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霍殿幾三炸營1
直到現在,在我們當地上了歲數的老人中,提起霍殿幾三炸營,沒有不知道的。哪三炸營呢?一炸南店集,二炸狐狸墳,三炸長蟲殿。
霍殿幾是土匪出身。民國時期,魯北海邊鹽荒之地多躥匪,這裡有土匪滋生的幾個必要條件。一是地廣人稀,此地多鹽蒿白茅,乘條小船往蘆葦盪中一藏,蹤跡難尋,海潮溝交錯縱橫,要是捕盜官軍放火燒茅,隨便划進海潮溝就能遁入大海,雖然船小不能入深海,可沒有船的捕盜也只能望洋興嘆。
二是灘涂之地,物產豐富,土匪們平時能填飽肚子。
當年的土匪不像現在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動不動就嚷嚷大當家的怎樣,二當家的怎樣。當時民間稱呼土匪為老缺兒,可能是老缺德的意思,本意己無法詳考。
能幹老缺兒的,大都是在家吃不上飯的光棍人家。當老缺只為混口飯吃。而且老缺兒日子並不好過,綁票算是其主業,可綁票來的錢大多用於購買槍彈,修船補帆,或者青黃不接的時候備急,大多數老缺兒連件像樣衣裳都沒有,主要靠搶衣裳穿,遠遠一看七零八碎,就像丐幫開會。
所以老缺在蘆葦盪海潮溝的食譜也很另類,魚是主食,春天到海泥灘踩蛤蜊,夏天抓青蛙,秋天逮過冬的候鳥,天鵝大雁,什麼都吃。冬天才出來打莊子,綁票搶糧,甚至有些老缺還在海邊開荒種地。
有個人被老缺綁票,在海荒地待了三個月,據說吃了一冬天的泥鰍乾兒。以此可見,老缺們都是野外生存專家,其次才是土匪。
當年的魯蝦蟆和前文丁叫花是師兄弟,一塊從賀蘭山追蟲至山東地界,丁叫花沿黃河南岸走,魯蝦蟆才十幾歲,沿黃河北岸走。丁叫花被抓了壯丁后,魯蝦蟆衣食無著,就去海潮溝找吃的。
趕蟲這職業屬於暗三門,是個臭豆腐行,外表不怎麼光鮮,也不掙錢,懂行的才知道門裡乾坤,聞著臭,吃著香。有前輩花十年時間趕一頭蟲,或殺蟲取寶,或役使行蟲,反正這輩子不再趕蟲也值了。
那寶或蟲讓他賣他也不賣,趕蟲人都明白,錢財是紙,寶才是日子,都是留著自己用的,至於怎麼用那是后話。
趕蟲人幾十年如一日,漂泊在外,衣食無著是常態,所以要有走到哪吃到哪的本事。也就傳下來一套獨門秘術,叫作吃四方。這門學問的核心就是一句大白話——怎麼找吃的。
當日魯蝦蟆在一條海潮溝附近下了個翻車子,翻鵏。鵏,是一種大型鳥類,民國的舊稱是十六兩一斤,鵏分大小,大鵏上大稱約,能到三十八斤。翻這麼一隻,半多月的伙食就有了著落。
翻車子就是用樹枝、頭髮絲、細麻繩做的陷阱機關,逮一隻小蠕蟲放在翻車子中央,只要鵏過來一吃小蟲,翻車子就將它脖頸套住,細繩末端拴有磚頭,要求重量恰能使鵏飛不起來。
由著鵏在原地折騰夠了,人才上去逮,因鵏之為鳥,有射糞之能,凡是猛禽,過七兩之重,就能拿大鳥,不見海東青拿天鵝嗎?海東青不過一二斤之重,而天鵝二十多斤。然而再大的猛禽不敢拿鵏,因為鵏能噴糞,粘在猛禽鳥羽上,這猛禽就永遠飛不起來了。同樣道理,噴在人頭髮上,會禿頂,入目則能致眼盲,所以得等它自己將腸糞射完再逮。
翻鵏的關鍵學問在於識天文知地理,比如,凡是羽禽,夜宿之時,沒有順風而睡的,都是逆風而眠,大小都如此,但小禽多宿迎風坡,大禽多宿背風坡。
還得會看風物,比如日間王八出水,頭南望主睛,北望主雨,晴有晴的翻法,雨有雨的翻法。又比如夜間蛤蟆叫聲干亮主睛,蛤蟆含水叫主雨。
還有最基本的,雲往東,主大風,雲往南,漂大船,雲外北,發大水,雲往西,披蓑衣。日暈則雨,月暈則風,月暈缺口方向即風來方向。
以上這些都是吃四方所必備技能,候天時,明地理,知風物,解蟲性。陰陽晦明之間,望朔盈虧之際,內藏乾坤七十二手,不可不察。
魯蝦蟆是個趕蟲人,雖通曉乾坤七十二手,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在海潮溝這片江湖裡卻是個獃子。
老缺雖然是匪類,但在海潮溝殘喘幾百年,自有其生存之道,自明代成化年間,海邊炒鹽窩子時,老缺就開始搶鹽商,那時販鹽須要鹽引憑證,俗稱窩單,又叫炒鹽窩子,那是老缺兒們最輝煌的時期。
後世歷代圍剿不絕,只因這般人精於消息埋伏,有自己獨特的一套預警系統,其法如下:先刮取泥灘表層三指厚的於泥,將一斛於泥對一斛水,調勻了過篩,那篩眼比沙粒大,比螺殼小,因此叫絕螺篩。
凡是泥里的貝類,不論大小,盡收在篩中,選其大者自食,小的裝麻袋浸水中,積攢的麻袋多了,盡數扛出,將綠豆般大小的螺,沿著自家地盤外圍的水域泥灘密密的撒一圈,引得食螺的小海鳥接踵而至,密密的排成一條線,尋螺啄食,一旦有人靠近那條鳥線,群鳥必驚飛,老缺們在葦盪中一眼便知有生人犯境,這些小螺五天一撒就能起到很好的預警效果,有的小海鳥記憶力超群,嘗到甜頭后,今年在這條線吃,來年還在這條線,並且這種覓食地點還會教給小海鳥,至今我們當地管這些海鳥聚集的地方叫老缺線。
因此,魯蝦蟆一入海潮溝就被老缺們盯上了,老缺們在暗處,他在明處,所以渾然不覺。一開始,老缺們見他衣衫襤褸,是個窮小子,知道是個生肉,沒油水,本不想綁他,但觀察了三天,發現這是個人才。
老缺們盤踞海潮溝幾百年,沒人逮的著鵏,傳說鵏這東西不能槍獵,它在一里地外能聞見火藥味,這東西又不怕鷹隼,所以幾百年來,老缺們食譜里沒這一項,見魯蝦蟆獨自一個在海邊吃的滿嘴流油,就動了心,將他綁了,強拉他入伙,魯蝦蟆見這些人殺人不眨眼,敢怒不敢言,勉強入了伙。
魯蝦蟆那幫匪眾,為首的叫齊鬍子,據說和魯蝦蟆還很投緣。
幹了一段時間,魯蝦蟆沒有丁叫花音訊,也只能跟著一般老缺瞎混日子。
有這麼一年,齊鬍子出門打莊子,鬼使神差打到了我們家。當時我老爺爺持家,二爺爺還在讀書,家裡有一百八十大畝地,一大畝合今天三畝,每年糶了高粱、豆子能進幾十塊銀元,也算是富裕之家。
收了秋,我老爺爺愛出門打毛,因為那時俗謂野兔就叫毛,土槍因此也叫毛槍,是火藥槍,火藥分靈藥和炸藥,砸銅皮裝靈藥引火,槍管里裝炸藥,再填鐵砂。那時槍管不叫槍管,叫旋風炮,準星叫天星稱,扳機叫搗使鬼兒,槍托叫座山,靈藥引火口叫鬼開門兒。
打毛時,毛順著旋風炮方向跑,叫直趟子,毛垂直於旋風炮方向跑叫渾趟子,有講究叫,直趟子打尾,後手三分虛,渾趟子打頭,前手七分實。這是老爺爺傳下來的,他當年一桿毛槍彈無虛發,遠近聞名。
若是瑞雪初霽,兩條狗一隻掩一隻趕,將那白毛兔激起來,沒有從我老爺爺槍底下跑了的。
但老爺爺性情耿介,勢如烈火,壞就壞在好槍法上。鬧老缺最厲害的時候,別人家每到夜晚,必宿於野外,在荒墳窩子里睡,老爺爺仗著藝高人膽大,每天在家中睡,日間見了鄰居,每每嘲笑人家,你看我,又賺了一後晌便宜。
山東地界邪,說什麼來什麼,有天晚上齊鬍子進了村。村裡沒人,就我老爺爺一家,老爺爺聽見院子中動靜,提毛槍站在門后,說道,你們進來我就打死你們。
老爺爺說的是莊戶話,老缺們不傻,誰傻乎乎進屋?人家捅開窗戶紙,一陣迷香就全解決了,綁走了我二爺爺,按照老缺傳統,捅開窗戶紙是要用槍的,可隊伍中魯蝦蟆會配迷藥,效果好還便宜。
綁走了二爺爺,我老爺爺開始找說票的人去說,那時專門有個行當叫說票,就是老缺和被綁架家庭的中間人,來回傳話,討價還價,居中調停。
我老爺爺找的說票的人叫宋金牛,宋金牛的老婆是個鹹魚嘴,過年的話放她嘴裡也一股膻氣味。齊鬍子是個匪首,卻不乏小性格,最煩嘮叨。
當時齊鬍子到宋金牛家裡拿錢,宋金牛卻把我家贖票的錢先給小舅子放了短貸,宋金牛老婆端著碗粥,喝的稀里糊嚕,糊弄齊鬍子說,你們急啥,還不讓人家湊湊?錢早晚給你們。
齊鬍子聞言,從腰裡頭掏出七音子(一種裝七發子彈的老式手槍),一槍把宋金牛老婆打死了,腦漿撒了一地,然後揚長而去,宋金牛嚇得拉了一褲,把錢連本帶利還給了老爺爺,一輩子再沒說過票。
可苦了老爺爺,跑斷了腿再沒找到說票的,因此二爺爺在老缺們破船上住了三個月,人情隔不住磨,天長日久,齊鬍子見二爺爺能寫會算,有心招他做個先生。
二爺爺當時是進步青年,不像後來那麼落迫,一心想著去講武堂讀書,可我老爺爺怕他一進學校就當了兵,有道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就把他送到家鄉紅槍會的學校,每天念什麼,紅纓槍纓子紅,東庄出了個王小龍。
二爺爺的學問比那裡先生都大,因此有心離家闖蕩,礙於倫理綱常,沒敢走,齊鬍子一說招他做先生,他考慮當時天下大亂,倒有心棄文從武,從匪道上謀個出身。就跟了齊鬍子,做起了七音子八音子指著地主要金子的勾當。
後來齊鬍子將一個地主公子哥墜了桅杆,墜桅杆就是撒票,將人綁在帆上,升到桅杆頂,然後解了繩子,任由人從頂上掉下來摔死,那地主家也是硬茬,傾家蕩產要齊鬍子命,買了三家老缺幫,來殺齊鬍子,叫作三家打齊胡,我二爺爺瞅准機會,勸齊鬍子投奔了霍殿幾,霍殿幾當時是國軍一個旅長,也是土匪出身,吃著軍晌,招兵買馬,就是不抗日,儼然一個小軍閥。
霍殿幾和齊鬍子一見如故,二爺爺和魯蝦蟆也分別任了職,若不出意外,二爺爺和魯蝦蟆也許能成中國歷史上名將,誰成想當時有頭奇蟲過境,魯蝦蟆一時手癢,惹得霍殿幾一炸南店集。
事情的起因,是霍殿幾轄區內抓獲了一個叫袁大海的江洋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