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業火
巳時過半。
天牢中。
年華正在閉目小憩。一名侍衛拿著王詔出現,下令釋放年華。牢門打開,鐵鐐解除,年華獲得了自由。侍衛將聖鼉劍也還給了年華,並交給她一面令牌,「年大將軍,王主讓我將劍還給你,你拿著令牌,就可以出宮去了。」
高殊真的按照約定,放她出去了?!
「王主為什麼要放我?」年華問道。
「吾等奉命行事,不知衷情。」侍衛道。
「王主現在在哪裡?」年華問道。
「今日冬祭,王主在侓台祭天。」侍衛道。
年華走出天牢,呼吸到了久違的新鮮空氣。可惜,天色陰沉欲雪,讓她的心情也染上了陰霾,空氣中隱隱浮動著刀兵之氣。
是去侓台向高殊問個明白?還是出宮去花城集兵攻鄴城?年華想了想,決定去侓台。高殊既然肯放了她,那他們也許可以以和平的方式解決接下來的矛盾,兵不血刃,免累蒼生。
越宮極大,宮室綿延,年華避人耳目地潛行,路上逼問了一名宮人,才得知侓台的位置。
侓台。
侓台中央建有祭天的神壇,規模宏偉。文武百官齊集於侓台的廣場上,天狼騎執銳披堅,守衛著侓台四方。
高殊已經有了以死謝罪,平息民憤之心,他命人在天壇上堆滿淋了松油的乾柴。他已經不再畏懼死亡,對他來說,罪孽地活著,依靠軒轅楚而活著,更加痛苦。他死了之後,眾臣會平息憤怒,內亂也能平定。他對因他而死的父王和兄弟們,也有了一個交代。
天陰欲雪,朔方寒烈。祭禮將近尾聲,按例將獻上祭品時,高殊站在天壇上,他俯瞰著安靜地立在廣場上的大臣們,從容地道:「這一次祭天的祭品,就是寡人了。」
眾臣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高殊道:「寡人登上王位以來,歷時十六載,沒有治國的才能,無所建樹,反而為社稷帶來了禍患,為百姓帶來了痛苦。寡人知道,諸位卿家都對寡人心懷怨忿。今日,寡人以命祭天,願以此平息天、怒,為蒼生帶來福澤。」
高殊走下十級台階,拿過祭禮官手中的火把,又走上十級台階,將火把丟入松枝中,天壇上頓時燃起了熊熊大火。
高殊回頭,望了一眼西南的方向。——那是軒轅楚所在的方向。他冷冷一笑,轉身走入了火海中。終於,他掙脫了軒轅楚的束縛,他獲得了自由。業火將洗去他的罪孽,他將在火焰中得到安寧。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眾大臣尚未反應過來,高殊的身影已經沒入了火海中。
「不,王主——」鳶夫人風風火火地趕到侓台,卻晚了一步。高殊已經在火海中痛苦掙扎,群臣六神無主地站著,天狼騎驚慌失措,有侍衛要入火海救高殊,但是火焰太大,根本不能入火海。
「王主,妾身還沒有告訴您妾身的名字……」鳶夫人越過眾人,跑向天壇,奔入火海。天狼騎侍衛急忙阻攔,但卻沒有攔住。
傾國傾城的美麗佳人,如同一隻輕靈而斑斕的蝴蝶,沒入了火焰中。熊熊燃燒的火焰里,兩個身影痛苦地掙扎,女人走向了男人,兩人在火海中緊緊相擁。
「名字……你的名字……」
「亦傾……」
「亦……傾……」
「王主……」
一瓣,兩瓣,三瓣……六齣冰花緩緩從空中飛落,欲雪未雪的陰沉天空中,終於飄起了大雪。兩個罪孽的靈魂在紅蓮業火中泯滅於人世,兩個相互依存的人在漫天雪花中永遠地依偎著。
「啊!下雪了……」寶兒帶著寧琅,匆匆趕往侓台。半路上,天空下起了雪。寶兒脫下外衣,披在寧琅頭上,為他擋雪。寶兒發現,寧琅不知為何流下了眼淚。
「琅皇子,你怎麼哭了?」寶兒伸手為寧琅拭淚。
「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間心中好悲傷……」寧琅茫然地望著天空中飄落的雪花。
寶兒沒有在意,帶著寧琅繼續走向侓台。
年華走在路上時,天空飄起了鵝毛細雪。她抬起頭,細雪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臉龐上,睫毛上。
「對不起……」耳邊響起一個幽緲的聲音,似遠似近,若有還無。
年華警惕,四下觀望,沒有半個人影。這,這是怎麼回事?剛才誰在說對不起?那聲音似乎是鳶夫人……
唔,應該是錯覺,鳶夫人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會向她道歉?
年華深呼吸一口氣,冒著飛雪走向侓台。
侓台。
天壇上,火光蔽天,文武官員亂成一片。
「王主駕崩了——」
「越國要亡了——」
侍衛統領匆匆趕到侓台,見到高殊自、焚,震驚之後,忙向一名位列三公的老臣低語了幾句。老臣站出來,大聲對眾人道:「大家勿要驚慌,軒轅大將軍已經在十里之外,一切等大將軍回來再做定奪。」
群臣中有人道:「大將軍雖然已在十里之外,但王師已經渡河,現在正麇集於城門外,鄴城已經保不住了。王主已死,越國將亡,大家還是趕緊回家,保護妻小逃命去吧!」
高殊一死,群臣本就心慌難安,聽到有人這麼說,一呼百應。無論老臣和侍衛統領再怎麼安撫勸說,應當齊心協力地等待軒轅大將軍,文武官員還是一鬨而散,各自回去逃難了。無論是昏庸怯弱的高殊,還是殺人如麻的軒轅楚,都難以得到民心。
寶兒和寧琅抵達侓台時,天壇上火光衝天,群臣已經紛紛逃離,眼前一片混亂。寶兒聽到有人在喊「王主駕崩了——」「越國要亡了——」,心中驀地騰起不祥的預感。越王死了,那小姐呢?小姐在哪裡?她在人群中搜尋鳶夫人的身影,卻怎麼也找不到。
驚惶之中,寶兒看見了一個隨人流逃走的侍女。——正是紫鳶宮的侍女。寶兒跑到她面前,抓住她,「鳶夫人呢?鳶夫人在哪裡?!」
侍女認清是寶兒,指著天壇上的大火,顫顫巍巍地道:「夫人她……她和王主一起葬身火海了……」
寶兒鬆開侍女,眼淚滑落,「不,你騙我……」
「我沒騙你,不信你去看,火中還有王主和夫人的屍體呢!鄴城已經不保了,寶兒姐姐你趕快逃命去吧!」侍女驚慌地逃走了。
寶兒失魂落魄地走向天壇。如果在從前,寶兒這樣的宮奴是絕不被允許踏上國主祭天的祭台,但是現在場面混亂,人人自危,沒有人理會她。
寶兒牽著寧琅踏上台階,走向業火。火焰中,隱約可以看見兩具相擁的屍體。眼淚奪眶而出,寶兒加快了步伐,她的眼中沒有了火焰,只有鳶夫人的屍體。
就在寶兒即將踏入火海的瞬間,寧琅拉住了她,「寶姨,不要過去……」
寶兒回過神來,再往前走半步,火焰就會灼傷她。寶兒全身無力,癱坐在台階上。火焰的熱浪一波一波襲來,她不僅沒有感到溫暖,反而感到徹骨的寒冷。
寧琅也坐在寶兒身邊,他望著火焰中的屍體,流下了眼淚:「娘親……」
寧琅終於肯開口叫娘親的時候,鳶夫人卻已經聽不到了。
侓台從喧囂變為靜寂,朝臣盡皆散去,連天狼騎也都散了。在這大軍逼城的危險情況下,沒有想到為高殊和鳶夫人收屍,大家只想逃命。
過了許久,火勢漸漸小了下來,寶兒和寧琅身上已經被融化的雪打濕了。
寶兒和寧琅坐在台階上,身後傳來鹿皮靴子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寧琅回頭,揉了揉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師父——」
「琅兒?!」年華也很吃驚。她到達侓台時,只剩一片狼藉和燃燒的天壇。她依稀看見兩個人影坐在台階上,飛雪茫茫中,看不真切。等她走近了,寧琅回頭叫她,她才發現是寧琅。她實在沒有料到,會在侓台見到寧琅。
寧琅撲進年華懷中,「師父,我好想你……」
寶兒木然地回過頭,怔怔地望著年華。年華身陷越宮,皆是因為寶兒暗算,看見寶兒,她有些生氣,但看見寶兒神色如死,心又軟了下來。她怎麼會在侓台?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在侓台?越王呢?鳶夫人呢?」年華問寶兒。
寶兒一邊哭,一邊笑,「死了,死了,都死了……」
「誰死了?』年華問寶兒。
寶兒指著火焰中,道:「小姐,越王,都死了……」
「?!」年華大驚。高殊死了?鳶夫人也死了?
「越王放火,燒死了自己,小姐也跳進了火中。大臣們都逃走了,因為王師已經渡河,正在鄴城外……」寶兒木然地道。
「王師已經渡河,正在鄴城外?」年華大喜。雖然,不知道高殊為什麼要自戕,但是當務之急,她必須保護寧琅離開越宮,和王師會合。「既然是這樣,我們立刻出宮去!」
「我不走。」寶兒搖頭,望著火焰,「我要等火滅,我要再看一眼小姐。也許,和七年前一樣,小姐根本就不在火中呢……」
寧琅道,「寶姨不走,我也不走。」
「你們……」年華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望著火中央隱約可見的兩具屍體,心中隱隱有些難過。之前,天空下雪時,她耳邊響起的幻覺般的聲音,莫非真是鳶夫人的在天之靈?
「你們退開!」年華對寶兒和寧琅道。她知道,不看見鳶夫人的屍體,寶兒是不會走的,而她自己也不忍心看鳶夫人、高殊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寶兒、寧琅退開,年華拔出聖鼉劍。幾個劍勢起落,天壇上成堆的松木在黑色的劍光中坍塌,火勢隨著散落在雪地里的松木式微。飛雪沒入散開的火焰中,火焰漸漸細小,直至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