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結髮
戚城。王師營。
夏末時節,薔薇花都已經凋殘了。
這一天下午,年華午睡醒來,打算去南城門查看加固瓮城的進度。年華帶著侍衛剛走出王師營不遠,在夏日斑斕的陽光下,她看見了一個人。
年華驀地站住了。
侍衛也跟著站住。
不遠處,一名白衣銀髮的男子牽著一匹馬,向年華走來。他一身風塵,臉色因為長途跋涉而顯露出疲憊,但眼神仍舊明亮、溫潤。他的目光和年華的目光交匯的剎那,欣喜、激動、悲傷、心痛的感情依次在眼底浮現,最後沉澱下來的是深深的愛戀。
「雲風白……」年華心情激動,既悲傷,又欣喜。他醒過來了。他平安無事了。魂牽夢繞、輾轉思念的人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竟顫抖得無法邁開步伐走向他。
雲風白笑了,「這位女將軍,請問王師營怎麼走?」
年華也笑了,「前面就是。你去王師營幹什麼?」
「我的妻子在王師營,我去找她。等這場戰爭結束,我就帶她回家。」
年華走上前,狠狠地抱住雲風白,將頭埋入他的胸膛。
「你真是一個傻瓜!」年華聲音哽咽。明明叫他不要來,他卻偏偏來到了這麼危險的地方。
雲風白也抱緊年華,「從遇見你開始,我好像就沒聰明過。」
年華改派方鳴去查看瓮城的情況,她留在王師營,和雲風白敘別情。
榴蔭斑駁,薰風如沐。年華和雲風白坐在錦榻上,說起了在葛地分別後發生的事情。一年的分離,一年的相思,說不完的別情,道不完的繾綣。
「等回到玉京,我一定要去感謝嫘祖。」年華望著雲風白,笑道。雲風白平安無事,她是如此的開心。嫘祖的恩情,她永遠記在心裡。
「嫘祖已經不在玉京了,她去了北宇幽都。」雲風白道。
「?」嫘祖去北宇幽都做什麼?難道在玉京玩膩了嗎?
「她說想換一個住處。我就在北宇幽都為她找了一處熱鬧卻隱秘的地方。」為雲風白解咒之後,嫘祖的行蹤在江湖上已經不是秘密了,嫘祖在江湖中的敵人,比朋友要多很多,她不得不離開玉京。因為她暴露了行蹤,會有很多麻煩。「『你想感謝我,就替我包一年的包子吧。』這是嫘祖帶給你的話。」
年華認真了,握拳道,「等回玉京之後,我就去學做包子!」
「我覺得比起包子,你還是應該先學女紅。」雲風白撓頭,小聲地道。他回葛地時,試了一下年華為她做的尚未完工的冬衣,雖然針腳比第一件衣服好,可是袖子似乎縫反了,怎麼也穿不上去。
年華沉默了一會兒,紅唇中蹦出兩個字,「都學!」
「加油!」雲風白拍了拍年華的肩膀,以示鼓勵。
年華向雲風白說起赤城的戰況,可能是連日趕路,幾天沒合眼的緣故,雲風白聽著聽著,竟枕著年華的腿睡著了。
「怎麼睡著了?」年華覺得鬱悶。不過,看著雲風白寧靜的睡顏,她的嘴角卻彎了起來,心中湧起暖暖的幸福。她低頭,在睡夢中的男人唇角印下了輕輕的一吻。
雲風白醒來時,已經是星月初上的時候。他還躺在錦榻上,年華卻不知去了哪裡。
雲風白剛站起來,一名穿著戎裝的女侍正好走進來掌燈,見雲風白醒了,垂首道,「您醒了。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大將軍吩咐,您醒了之後就伺候您用餐。」
雲風白問道,「大將軍去哪裡了?」
女侍回答道:「大將軍在議事廳和諸位將軍議事。」
「嗯。」雲風白應道。
雲風白用過晚餐后,又沐浴洗去了一身風塵,疲憊盡散,精神抖擻。年華仍未回來,雲風白見星河燦爛,不由得登上塔樓,觀望天星。
從塔樓頂向下望去,可以看見議事廳燈火通明,想到年華正在裡面,雲風白心中一暖。他的師父重華曾對他說過,要想於玄術上修得最高境界,必須斷絕心中的恨和愛。仇恨是纏繞在人身上的毒荊棘,將它斬斷並拔去時,會有短暫的疼痛。可是,如果不斬斷和拔去仇恨,毒荊棘會纏得越來越緊,最終毒刺會刺入心臟。愛欲是冰天雪地中的一堆火,旅人一旦去了火邊,得到了溫暖,在火焰燃盡時,就會覺得更加寒冷,更加寸步難行。雲風白能夠斬斷仇恨,原諒寧氏對雲氏一族犯下的殺孽,能夠原諒寧湛對異邪道的趕盡殺絕,卻無法斬斷愛欲。他愛年華,他貪戀寒冷中的溫暖,他不想修得玄術上的最高境界,只想和年華在一起,相伴看完人生盡頭的風景。
他愛年華,可是年華愛不愛他?
雲風白想起了他在玉京中和寧湛的對話。他沒有告訴年華,他在嫘祖處休養時,寧湛來找過他。
「你離開年華,你想要什麼,朕都給你。」寧湛開門見山地對雲風白道。
寧湛的心中很不安,很恐懼,雲風白居然醒了,他一定又會迷惑年華,讓她離開他。他不要年華離開,他不能沒有年華。雖然,他處在眾人的環繞之中,但他還是覺得孤獨。只有年華陪在他身邊,他才不會覺得孤獨,他要留住年華,無論使用任何方式。
「我只要年華。她是我的妻子。」雲風白道。
「妻子?」寧湛冷笑,心中嫉妒,「她根本就不愛你,她答應和你在一起,只是因為她恨朕。她愛的人是朕,恨的人也是朕。她對你只有感激、歉疚,沒有愛。」
「我愛她,這就夠了。我不會離開她,永遠不會。」雲風白雖然如此說道,但是心中卻突然迷茫了,糾結了,疼痛了。
年華對他的感情究竟是愛,還是因為他一直守護她而讓她產生的感激、歉疚,和依賴?寧湛的話,至少有一半是事實。年華愛寧湛,她曾經深深地愛著寧湛,愛到奮不顧身,傾盡一切。這份熾烈的感情讓他羨慕寧湛,嫉妒寧湛。他選擇留在深愛寧湛的年華身邊,只是因為他想看著她,守護她,直到她得到幸福。他並沒有奢望年華會回應他的愛。一旦年華嫁給寧湛,他就會默默地離開。然而,寧湛辜負了年華,讓年華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他更加堅定地守護在孤獨、受傷的年華身邊,兩人也因為患難與共走在了一起,桃下結緣,許誓三生。可是,年華真的愛他嗎?也許,她並不愛他,她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報答他的付出罷了?
寧湛冷笑更甚:「你不離開她,她也會離開你。朕會讓她回到朕的身邊。」
寧湛的話,讓雲風白更加莫名地不安。他迫切地想見到年華,不等身體完全康復,他就來到了赤城。他想問年華是不是愛他,可是見面時,卻沒能問出口。
她到底愛不愛他?
星河燦爛,涼風如沐。雲風白抬頭望向星空,天星運行有序,帝星、將星光耀寰宇,西南方略有紅雲,主兵凶之兆。紅光已經是式微之勢,想來不久兵禍也將停止。
突然,一片烏雲從東方飄來,速度極快,如一條黑色的龍。黑龍所過之處,遮住了天星,等到黑龍消失於夜空中時,天星依舊明亮如水,輝光閃爍。
雲風白驀地發現,將星已經不如剛才明亮,黯淡了許多,彷彿即將隕落於星空。這是……什麼兆頭?!雲風白心驚,難道赤城一戰,年華會出什麼事嗎?!
衣袂紛飛,銀髮飛揚的男子站在塔樓上,陷入了沉思。
直到中夜,雲風白才從塔樓上下來,回到年華的住處。他剛踏進房中,就發現年華已經回來了。年華換下了戎裝,穿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羅衣,正站在桌邊往一隻琉璃花瓶中插一束帶著夜露的海棠花。她的側影極美,青絲如緞,羅衣勝雪。
雲風白看得怔住。她如此美麗,如此迷人,像是一朵永不凋謝的花。寧湛讓他離開年華,也是因為他還愛著年華,捨不得放開她吧?雲風白的心中更加茫然,糾結,她會不會回到寧湛身邊去?她到底愛不愛他?
年華聽見腳步聲,側頭望去,見雲風白站在門邊,不由得笑了,「烏雅說,我的房間太沉悶肅殺了,不像是女人的房間,你也許會不喜歡。她不知從哪裡采了一些海棠花,讓我放在房間里。我想,這個主意也不壞。」
年華的房間里,除了床榻和一面銅鏡外,就是武器、地圖,盔甲。確實,不像是女人住的地方。
雲風白走過去,擁住年華,「你愛我嗎?」
年華感到奇怪,「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她當然愛他,毫無疑問。不過,他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在玉京時,寧湛要我離開你。他說,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想回報我,而不是愛我。」雲風白喃喃道。寧湛的話,在他的心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霾。
「他說什麼,你都可以不必理會。」年華生氣,寧湛未免也太自私了,難道非要她失去最後的一點幸福和快樂,他才會開心?
「你愛我嗎?」雲風白抱著年華,再一次顫聲問道。
年華將頭靠在雲風白的頸邊,溫柔地道,「我愛你。如果我不愛你,怎麼會承諾與你共度一生?怎麼會在和你分離的日子裡,因為思念你而輾轉煎熬……」
她愛他,真心地愛他。雖然,她戎馬疆場,命懸刀鋒,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她還是渴望和他相攜、相伴,看遍人生所經過之處的風景。
年華肯定的答覆,讓雲風白心頭的陰影漸漸消散。他暗笑自己的傻,為什麼要懷疑她的愛?她是一個真性情的女人,愛恨分明,情深意重,這正是他迷戀她,被她吸引的地方。以她的性情,如果不是出於愛,怎麼會答應做他的妻子,和他共度一生?他可憐寧湛,因為寧湛失去了一件無比珍貴的東西。而他,得到了一份無比珍貴的愛。
「我真是一個傻瓜……」雲風白道。
「確實,你是一個傻瓜。」年華同意雲風白的話,笑了笑,「不過,我好像也是一個傻瓜?」
兩個傻瓜相視而笑。貪戀雪地里的那堆火的旅人,都是傻瓜。不過,至少一雙傻瓜在火邊取暖,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等這一戰終了后,我們就離開玉京,去你喜歡的地方。然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年華對雲風白道。
雲風白腦海中劃過剛才星空的異兆,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他不敢將不安說出來,因為他也不確定異兆意味著什麼。而且,如果說出來,會讓年華也陷入不安,一個武將在戰場上惶恐不安,那將會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雲風白隱藏了擔憂,笑了笑,點頭:「好。」
無論異兆意味著什麼,他都會一直守護在年華身邊。
年華開心地笑了。她憧憬著卸下戰甲后,和雲風白快樂生活的日子。所以,現在,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攻破赤城,得到勝利。
年華鬆開雲風白,繼續插花,「風白,這海棠花漂不漂亮?」
雲風白摘下開得最繁盛的一朵,插在年華的鬢邊,端詳了一會兒,笑道:「插在花瓶中不漂亮,插在你鬢邊才漂亮。」
年華一怔,片刻過後,臉頰上浮起一抹羞澀的紅暈,堪比鬢邊的海棠。她想開口說句什麼,但是嘴唇卻被雲風白的吻封住。深深的、纏綿的吻,燃起了愛欲的火焰,雲風白將年華打橫抱起,走向錦榻。
白露夜葳蕤,紅燭花容媚。
鴉翎水鬢裁,結髮合歡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