著對戰爭的渴望。


  坐在黎世傑對面的軍曹有著和他們不一樣的思緒,他想起了這場漫長而絕望的戰爭,想起了那些無謂地死去的人,想起了未來自己的命運,也想起了戰前那些和平的日子,他的神情變得暗淡無光。


  黎世傑笑了,他忍不住地笑了,透過這一張張過分年輕的面孔,他彷彿看到了這場戰爭最終的結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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