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京水急(十九)
「蓬!」
黃土摞成的矮牆,突然震一下,循著聲音望過去,卻是董承虎正握緊了拳頭,用力砸在土牆上。
隨著他那一拳落下,那牆體因為吃不住勁,登時就凹陷出一片龜裂紋。見狀,四周的將士都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彷彿那拳頭並非是砸在土牆上,而是他們身上似得。
「某都已經到了城下,眼看著就要順利攻城了,他卻下令後撤。此番,是將某當成孩子戲耍不成?」
狠狠地說著,沒看向不遠處的密縣城樓一次,董承虎的臉上,就陰鬱幾分。到後來,周圍人都不再說了,他還是嘟噥個不休。
見狀,一旁負責給程毅傳令的軍官連忙道:「副統息怒,此事事發突然,就連總領也是剛剛獲取了消息,還望副統少安毋躁,等到城中見了分曉,副統在帶先鋒營沖城也不遲。」
傳令官遂好言安撫,但董承虎卻絲毫沒有解氣的意思,程毅用他為先鋒官,正令他激動不已。可事情卻總是事與願違,就在董承虎準備帶領著先鋒營,率先衝進密縣,大展拳腳之時,一道來自後方大軍的勒令,去讓他不得不放棄近在咫尺的城牆,轉而龜縮在遠處的,一片廢棄的村落。
這前後落差,確實讓董承虎有種墜崖的感觸,就看他眯著眼睛,望著遠方道:「哼,說是事發突然,但某就是想不通,總領放著攻城鐵騎、數千大軍不用,卻偏偏選擇去相信一個跑腿的低級探子,真是令董某大開眼界啊!」
此刻,這傳令官也對董承虎話中帶刺的語氣略微不爽,畢竟程毅才是他的上官,而這個董承虎,只不過是一個空降到軍中的先鋒,若非對方的官職遠高於自己,這傳令官早就言語不屑了。
想到這裡,他還是強忍著怒意道:「大人只管靜候佳音便是……」
說完,這傳令官便已經扭過頭去,將目光重新對準了遠處的密縣縣城。
至於董承虎,也意識到了傳令官的不快,不過他卻絲毫沒將對方當作一回事,只見他似笑非笑,也隨著對方目光,一道朝著縣城外的一處官道上看去。
只見那凹凸不平的小路上,突然傳出一陣悠長的叫賣聲,「賣梨咯,又脆又甜的香梨咯……」
聽聲音,自然就是上午那個在城門口擺攤的賣梨郎,只見他不知從何處,又拖了滿滿一車的香梨,由於小車上梨子數量過多,一個人拉著明顯過重,所以此次賣梨郎的身後,顯然還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個又黑又瘦的漢子,此刻一副地里漢子的扮相,滿是泥濘的腿上,褲腳卷著,後面背著個破斗笠,走起路來,一瘸一跛,此人不是黃二還能有誰。
不一會兒功夫,二人便已經慢悠悠的走到了縣城門口。
此刻的密縣,比起上午出兵那時候,守備更為嚴實了。不但高大的城門緊閉,就連原本站在涵洞四周值守的守軍士兵們,這時候也都已經全都縮回城中,只留下高高的城樓上方,還偶爾矗立了幾處高高的矛槍,顯然是,還有少數士兵,在城台上駐守。
遠遠望去,整個密縣城給人感覺,卻是死一般的沉默,顯然,此地當家縣令,也已經意識到了局勢不同尋常,所以才特意布置出一副全城戒備的狀態。
這樣一來,連原本還在叫賣的賣梨郎,等快要走到城門口時,也已經忍不住開口,道:「黃大哥,官兵不會發現梨有問題吧,俺一家老小可都在家裡等俺去贍養呢,若是俺有個什麼萬一,黃大哥你可一定要替俺給家裡老小照顧好啊!」
「放心吧兄弟,就連俺都看不出梨子變化,那些官兵是不可能瞧見的。你只管寬心便是,只要將這車梨成功送進密縣,俺這懷裡的銀錠,可都是你的了。」
說著,黃二拿手故意捏住自己胸口的一副,然後用力一抖,就聽到裡面叮叮噹噹的聲音,那是三四枚均為十二兩重的銀錠,相互碰撞發出來的。
如此說來,也正是黃二身上有這麼些銀錠,才能在他循著路找到賣梨郎家的時候,說動這賣梨郎,冒著如此大的風險,讓其協助自己完成任務。
所以此刻聽到黃二懷中的銀錠聲,這賣梨郎最終咬了咬牙,等走到縣城門口時,又仰著頭,吆喝出了聲,「來喲,又大又甜的梨子,剛剛摘下來的……」
「哎哎,賣梨的……」
很快,就在賣梨郎吆喝道第二聲時,頭頂上方突然傳出出一個聲音,正是那守城的一個戍卒,此刻只見他不耐房的揮手道:「別要喝了,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你賣梨的地方嗎?」
「大人,俺們……俺們……」
雖說有黃二的銀錠作為動力,但這賣梨郎畢竟是頭一回,和官府唱反調。所以饒是她急得的面紅耳赤,可是卻結結巴巴,半天沒能說完一句話。
也正因為如此,一旁的黃二不失時機道:「軍爺誤會了,俺們儘早可就在這裡擺攤了,不但如此,昨日,前日都在這裡的,可從來都沒人說這裡不能擺攤啊,兄弟,你說是不是?」
說著,黃二,還用胳膊碰了碰一旁兀自緊張的賣梨郎,對方卻如同猛然驚醒一般,慌忙點頭答應。
看二人有些難纏,樓上的士兵頓時怒道:「上午是上午,昨日是昨日,俺既然說了此地不允許擺攤,此刻不允許。現在,俺給你們十息時間,收拾起你們的東西,滾出密縣,否則,休怪俺將你們當作敵軍射殺。」
說著,士兵還像模像樣的從身後舉起弓箭,這時候,一連數個垛口,都探出了半個舉起弓箭瞄準的身子,一眼掃過去,絕不下十人。
見守兵要動真格,賣梨郎頓時有慌了神,他急忙就要後退,卻被一旁的黃二死死扯住,然後壓低聲音刀:「切莫後退,那是守兵的慣用伎倆,你若是後退了,便證明
|心中有鬼,到那時候,對方必會放箭!」
「啊,那可怎麼辦,黃大哥,俺萬不能有事啊!」
說道這裡,賣梨郎都快急哭了出來,瞧見他的樣子,黃二忙將其擋在身後,對著城台上的那些士兵道:「軍爺,俺這梨個個又甜又脆,絕非生津止渴,就連巡守王都頭都愛吃俺們家的梨子,若你不信,大可以喊話讓王都頭出來,看看俺有沒有說實話。」
既是從軍多年,士兵對陣只見的那點道道,黃二豈能不清楚。所以他此番越是強硬,城台上原本都要拉弓瞄準的守兵,反倒有些遲疑了。
畢竟這裡面,的確有不少早日里,看到王都頭吃梨的。
這倒是與黃二說的相吻合,再者,眾士兵在光禿禿的城台上值守,自然是又熱又渴,現在一車水靈靈的果梨,就放在城門口,士兵們看久了,也跟著眼饞。
所以幾個守兵經過商議,還是決定請那王都頭過來,畢竟按照黃二的口氣,那王都頭顯然是和這二人熟識的,到時候,是開城門放對方進來,還是將其驅趕,自然就見分曉。
隨著士兵一路小跑,不一會兒功夫,那走起路來趾高氣昂的王都頭,這時候,也已經登上了城樓。
結果剛以上去,他就看見了城外,站著的賣梨郎二人。
「他們怎會出現在這裡?」
見狀,王都頭心底有些驚詫,畢竟他早上已經警告過賣梨郎了,對方若是不傻,早就該躲在家裡不出來了,怎麼的還敢拖了滿滿一車梨,跑到密縣來?
想到這兒,王都頭便探出頭去,對著城下使勁的擺手,想讓賣梨郎看見,能夠趕緊離開。
就在剛才,縣令還下了嚴令,要求城門緊閉,徹底切斷城中與外界的聯繫,但凡是有所勾連的,一併以通敵罪論處。
如此嚴峻形勢下,便是王都頭此刻也恨不得和那賣梨郎劃清界限,唯恐對方被守城侍衛捉去后,一頓拷打,說出自己上午時說過的那一番話,那樣一來,他即便是不是通敵,那也少不了掛上一個泄密的罪名。
可令王都頭大感頭疼的是,就在他做出手勢后,賣梨郎卻絲毫不知道要走,反而還喊道:「王都頭,俺聽了你的話,這裡還有最後一車香梨,俺想換些錢,給的老母治病,還望都頭幫幫小人。」
城台上那幾個守兵冷眼旁觀,自然也看出了王都頭的確是認識眼前這個賣梨的小子,其中所有一人道:「王都頭,俺們不管你和這賣梨的如何認識,但兄弟們奉命守城,便是隔斷一切可疑人物,現在有個賣梨的在門口晃悠,還口口聲聲認識你,這讓弟兄們很難做啊!」
王都頭隸屬巡防營,和城樓上這些守城的士兵,自然不是一路。此刻聽士兵這麼說,唯恐對方在縣令面前給自己小鞋穿,所以他連忙腦筋一轉,陪笑一聲。
「呵呵,兄弟說哪裡的話,那個賣梨的小兄弟,的確是本官的熟識。實在是本官見這幾日城中悶熱,怕將士們中暑染了熱風,所以才讓這位小兄弟了一車梨,給兄弟們解渴用得。」
「哦?若真的如此,那俺們倒是替城中值守的兄弟們,謝過都頭了。」
士兵嘴上雖不饒人,但他心中也清楚,那賣梨郎既然認得王都頭,其身份便十有八九做不得假。如此一來,他們倒是真的有些眼饞,那城樓下方的一整車梨子了。
見守兵鬆了口,王都頭雖然心疼自己吃梨子還要付錢,而且是一整車的梨錢,但想到快些將賣梨郎打發了,他還是微笑著道:「都是一家兄弟,自然要同甘共苦。」
說著,他只好肉疼的跑到城樓下,等著大門推開一道細縫后,才身子一閃,擠出了城門。
剛一走到梨車跟前,王都頭的臉色就已經變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不快,只聽他一邊抹著懷中的暗包,一邊哼道:「這一車梨幾個錢啊?」
「回都頭,一共二十吊錢!」
賣梨郎這時候有黃二撐腰,早已經不似一開始那樣卑躬屈膝了,只見他在心中稍微估算了一下,而後報出了一個數字。
結果這串數字一出來,王都頭的臉都氣黑了,他不是沒少從賣梨郎這裡吃梨,但往日無論他拿多少個,對方都笑眯眯的從不說一文錢,也正因為如此,這王都頭心中,吃其梨子,已經是給賣梨郎天大的面子,對方怎麼還敢要錢呢?
就算是今天這樣,在王都頭看來,他已經算是破例了,便是給對方個十文錢,都天大的恩惠。
可王都頭打破頭都想不出,這賣梨郎居然敢向他索要二十貫錢,這傢伙莫不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還是說,以後不打算在密縣混了?
想到這兒,王都頭便愈發的憤怒,他甚至覺得這賣梨郎,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初自己對他那麼照顧,接換來這麼個恩將仇報的結果。
也就在這時,頭頂上的眾守軍見王都頭,站在梨車邊上,遲遲不肯掏錢,不禁喊道:「都頭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要不然俺們也一併下去?」
「不不,某一人足以!」
見頭上士兵步步緊逼,王都頭此刻縱然大怒,卻也不敢再做任何停留,只見他從懷中摸了半天,這才摸出一個五錢重的碎銀,然後丟到了賣梨郎的腳下。
至於二十貫錢,他便是塞,也賽不到身上去。
等丟了銀錢,這時候才見王都頭扭頭就走,他害怕自己再多待下去一秒鐘,就會忍不住將前面這個賣梨郎生撕活剮。
至於那車梨車,王都頭也不會忘了,就見對方率先抄起一個又大又圓,就往嘴裡塞去,一連吃了幾口后,才拖著板車進入了城門。
看到這,一直沒吭聲的賣梨郎忽地一聲笑了,這一笑,就連黃二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倒是賣梨郎自己笑過了一陣,才道:「黃大哥,這兩年來,你可知道他吃了俺多少梨子嗎,現在,俺終於有機會問他要錢了……這錢貨交易本就是天經地義,憑啥他能一直吃梨不給錢,俺今日,才算是出了口惡氣!」
「好了,你做的不錯,這幾錠銀子都是你的了,你現在只管拿去,然後帶著家人避難去吧!」
看賣梨郎寶貝似得,將地上那枚五錢重的碎銀拾起,然後細細擦去上面塵土,黃二忽然覺得面前這個賣梨郎有點意思,不但膽大心細,圓滑的性格中更有幾分叛逆。若非此次有他幫忙,自己還真想不到以運梨為計。
想到這裡,黃二遂準備從懷裡摸出銀錠,可沒等到他將銀錠遞出,這時候,就聽見空中,突然傳出一道尖銳的聲響。
那聲響剛一從黃二的耳邊劃過,便直直刺穿了賣梨郎的胸口當中。
那是一支尾部插著白羽的箭矢,此刻由於剛剛沒入,箭矢尾部的白羽,還在微微顫動。
這一刻,無論是黃二,還是那賣梨郎都想不到,半空中會突然出現這支冷箭,驚措之餘,賣梨郎甚至說不出半句話,便已經的仰面摔倒,而他的一隻手伸著,似是要從黃二手中結果銀錠,另一隻手,卻拳頭緊握,那裡面是剛才王都頭給的五錢碎銀。
除此之外,賣梨郎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看到這一幕,黃二不禁猛然回過。
「誰?」
順著目光看去,高高的城台上方,此刻守兵們,都在忙著分吃香梨,似乎沒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但唯獨這些守兵的身邊,此刻卻站著一個人,這人身形陰鶩,手中一桿大弓,幾乎不需要比對,便能看出,此人便是剛才射箭之人。
此刻,面對上黃二的目光,這人沒有繼續動手,而是重新放下了手中長弓,過了好半響,他才冷笑一聲,「想要從某手中拿錢,只怕你沒這個命!」
說話之人,正是王都頭。
有時候,他所在意的並非是那五錢銀子,而是感覺到自己在賣梨郎的面前丟了面子,更因為經此一事,讓王都頭突然意識到,被人威脅的滋味,所以這王都頭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決定,在回城的下一秒,便舉弓射殺賣梨郎。
可憐那賣梨郎,便是到死可能都不明白,自己以前,曾一心討好的王都頭,卻是最後,殘殺自己的罪魁禍首。
迷糊中,感覺到眼前越來越黑的賣梨郎,早已經沒了牽動全身的力氣,他只是在自己被抱起的一刻,才感覺到有人在其身邊,於是乎,他幾乎是拼盡了全身力氣,才能抬起右手,從懷裡摸出當日黃二給他的銀錠。
然後連同今日的碎銀,一道推至黃二跟前,一邊推,他還一邊細細道:「黃大哥,你……答應俺的,若俺有……有個三長兩短……你要替俺,照顧俺一家老小……」
說著說著,那賣梨郎便漸漸沒了氣息,看到他的身子漸漸僵硬,黃二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得死死攥緊了對方手中銀子,口中低喃道:「放心吧,俺既然說了,便會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