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蠶殿
春風殿。
寶兒侍候寧琅睡下,自己卻睡不著。
寶兒將燭火撥暗,坐在桌邊發獃。遠遠的,越王的寢宮中傳來絲竹笑語聲,她知道是越王和鳶夫人在開夜宴取樂,心中更加糾結煩悶。在得知小姐沒有死時,她高興、激動、感恩,但跟著鳶夫人的這幾個月里,她心中卻漸漸地生出一種複雜的情緒。小姐已經陌生得她不認識了。也許,小姐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這個女人,只是越王的寵姬鳶夫人。
寶兒遙遙望著躺在內殿的床、上熟睡的寧琅,微微嘆了一口氣。無論鳶夫人怎麼示好,琅皇子始終不承認她是他的母親,總是說要回玉京。鳶夫人的耐心也在漸漸地消磨殆盡。
鳶夫人的心思,寶兒已經無法再理解了,她真害怕她耐心磨光的那一天,琅皇子會遭受凄慘的命運,就如同蕭太后一樣。一想到蕭太后,寶兒就不寒而慄。
夜風穿殿而過,燭火微微躍動了一下。
冷不丁,一隻手搭上了寶兒的肩膀,寶兒轉頭望去,看見兩個穿著夜行衣的人。寶兒嚇了一跳,驚慌中帶落了茶盞,「啪嗒。」
寶兒剛要驚叫,一名夜行人拉下蒙面黑布,道:「噓,寶兒,別出聲,是我。」
蒙面黑布下,赫然是年華的臉。
「年將軍?」寶兒一驚,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寶兒碰落了茶盞,驚動了兩名守夜的宮女。她們揉著眼睛,打著呵欠進來探問:「寶兒姐姐,出了什麼事?」
年華和另一名夜行人閃入了鮫綃簾后,她們隱身在一人高的花瓶的陰影後面。
寶兒急忙道:「沒、沒什麼事,只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茶盞。你們先下去吧,琅皇子好不容易剛睡著,不要吵醒了他。」
「是。」兩名宮女聞言,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宮女退下后,年華和另一名黑衣人從鮫綃簾後走了出來。另一名黑衣人也露出了臉,眼睛很大,嬌俏可人。寶兒認得她,正是白虎、騎中名叫烏雅的女將領。
「年將軍,烏從將,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寶兒吃驚地道。
大軍駐紮在花城,因為蕭太后、寧琅尚在越王手中,年華、蕭良等人不敢貿然進攻鄴城。眼看,軒轅楚就要回到鄴城,年華思考再三,決定冒險潛入越宮,救出蕭太后和寧琅。年華帶著巴布、烏雅等得力幹將進入鄴城,她和輕功極佳的烏雅潛入越宮中,巴布等人在鄴城中接應。年華、烏雅進入越宮中,路上逼問了一個宮監,才知道寧琅和寶兒在春風殿。
「我來救蕭太后和琅皇子,他們在哪裡?」年華問道。
「琅皇子在內殿睡著……」寶兒道。
年華隨寶兒來到內殿,寧琅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年華望著熟睡的寧琅,終於放下了一顆心。這些天來,她一直牽挂著他,生怕他遇到危險,受到傷害。雲風白的預言,始終是她心中的一片陰影。
年華伸出手,輕觸寧琅的臉,「琅兒……」
寧琅從夢中醒來,看見年華,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師父?」
年華笑了,又喚了一聲,「琅兒……」
寧琅張開雙臂,撲了上去,八爪章魚般纏住年華,「師父,真的是你?!我好想你!」
「噓!小聲一點,別驚動了人。」年華道。
寧琅道:「師父,我想回玉京,帶我離開這裡。我討厭那個女人,她說她是我的娘親,可是我的娘親早就已經死了,她還打了我……」
年華一頭霧水,她想起在南泛澤時,與鳶夫人驚鴻一瞥,鳶夫人和李亦傾長得一模一樣。難道,鳶夫人就是李亦傾?
寶兒似乎看穿了年華的疑惑,道:「沒錯,鳶夫人就是小姐。當年,小姐沒有死在那一場大火中,她從密道逃出了皇宮,一番顛沛流離后,來到了越國,成為了越王的寵妃鳶夫人。」
吃驚過後,年華的心情有些複雜。李亦傾沒有死,讓她覺得慶幸。李亦傾這樣的柔弱女子,死裡逃生,孤身一人,在烽火亂世中顛沛流離,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罪,讓人不得不同情她,憐憫她。可是,她蠱惑高殊伐玉京,又擄走蕭太后、寧琅,使得越國和玉京交戰。不說之前幾年內兩國的摩擦、戰亂,只說這幾個月來,大小數十場戰役,雙方死傷無數,流血飄櫓。這不得不讓人憎恨她,譴責她。
年華問道,「鳶夫人做了這一切,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小姐她只是想見琅皇子,只是想向蕭氏討回血債。」寶兒道。
「蕭太后在哪裡?今夜我必須帶蕭太后和琅皇子離開越宮。」年華問寶兒。
寶兒一聽見「蕭太后」三個字,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蕭太后她……她……您可能無法帶她走了……」
年華一驚,「難道,她已經……」
難道,蕭太后已經死了?!
「不,她還活著。你如果要見她,就隨我來吧!」寶兒對年華道。
「好。」年華道。
寧琅不肯放開年華,「我要跟著師父走。」
寶兒道:「琅皇子,您不能去,您在這裡等著。」
年華道:「琅兒乖,留在這裡,師父一會兒就回來帶你走。」
寧琅不情願地放開年華,「好吧,師父,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年華點點頭,示意他安心。
寶兒沒有帶年華、烏雅從外殿出去,而是帶著年華、烏雅走向內殿中通往右偏殿的一條迴廊。兩個值夜的宮女正在打盹,連寶兒、年華、烏雅從身邊走過去,也不曾察覺。右偏殿外站著兩名侍衛,年華和烏雅輕風一般掠過去,擊昏了兩人。
寶兒帶年華、烏雅進入殿內,殿內陰氣森森,即使燃著長明燈,也難以照徹整個大殿。長明燈散發著藍熒熒的光芒,反而給大殿中平添了一抹幽寐。
「這裡是什麼地方?」烏雅打了一個寒戰,忍不住問道。
「蠶殿。」寶兒道。
大殿中十分安靜,可以清晰地聽見「嘶,嘶嘶——」的聲音,似乎是許多毒蛇在吐信子。也可以聽見如蠶吃桑葉般的「沙沙,沙——」聲,似乎是許多爬蟲類的東西在蠕動。
年華舉目四望,昏昧一片,看不清楚,但是可以聞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腥鹹的臭味,十分噁心。
燃著長明燈的地方,放著一個半人高的罈子。
年華在離罈子三十步遠時,停下了腳步,倒吸了一口涼氣。
「啊!」烏雅忍不住失聲驚呼。
罈子中裝著一個人。
一個沒有了頭髮,沒有了耳朵,沒有了鼻子,沒有了眼睛的人。
「這就是蕭太后。」寶兒道,望向蕭太后時,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她的手、腳都被砍斷了,丟在了罈子里,恐怕已經生了蛆蟲。罈子里有很多螞蟻,在撕咬她的身體……鳶夫人不讓她死,但是她恐怕也活不了幾天了……」
年華、烏雅如遭電殛,望著在罈子里半死不活的蕭太后,脖子後面直冒涼氣。。
這七年來,寶兒恨蕭太后入骨,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復仇。可是,現在蕭太后落得這般凄慘的下場,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或許,是因為李亦傾並沒有死,所以她的仇恨也就不復存在?不,仇恨不可能消失,她不會忘記這些年來,蕭太后是如何在明裡、暗裡迫、害寧琅和她。可是,真的,現在她看著蕭太后,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疲倦、空落。
「這是……亦傾做的?」年華憤怒地道。即使蕭太後有錯,虧欠李亦傾和寧琅太多,但她也不應該被這樣對待。李亦傾恨她,大可以一刀殺了她,將她折磨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未免太過殘忍和惡毒了。
「是。」寶兒無力地答道。鳶夫人折磨蕭太后時的瘋狂和殘忍,她只覺得陌生而恐懼,失望而心寒。她的小姐,那個善良嬌柔的小姐去哪裡了?為什麼她會變得這麼殘忍?這麼惡毒?這麼可怕?如同那些被豢養在池子里的蛇、蠍,讓人覺得恐懼,害怕。
年華和烏雅走向蕭太后,寶兒沒有動。
年華和烏雅走近時,蕭太后似乎聽見了聲音,微微抬頭。蕭太后蒼白的臉和空洞的眼眶,顯得格外可怕。她頸部的壇口中還有蟲子緩緩爬出,如果不是她的嘴還在微微翕張,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實在看不出她還是一個活人。
年華和烏雅心中驚悚,在離蕭太后十步遠時,不提防,突然腳下踏空,兩人掉落了一個陷阱中。
年華、烏雅掉入陷阱,陷阱於瞬間閉合,大殿中就像從來沒有人來過一樣。
寶兒望著空蕩蕩的陷阱上空,喃喃道:「對不起,年將軍,我不得不這樣做。如果我和琅皇子離開小姐,她會傷心的……」
紫鳶宮。蠶殿。
越宮中的人都知道蠶殿是一個可怕的地方,進入蠶殿的人,從來沒有一個人完好地出來過。
對於鳶夫人來說,蠶殿是一個讓人放鬆的地方,她喜歡在慘叫聲和血腥味中尋找快樂。其實,她的快樂早已葬在了玉京冷宮中,葬在了那一夜的大火中,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回來了。
年華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渾濁的水。她想呼吸,剛張開口,冰冷的水就迅速灌入了她的嘴中、鼻中、耳中,嗆得她無法呼吸。大量的水湧入肺部,她難受得幾乎窒息,想要掙扎,手腳卻被繩索束縛著,無法動彈。她在水中痛苦而絕望,眼前彷彿看見了地獄的猙獰景象。就在她命懸一線的剎那,身體被人拉出了水中,空氣又回到了她的肺部,生命也回到了她的軀體內。不過,她已經氣若遊絲。
鳶夫人坐在軟榻上,望著倒吊在絞索上的年華。年華剛被兩名大漢從水中拉起,已經奄奄一息。鳶夫人愉快地笑了。看著年華不斷地被沉入水中,痛苦得快要死去時,又被拉起來,她覺得非常快樂。她恨年華,折磨年華,讓她覺得非常快樂。
「咳咳——」年華大口呼吸,卻被口中的水嗆住,不停地咳嗽。她的身體被倒吊著,血液充入腦部,讓她非常不舒服,看什麼都是倒影。她神智昏沉,胸口也彷彿墜了一塊巨石,十分難受。可是,她的心中卻還牽念著戰事。
昨晚,她和烏雅踏落陷阱,被人擒住,受盡了鳶夫人的折磨。烏雅已經昏厥過去了,正躺在旁邊的地板上。
年華非常後悔自己的大意,她早該知道寶兒不會離開李亦傾,不會背棄李亦傾。大意之下,她竟然被寶兒誘入了陷阱。
現在,她和烏雅身陷越宮,巴布等人還在鄴城相侯,拓拔玥、蕭良、田濟還在花城等待。陣前失去主將,乃是兵家大忌,軒轅楚又正在趕往鄴城,這樣的局勢實在讓人焚憂。而蕭太后,年華艱難地睜開眼,望了一眼遠處罈子中不人不鬼,半死不活的蕭太后,心情複雜。
之前,大軍駐紮在花城,不敢貿然進攻鄴城,是因為忌憚蕭太后、寧琅在越宮中,害怕他們受到傷害。如今看來,正如寶兒所說,蕭太后成了這副樣子,已經活不了幾日了。而李亦傾是鳶夫人,寧琅是她的兒子,她再惡毒,也不會傷害自己的兒子。那麼,當務之急,在軒轅楚尚未率兵回鄴城救援時,必須立刻發兵,攻下鄴城。
可是,現在,誰能出宮去報信,讓拓拔玥、蕭良、田濟發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