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洪水無情
于禁經過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只覺得渾身發軟,待他漸漸平靜了心緒,在他的眼前呈現的是一片人間煉獄。
怒吼的巨浪奔騰翻湧,不知有多少曹軍將士沉屍江底,江面上浮屍漂櫓,慘烈非常。站在高阜上的曹軍將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沒有人開口,只能聽到濃重的呼吸聲混雜在怒吼的洪水聲中。他們渾身濕透,已經分不清是汗還是水,不住地打著冷顫,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
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嗚咽,那種壓抑到極致的哭泣,極是勾人心魂。慢慢的,這種哭泣彷彿像瘟疫一樣能傳染一般,漸漸的壓抑的哭泣聲匯成一片。
是啊,數萬雄兵,此時立在高阜上的只有區區百十來人,洪水中的浮屍可都是與自己征戰殺場生死與共的同袍兄弟啊!
「將軍!此戰足可以載入史冊,揚名千古了!」
在一群文臣武將的簇擁下,關羽立在人群中央,手拂長髯,威風凜凜,一個校尉如是說。
話音方落,直惹得眾人朗聲長笑。這話,關羽確實擔得起,曹軍多於己方,自己不費一兵一卒,全殲曹軍,此等功業,千古能有幾人?不過,關羽實不敢居功,論起首功,卻還得南海龍宮的龜丞相。
那日,龜丞相因青龍刀之故來到江南關羽寨中,見於禁列陣,便為關羽定下水攻曹軍之計。他乃水宮之人,深知天時,便暗囑關羽於今日破敵。關羽到底也是久經風雲的名將,聽他隻言片語,便知其中深意,料想近來大雨,便趁此雨季決堤放水,水淹于禁七軍,方有今日之勝。
眼見東方魚肚泛白,天微微亮,馬良見勢躬身道:
「將軍,魚已入罾,可該收網了?」
關羽微微頷首:
「於文則乃某故人,今久未見,也當會會故人!」
說話間,頗有幾分得意。
當即江上舟濟齊發,數百艘船舶陳於洪水之上,緩緩向罾口川逼近。
九頭蟲帶著龐德來到附近的一處小山,二人冒著細雨立在山頭,遠遠看到江水衝擊著大寨,龐德雙眼失神長嘆口氣:
「時不待某!」
九頭蟲拍了拍龐德的肩頭:
「待他日再戰,終有可期!」
龐德連連搖頭:
「大哥,此番牽扯因果太多,小弟已無退路了!」
說話間,悲愴非常。
九頭蟲本想再勸,但知道龐德滿門俱在許都,若龐德這般逃走,只怕難免會連累家小,更何況……九頭蟲抬起的手卻始終沒有落下,也只有長嘆一聲。
眼見零星的曹軍奔至山前,龐德閉上雙目緩聲道:
「大哥!」
九頭蟲看了看龐德,卻聽龐德又長嘆一聲:
「你走吧。」
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涼油然而生,九頭蟲深有所觸,自是清楚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再無隻言片語,縱身化作一道精光,消失在雨夜之中。
山腳下,密密麻麻的曹軍攀山而上,這些人衣甲不整,渾身濕透,更不用說武器了,只不過是一條命罷了。
這群人中倒也有兩個好手——董衡、董超,這兩個人是龐德的謫系,與自己一同出於西涼,經過自己指點,頗有幾分手段。兩人在山下遙見龐德傲然立於山頭,面面相視,暗自佩服龐德的手段,逃跑功夫竟能如此出神入化,整個大營的人竟都沒看到龐德是怎麼逃出來的。
兩人領著殘兵快走兩步來到龐德跟前:
「將軍……」
話至嘴邊已自哽咽。
龐德見他們兄弟這般,心裡更是難過,好如刀絞,閉目長吸:
「就你們這些人逃出來了嗎?」
董衡、董超點了點頭,董超已流下淚來,指著身後茫茫洪水:
「弟兄們都……」
說至此處,再也說不出話來。
龐德望著如猛獸般奔涌的洪水,依稀可以看到落水掙扎的人們,他就那般靜立默視良久,方道:
「可知于禁那邊如何?」
董超情緒已經失控,董衡倒還算鎮定:
「於將軍深入腹地,四處無險可依,直應洪峰,想來比我們還要慘。」
雖說鎮定,但說話間聲調也變得有些尖銳。
龐德緩緩點了點頭,望向遠方于禁立寨的地方,此時此刻,那裡已經被洪水淹沒,只剩下幾座小丘隱隱露出水面。想起之前還是諾大的一座柵寨,寨寨相連,旗幟招展,轉眼間竟只剩下一片汪江,那千軍萬馬都覆沒在這片洪流之中,光是想想都另人不寒而慄。
董衡沉聲道:
「將軍,咱們該怎麼辦?」
龐德眼中閃過無數風雪,生生從口中擠出兩個字:
「死戰!」
于禁等人站在一座小丘上,他們已經停止了哭泣,諾大的山丘上立著數百人,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有洪水呼嘯而過的轟鳴聲。
于禁始終沒有從震撼中清醒過來,眼睛直勾勾盯著起伏的水面,渾身不停地發抖。水面上不時露出幾具屍體,偶爾傳來幾聲呼救:
「將軍!救我!」
「救命!」……
那一聲聲呼救仿如來自地獄,凄厲而又絕望,但立在山丘上的人根本無能為力,他們沒有救援裝備,只能漠然地眼睜睜看著那些活生生的同袍將士被洪水吞噬,被一個又一個浪頭捲入水中。
那片洪水中彷彿蘊含著無數魔力,似乎能吞噬這世間一切生靈,讓人望而生畏。這種痛苦的折磨,是每個人都無法承受的。在於禁日後的生活中,起伏沉淪,但那片汪洋,不斷在腦海中重現,那些聲音,久久在耳邊回蕩。
雨水不斷沖刷著山丘,洪水不斷激蕩著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水面漸漸上浮,山丘的範圍不斷縮小,活著的人聚攏在一起,卻沒有一點聲音。天已經有些發亮,此時的洪水仍在咆哮,洪面上的景象越發清晰,不時有屍體從水面上浮起,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靈。
不多時,人們的目光被洪水盡頭湧起的千帆萬舶所吸引,隱隱似乎能看到有船隻正順洪水而下,船上立著旗帆,旗幟隨風飄揚,顯然是軍中的船。這些人沒有人說話,他們立在雨中,任由雨水把自己打濕,只是漠然的看著那些船離自己越來越近。于禁緊了緊自己腰間的配刀,握的拳鋒都有些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