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畫、饕餮
她一愣,隨即捧著人皮有些呆然,試著按那聲音說的在腦海里想了一下一隻小狼毫筆。而下一秒,手裡就已經出現一隻狼毫筆,筆桿是骨質的。她有些愣然,隨即又想了一些需要用的顏料,很快的,地面上就出現了顏料與墨。她獃獃的看著這一切,隨後小心的在意識里嘗試著與那個聲音交流道:「那個……這些都是怎麼出來的。」
那機械化的聲音波瀾不驚道:「你自己的本命元力幻化出來的,現在只是些普通畫具。等到以後你的修為足夠,這些畫具會帶有一些屬性。至於什麼屬性,只有以後才知道了。」她呆了一呆,隨即提著豪筆輕蘸一抹墨色,隨即落於那人皮之上,很快的,那未加水的重墨就立刻鋪染上了那青絲如雲。
當她第一次用自己的畫皮本命力量畫完這張人皮的時候,她卻是不敢相信一般。這力量,彷彿讓她看到了一另一個世界一般鮮美獨特。比著以往用普通顏料筆墨畫出的人皮,這張人皮只是鋪在地上,便是鮮活生動的。那微顫的羽睫,慢慢紅潤的臉頰,豐潤的身姿,都是如一個有著完美生命的女子一般,無懈可擊。而且,這力量,讓她更加迷戀上畫皮時的感覺。
「不過,你的力量是只能幻化出畫具的,其他的物品你是做不出來的。」機械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迷,平靜的說道。
汪筱沁點了點頭,隨即拿起地上鮮活的人皮披在了白骨上。突如其來的生命感波濤洶湧,讓她禁不住有些恍神回到以前。這過於生動的心跳,過於溫暖的體溫,完全不同於以前為秦卿初凝之時脆弱的心跳與體溫,幾乎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滿滿的裝在自己的身體里。從未有過的充實感讓她不由的在嘴角攏了鮮嫩的笑容,那再生為人的感覺,已然開始讓她再次貪戀不已。
天青色麻布衣映襯著綽約風滿的身姿,她就地旋轉,成熟動人,帶著特有的鄉間質樸與驃悍,都讓這個名為阿濰的女子多了許多與眾不同的美麗。只不過,那原本帶著狠毒挑逗的丹鳳眼,此刻有的只是清亮的滿足與清澈的溫暖。
就算是為了這再生為人的滿足,她也要繼續堅持下去。不過是一千個任務,她已經不想再輕易放棄。前世放棄的,今生失去的,都成為了過去。而以後,就為了這重生為人的滿足,她也要走下去。
直到門外傳來一聲試探性的問句,她才怔然從那滿足之中緩過神來。趕忙捋了捋額前的亂髮,她抬腳推開門走了出去。
一開門,一個長相甚是猥褻不堪的瘦小漢子正探頭探腦的看著。一見得汪筱沁出去,一雙小眼就泛著垂涎的光澤,不時的傻笑:「小濰姑奶奶,你可要將阿鐵我的心肝給想碎了哇,終於肯讓我進去了?」說罷就伸出乾瘦的手作勢要抱上汪筱沁。
汪筱沁心頭一驚,條件反射的從那雙噁心的手裡滑脫開來,閃身到了一邊。而後發覺那漢子有些茫然的目光,頓時揪了麻布衣角,眼神有些閃爍道:「那個……那個……」可是到底那個什麼,她卻始終有些不知該如何說起。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機械化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就是阿濰的面首之一,臨村鐵匠鋪的阿鐵,家有一妻一妾。」
聽到這,汪筱沁趕忙補道:「阿鐵,那個……我先前好象看見你家夫人了……」說完,果然見那瘦小漢子驚的四處看去,發現在這有些荒僻的地方並無人影,不禁更加迷茫的問道:「小濰姑奶奶,你這又是唱哪齣戲類?啥時候變的和那綉樓的閨女一樣,會叫『夫人夫人』了?」戲謔的視線裹著委瑣的光芒,不停的掃著汪筱沁上下。
汪筱沁一聽知道壞事,這阿濰與秦卿初凝不同,並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也不是什麼淑女良賢,怎會說起文騶騶的「夫人」,趕忙喚口學著那阿濰的語氣道:「哎呀,死阿鐵,怎地開始數落……老……娘來了?老……娘喜歡這麼喊你能怎樣?」說到老娘那倆粗鄙的字眼,她的嘴乾乾的張了一張,看到那阿鐵有些狐疑的眼神,趕忙乾脆的吐出。一句話將她嘴裡出來,斷斷續續不成條理,不過也卻是有了一番阿濰的氣色。
看到那阿鐵狐疑的眼神過去,而後又是那色眯眯的樣子,趕忙加了補句:「阿鐵,老娘今兒真看見你家那……婆娘……了,咱還是趕緊地回家去……老娘還有要緊事做……」而後學著那阿濰的兇悍模樣擰了眉,虎了眼瞪了一眼阿鐵。
那阿鐵卻如那小京巴一般笑的更是撒歡,咧了嘴笑道:「哎呀我的小濰姑奶奶,你可真是我阿鐵的蜜錢。我阿鐵最愛咱小濰姑奶奶生氣這口,賊帶味~」說罷也不再多做糾纏,直接伸出臟西西的手攀上了汪筱沁的腰,笑嘻嘻的說:「咱回去吧~」而後那臟臭身子就使勁的往汪筱沁身上貼蹭。
極度厭惡之下,汪筱沁胡亂的掙扎了一下,只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就立刻掙脫了那阿鐵的摟抱。那阿鐵一愣,沒想到自己抱那麼緊下那麼大力氣,這悍婆娘還真直接掙開了。頓時有些火氣,就要質問汪筱沁。而汪筱沁卻連給他說話的機會都不給,直接拎起裙子撒腿就跑。這下,阿鐵是徹底傻了。雖然這村落家家,比不得那城裡閨女秀糜之類,但也有一些分寸,就算是這一向驃悍的阿濰,也從未做過拎起裙子直接跑的粗鄙動作。
阿鐵嘟囔了幾句,也就不再分說,直接喪氣的回了臨村。
而汪筱沁卻是拎著裙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番大跑之下累的直接氣喘吁吁的扶上了一棵樹。腦海里那機械化的聲音道:「你面前就是阿濰的村子。」
汪筱沁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見那機械化的聲音道:「畫皮,剛才你拎裙子落跑,不符合作為阿濰的表現,我會跟主人彙報。」
汪筱沁頓時大驚,一想起青荷那冰冷的臉,再想想著古怪的聲音會如何呆板的將自己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告訴他,頓時不知所措。開什麼玩笑,這還用彙報?她有些無奈,還未想開口反駁,就聽那僵硬的聲音道:「我的任務之一就是將你一切超出任務範圍的行為彙報給主人,任務女子阿濰在那種情況下不會提著裙子跑,你的這行為就是超出任務範圍了。」她頓時無語,青荷,你果然是走了都走不清凈,還留給我這個大麻煩?不過是提著裙子跑掉而已,這也算超出任務範圍?自己畢竟不是阿濰,哪可能完全做到及至啊?!而這時,那聲音再次響起:「畫皮,你腹誹主人,記錯第二次。」
「……」汪筱沁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頭一次想翻白眼。哪有能直接看穿人心思的傢伙啊!誰能告訴我,這個來歷不明的聲音,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饕餮。」很乾脆很簡單的回答,卻無疑如一道晴天霹靂直接將汪筱沁整個人劈成一尊石象。饕……餮?那不是傳說里什麼都吃的恐怖神獸?怎麼會出現在自己的意識里?她的思維已經逐漸跟不上這巨大的變化,腦子已經完全呈脫線狀態。
那自稱饕餮的聲音,再次響起:「我什麼都吃,自然包括你的意識和你的靈魂。不過你這種小小幽鬼,我自然不會屈尊吃你。不過是吃掉主人提取出的你的本命原力,讓我和你的靈魂連接。所以,我自然能知道你的想法。」僵硬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一絲情感波動,卻讓汪筱沁有些脫線的思維再次連接不上這奇怪的話語。靈魂連接?什麼鬼東西?
那聲音終於顯了一絲不耐煩出來:「靈魂連接,就是我的靈魂與你的靈魂共宿一體。你的靈魂思維,我通過自己的修為看到。」……
汪筱沁頓時無語。一切靈魂思維都能看到?那豈不就等於自己以後裝了個監視器,還是那種能監控思維的最高級別?那以後自己所有的想法,它豈不全都能知道?她頓時恐慌,不行啊,那以後自己還怎麼活啊?想想一點點隱私都沒有的生活,她的身體就不自覺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個……饕餮……那你不是全部都看吧?」
「當然不是,主人給我的本命原力,讓我只能看見一部分你的意識。只要是關於畫皮,主人,還有任務的想法,我都能看見。除了這些,我都不會看見。」那聲音僵硬之中帶了一絲生悶。
汪筱沁卻是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嚇死人了。原來只是能看到關於任務的一切想法,除了關於青荷關於任務關於畫皮的思維,它都看不到。那還好點。她終究有些放心了,忍不住問道:「饕餮……那我怎麼看不到你的想法?我甚至都感覺不到你的存在。」
「你當然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你只是個小小的幽鬼,這麼低的修為怎麼能看到本尊的靈魂?!」略帶怒氣的聲音終於出現了一絲情緒波動,終於不再是僵硬而機械化的感覺。汪筱沁不禁莞爾,這饕餮彷彿不是傳說中那麼可怕呢。
「饕餮啊,你叫什麼?」汪筱沁邊走邊問。
「饕餮。」乾脆的回答。
汪筱沁終於快走到村子附近,抬頭望了望將要黑下來的天空,問道:「你是男是女啊?我都聽不出來。」
「……」沉默的回答。汪筱沁停下,有些奇怪,怎麼沒音了?
「饕餮你還在嗎?」
「在。」
「那你怎麼不理我?」
「我在思考。」
「思考什麼?」
「我是男還是女。」
眶堂一聲,汪筱沁差點站不穩一頭跌地,有些失笑的問道:「這還用思考?」
「當然。因為我不知道,所以當然要思考。」
「……」好象蠻有道理,汪筱沁有些無語的想到。
汪筱沁問,它呆板的回答。那有些漫長的山路,在一路的對話之中,不知不覺的走到了頭。看著面前那陌生的村落與人群,她卻沒了以前的害怕與迷茫。從今往後,還能有人陪自己說上幾句話。雖然是個奇怪的只能用意識交流的神獸,她就已經開心不已。先前的那些焦慮與沉悶,被這古怪的神獸的隻字片語帶走了大半,讓她本是沉重的心情,一下子晴朗了不少。以後,最起碼不會孤單。
「吶,小饕,我叫汪筱沁哦。」
「不要叫我小饕,本尊叫饕餮。」
「小饕,你記住沒記住?」
「……你以為本尊和你這種小幽鬼一般愚笨?不就是一個名字。汪筱沁,真難聽。」
「哈哈。」久違的笑意如村邊雜生的嫩草,在不經意的錯眼之間,就已經叢生了整個春天。
自己最後一次真心的笑出來,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恍惚的想,如今如此生動的笑出來之後,竟恍若隔世一般陌生而新鮮。
當日子平淡而呆板到一如既往的時候,時間便是眨眼之間呼嘯而過。有些時候,我們起先適應不了的變化,在多了許多淡然之後,便是一成不變的指針變化。變化過於微小,小到我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時間也是。
所以,十年光陰彈指一瞬,當年那瘦小而膽怯的小畫皮,在如今,也是可以面不改色的剝下人皮,笑看他人紛擾,置身事外閑得清凈。再也不是那輕易入戲的瘦弱女子,別人的繁華蕭瑟,終究只是她手裡一紙皮相,撕下來看,便只是她那森然交錯的白骨轔轔。這三千浮生,十年光陰,都比不得她簡單而執卓的一個夢想。千個任務之後,便可成人。只為了再生為人,她便甘願為一畫皮,承受那與己無關的戲劇起伏。
況且,自從青荷走後再未出現。意識里便有了饕餮這個來歷不明的神獸幫忙(——其實就是監視)之後,汪筱沁的畫皮生活,也不再那麼單調而枯燥。雖然起先不得不屈服於這個自稱神獸至尊的傢伙,那難揠的贖罪生涯總算是多了許多的慰藉。
在它的監督之下,汪筱沁也的確守了作為一個畫皮的本分,再也不會將任何個人情感夾雜進任務裡面。至於那些難熬的贖罪,她也能慢慢適應。以前那嬌弱不堪的畫皮元力,在十年之中的歷練里,慢慢的變的有些強大了幾分。最起碼,凡人對她的傷害,她幾乎能完全承受下來,也不如以前那樣受不得一絲傷害。
十年之中,兩個不得不連接在一起的靈魂寄居在同一個白骨之中。畫皮與饕餮這奇怪的組合在朝夕共處之間,竟意外的多了許多的默契與習慣。
而她做任務的每個月之中,那個自稱饕餮的傢伙都會消失上一天。而那天,便是每個月的十五——月夜思發作的日子。說來也奇怪,有了它之後,那刻骨銘心的寒熱交加的痛苦再也沒有侵襲過汪筱沁。她曾經也不解的問過饕餮,是否是因為它的消失,才是壓制住月夜思的緣故。可每次,那隻高傲的有些過分的神獸都會嗤之以鼻的道:「本尊消失是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做,跟你中那麼什麼亂七八糟的毒沒有關係。」
「可我沒有告訴你我中毒啊?!」汪筱沁眯了眼,有些賊氣的笑著。
「……本尊與你靈魂連接,自然能知道你中毒……」高傲的聲音已經有些底氣不足。
「可你不是只能看見關於任務關於青荷的思維嗎?這中毒,可是我的隱私哦~」狡黠的擠兌,她早就將這個驕傲的傢伙的脾氣摸了個透徹。
「……」乾脆的沉默,這是它一貫說不過汪筱沁之後習慣性的選擇。
汪筱沁偷偷的笑了笑,沒再接著逗它,只是輕輕的在意識里說了聲:「謝謝。」那個在意識深處沉浮的聲音,清淡而婉轉,讓那個彆扭而高傲的饕餮,都不由的有些窘迫。
「好了你還要偷懶到什麼時候?快走啦!」大聲的叫著,生怕自己的聲音里被人聽出什麼一般,充斥著明顯的掩飾意味。
汪筱沁笑了笑,轉身妖嬈間,身上的人皮就地滑落,如一件華美的裙裾,連落地都是安然而恬靜的。她已經慢慢習慣,作為一個普通的看客承受這一切不屬於自己的生活。當習慣之後,她反而貪戀上這若戲劇一般潮起潮落的千嬌百媚。她輕輕掃了一眼地上鋪開的血色人皮,骨手輕輕揮舞,一陣紅光之中,人皮就逐漸飽滿直到成為一具屍體。隨意的收了手勢,曾經走夜路都害怕的她,現在已經無謂於一場鮮血淋漓的自盡場面。將屍體做成自盡的樣子,熟絡的鋪開一張幻化出的宣紙,寫上遺言,便是任務結束的最好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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