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烽煙起(三十八)
車馬於途,汝州城已經再望。
看著兩三里地外,闊別多月的城池,姬汝作不由自主的長嘆了一口氣。
說起來,汝州城才是他的署衙行所,但自從被那完顏思烈佔去做了行轅后,他便被下放到了郟城,做了名副其實的縣官。現如今再回到這裡,他心中自然是諸多感慨。
同時也處於這個原因,若真計較起來,姬汝作起初是不打算回來的,但拗不過王渥再三勸行,他才勉強決定於眾人一道返回汝州,促成趙振聯軍之事。
當然,這當中也有姬汝作本身的考慮,畢竟此番若能促成趙振與完顏思烈聯軍,到時候,大軍必然會將重心前移,以密縣作為前線據點。這樣一來,被佔據多日的汝州城,也能重歸他的轄下。
郟縣苦守,無兵無糧的那種日子,他是再也不想繼續了。
不過話說回來,在完顏思烈借居的這兩個月里,汝州城倒也跟著沾光,平添了許多好處。就拿州城四面的城建來說,當初他帶著親兵離去的時候,這座汝州城還是一副破敗到了極處的模樣,近乎半個城池的房屋都毀於戰火之中,而城門上的望台箭樓更是完全燒毀坍塌,用一句廢墟來形容都不算過分。
他雖然是收授防禦使,但朝廷那邊傳來的,也不過是薄薄一張寫著任令的紙片,其餘的,便是一概沒有。
在那種情況下,就算他要重建汝州城的拉攤子,也是有心無力。
現在倒好了,隨著完顏思烈的一來,數萬大軍的進駐,這座兵臨破碎的城池,竟只在短短月余,便已經重建一新。甚至新修建的城牆,在姬汝作此刻看來,比之先前,還要巍峨壯闊。
「他娘的,有兵有糧就是不一般,到哪哪裡都是雄關……俺若有那完顏思烈十分之一的聖眷,又豈是今天這般成就……」
姬汝作只覺得心底酸溜溜的,他嘟噥了一聲,又偷偷打量了眼一旁的王渥和趙振,見二人都沒注意到自己這裡,遂又輕咳了一聲,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一般。
唯獨那王渥走了許久,見州城已經近在眼前,遂輕輕挺起了早已經坐的僵直的腰板,然後指著對面的城池,對著一旁的趙振笑道:「大統領,前面便是汝州城了……我大軍景象,還可觀否?」
經過王渥這麼一提醒,趙振這時候也順著他的手指,將目光投降了遠處,那遙遙橫亘的城牆之上。
究竟是聯軍各路兵馬的雲集之地,此時的汝州城,軍紀整肅,防守嚴明,不亞於帝都景象。眯著眼睛細細看過去,就看到城樓之上,各處哨卡都密布的整整齊齊,從行伍小卒再到領軍將官也不再穿著便服,而是穿上了明晃晃的皮甲,皮甲上的鐵片這時候也都擦得鋥光發亮。
這些士兵們無不整齊劃一的,手持長矛站在各自所在的哨崗位置,一動也不敢亂動。
在他們的身後,還有一群按著腰間佩刀,來回巡視的小校軍官,這時候在左近走來走去,看到散漫不成行列的士卒就大聲叱喝。
各級隊正,都頭,百戶,千戶,一層管著一層,確保整個城池上方都秩序森然,守備嚴密。
看到這兒,趙振遂也微笑著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了這汝州城的軍容風貌,趙振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王渥有此一問,無非是在向自己展示完顏思烈的實力。
而城樓上那些一個個站的標直士兵,一看就是對方擺明了知道自己會率軍過來,刻意而為之的,畢竟早在趙振當日一戰擊潰了那塔察爾的兵馬後,王渥早已經派人向汝州那邊送去了書信。
正因為如此,趙振騎軍一路走來,直至快兵臨整個汝州城下了,也沒見到有士兵哨警盤問。
當然,這些發現趙振也只是暗暗放在了心裡,不會敞開來明說,既然對方能夠故意亮出實力,便表明了對方對趙振這支兵馬的足夠重視,否則,又豈會顯現出爭一爭長短的心思呢。
王渥原本還等著趙振誇上兩句,卻不料對方只是微笑回應,也不說話,顯然是已經猜出了什麼。
如此一來,他心中本還醞釀了半天,正準備就著由頭,跟趙振交一交底,透露一些聯軍的底蘊。結果誰想還沒等他說出,就在趙振跟前的碰了個壁,這一時半會兒,王渥也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但他不虧是右司員外郎,心思也最為靈活,見趙振對汝州的聯軍毫無興趣,便又一轉話題,提醒道:「大統領有所不知,汝州城雖是州府,但畢竟只是尋常規模,容納不得上十萬大軍,所以,此番能夠進城的,也只是行省大人親軍……所以到時候,可能要屈就大統領,先令所部兵馬住在城外南郊,由大統領攜帶一隊親兵遂我入城面見行省大人了。」
如此說著,王渥也悄悄看了眼趙振,他所提條件雖然苛刻了一些,但摸著良心說,即便是這個條件,還是他已經將給趙振的同行限度擴到了最大。
當然,這種規定也並非是針對趙振一個人,自古以來便有之。
為確保趙振沒有反心,像他這樣前來投效的義軍,由於身份特殊,即便是有王渥作為擔保,對方也只能率少數心腹進城。等一切面見了完顏思烈,然後才能任其初入城門。
而像是剛才王渥所說,對方能率領一隊親兵入城,依然是聯軍當中,各路領軍大帥才有的特權。
如今王渥雖然擅自做主,對其大開方便之門,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仍有些忐忑,唯恐趙振不願意。
畢竟到現在為止,那一場大戰的場面,還留在王渥的腦海當中,此等人物,這等風姿,簡直就直追當年的陳和尚。讓他孤身一人去城中投效,甚至就連王渥看來,都覺得太屈才了。
很快,趙振的態度,便一如他想象的那般。
只見對方剛一聽完,就連思索都沒有思索,便擺手道:「員外郎,某此一來,並非是轉成投奔完顏將軍……某隻是聽說完顏將軍臨危受命,合併抗蒙,遂才生出了同謀共舉的心思……某出生於微末,幸得眾位兄弟相信,一道舉兵起事,所圖也只是為了擊退蒙古,解圍開封,還迎陛下歸朝……此一點,還希望員外郎轉達給完顏將軍……」
趙振一番答話說的自然是慷慨激昂,尤其是當著姬汝作等人的面,絲毫不給王渥一絲一毫的餘地。
若是喚作別人,能說出如此不要臉的話,如此不給自己臉面,王渥怕早就拂袖走人了,可偏偏對面的是趙振,是那個只率兩千騎軍,旋風一般,就席捲了數千蒙古人的義軍新秀。
甚至說句私心的話,就連王渥有時候,都恨不得想跟隨在趙振麾下,與對方一道建功立業,中興朝廷。
所以,當面對偶像一樣的存在時,王渥就不自覺的,已經在心底將自己的地位無限拉低,被趙振這般無情的回絕後,他竟然絲毫感覺到不到難堪,反而還有些提趙振緊張。
想到這兒,王渥還抱有一絲僥倖,忍不住開口勸道:「可是,大統領……」
「員外郎不必再說了,此事沒有迴旋的餘地,還請員外郎與完顏將軍說一聲,某此來,為的是整個南京路,若將軍真一心朝廷,還請他出城與某一敘,屆時,某自然會在南郊恭候大駕……告辭!」
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王渥的勸說,趙振扭頭看了眼嚴防死守的汝州城,遂的露出了一抹怪笑,轉身告辭,帶著身後的騎軍兵馬,便呼嘯著繞開了官道,朝著一側的南郊樹林奔去。
「這可如何是好!唉……」
眼睜睜看著大軍離去,揚起了重重的飛沙,王渥不由的拿袖捂面,長長的嘆了一聲。
而在他的身旁,姬汝作看向趙振的背影里,卻滿是濃濃的艷羨。還沒碰面,就敢公開叫板那完顏思烈,這他娘才叫梟雄之姿啊!
——
「他就說了這些?」
汝州城內,州府署衙大堂,此刻大堂正上方的帥案已經撤了去,換做了一榻一幾,矮榻之上,一個青年盤膝而作。許是久居高位,保養有道的原因,這青年的模樣單單看起來,竟然比趙振還年輕俊俏上幾分。
此刻聽到台下王渥的陳報后,這青年臉上隱隱間有了一絲慍怒,但這慍怒稍縱即逝,旋即,便又換成了淡然。
此人正是那大金南陽郡王之子,皇族新秀,如今的鄧州行省事,兼參知政事,領任聯軍兵馬總元帥的完顏思烈了。
此刻他一開口,下方本就左右為難的王渥,更是禁不住的拿手擦了擦鬢角的汗珠,連聲道:「回大將軍,就只有這些了……依下官看,那趙振確確實實是個能帶軍作戰的將才,此番,他也是恐投奔聯軍,不得大將軍重用才有此一說,還請大將軍能知人善用,明辨人才,若有趙振輔佐大將軍,速不台區區三萬兵馬,必不足為慮……」
既然趙振執意不肯進城,事到如今,王渥也只能一個勁的替趙振說好話了。
按照他的希望,只求那完顏思烈能聽進自己的勸諫,學一學古人愛才,禮賢下士之風,那樣一來,既能替趙振解圍,又不失了完顏思烈面子。
當然,這只是王渥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在他的印象當中,這完顏思烈雖年少成名,躊躇滿志,但卻是個心比天高,盛氣凌人的主兒。要對方在趙振面前低頭,恐怕不是那麼容易。
果然在王渥說完后,那坐在榻上的完顏思烈壓根就沒將其勸諫放在心上,他的嘴角只是掛著譏諷,似乎在嘲笑趙振自不量力,區區一個義軍,居然要堂堂皇族去城外請他。要知道,當初自己能夠答應王渥出使郟城,招降這支義軍,已經是給足了臉面,對方還是如此不知道天高地厚,當真以為能打贏區區一支蒙古軍,就以為天下非他不可了?
當年那陳和尚,完顏合達之流是何等倨傲,結果呢,還不是照樣被蒙古人在三峰山一鍋端了!
想到這裡,完顏思烈就抬了抬手,正準備令王渥退下去,至於那趙振和義軍,且不去管他了。
「咳咳!」
正在完顏思烈準備揮手時,突然,一震清微的咳嗽聲,打斷了二人之間的說話。
此刻,就聽到一個聲音道:「大將軍,若是沒有什麼要事,俺這便回營歇著了……」
那聲音雖然不高,但卻足以讓安靜的大堂之上每個人都能聽到,這一刻,堂上各路將帥,都將目光投向了說話之人。
只見說話的是一個濃眉闊面的將領,此人一身錦袍,高高紮起的頭髮上有點點白斑,顯然也有五旬年紀,此刻他正坐在左首第一的位置,顯然是身份不低,尤其在他開口的時候,原本神色淡然的完顏思烈,這一刻竟然罕見的變了變臉。
那慍怒之容,比起剛才聽說了趙振之事時,還要明顯。
遂就見完顏思烈強壓著對方打斷自己話的不滿,問道:「恆山公可是身體不適?」
「哎……這年紀大了,身子骨不行。前兩日又受了寒涼,某在這堂上呆久了,胸中就憋悶的厲害……」
這位被完顏思烈稱做恆山公的,自然就是那河北九公之,遙授予河南行省事,兼領參知政事的武仙了。此刻他雖在聯軍之下,受命於完顏思烈,但麾下披甲之士十萬,佔據了聯軍大半,遠勝於此時的完顏思烈。
所以這位頭髮斑白的老將,雖然遙遙坐於完顏思烈下首,但卻絲毫不懼這位年紀輕輕的聯軍統帥,長長一句冷冰冰的話,就能讓完顏思烈這個堂堂皇族子下不了台!
可偏偏,武仙的實力擺在那裡,對方治軍多年,對麾下軍隊的掌控之力早已經到了頂峰。雖說現在歸順朝廷,但卻在河南經營多年,早早有了自立山頭的意思,常常就連守緒皇帝的調令都不遵從。
對於此事,朝廷嫉之,士大夫嫉之。所以才有這次招他與完顏思烈一道聯軍解開封之圍的意思,朝廷想藉此機會,將武仙這股力量重新掌握在手中。
否則,朝廷也不會大力扶持完顏思烈作為聯軍主帥,但武仙對於此,像是早就有防備似得。
對方表面順服,從不和完顏思烈頂撞,但一切都是漫然應之。許多時候,能夠推三阻四,對方絕不應承。而這一些,完顏思烈都看在眼中,雖然有心控制,但卻總也調動他不動,只能與其僵持乾耗著。
否則以聯軍大兵推進的速度,此刻怕早就該打到鄭州了,結果,卻因為武仙左一句時機不對,又一具聯軍兵馬準備不足,遲遲不能進軍。
現在到好,對方居然開始仗著年紀偏大,動不動就躲在營盤裡裝病。
這他娘的明明是熱死人的大夏天,怎麼就突然著涼了,借口編的也太爛了吧。
想到這裡,完顏思烈縱然怒火攻心,卻又不敢發作。他就怕惹得了此人一個不快,就撤軍縮回留山,那他這聲勢浩大的聯軍,怕真的就是還沒到開封,就已經不戰自潰了。
想著,完顏思烈用力握緊的拳頭,又悄然送了開來,他頹然揮了揮手,正準備放對方離去,可旋即,等他目光不經意間掃到台下,那王渥的身上時,他又頓住了。
同時一個極妙的點子,在他心裡盤旋了開來,就聽他臉色一變,忽然笑道:「恆山公身體抱恙,自然是該好好歇息,只不過,現在有個難題,某真打算的請教恆山公,還望老將軍替晚輩解難!」
說著,那完顏思烈便已經站起了身子,對著一旁悶聲咳嗽的武仙,鞠了一躬。
說到底,完顏思烈都是皇族,他這一鞠躬可不得了,嚇得武仙趕忙從榻上顫巍巍爬了起來,然後連連還禮道:「不敢,不敢。大將軍折煞某了,什麼義軍,不過是一群山野村夫,豈能老的動大將軍打假……說起來,某也曾是團練出生,與這支義軍也算是同根同底,就由某來出城,替將軍招納了那趙振吧。」
二十歲出家,三十歲起事,至今已經二十餘載。能夠從河北區區一介強豪,搖身為如今的恆山公,河南行省事,那武仙早已經在權謀上歷練如人精一般,否則又怎麼能在蒙金兩座龐然大物之間左右逢源,混跡到如今這個地步。
所以那完顏思烈剛一開口,武仙便已經能夠猜到了對方的打算,希望派自己出城,替他跑這趟苦差。
對此,武仙卻也沒有拒接,反而一口答應了下來,只不過這答應在他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卻變了味道。那口氣,分明就是打算將趙振收入自己麾下。
這分明就是當中完顏思烈的面搶人啊,至於那話里的言外之意,分明就是說,既然此人你不要,那我就要了。
雖說早就知道了二人只見相互不對付,但也沒想到突然會因為義軍這一導火索,瞬間就分庭抗禮了起來,一時間,在場眾人都跟著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