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黃泉
年華想笑,可是怎麼也笑不出來。一股巨大的恐懼感和絕望感,蛇一般纏住了她。她彷彿正在墮入一片無底的黑暗深淵,而深淵的盡頭,是死亡……
年華一把拿過身邊的羊皮袋,袋子中是西荒最烈的酒,她仰頭不斷地狂飲烈酒,企圖借烈酒忘記死亡的恐懼,借醉意減輕死亡的痛苦……
突然,房間的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人。
年華回頭,看清了那個人,笑了,醉眼迷濛:「風白……你……你回來了……」
這幾天,雲風白離開三桑城,不知道去了哪裡。年華忙著三桑城的善後,也無暇細究他的去蹤。
雲風白沒有說話,他走向年華,伸手點了她身上的天突,檀中,神封幾處穴道。
「風白……呃!」年華的聲音哽在了喉中,她的頭漸漸昏沉,意識漸漸模糊,最後看見的場景是月上中天,天幕變成了非常溫柔的煙紫色。而雲風白的神色,也溫柔而悲傷。
第二天,年華睜開眼時,金色的陽光透過娑羅樹,灑滿了整個房間。雲風白正背對著她,盤膝坐在不遠處,似在吐納運息。
年華驚異於自己還活著,臟腑也不再疼痛。她伸手擋了擋陽光,發現手掌上的黑色毒氣竟淡去了好多。
年華吃了一驚,翻身坐起。她的動作發出了聲音,引得雲風白回頭。他的面容有些憔悴,唇色略顯蒼白。
「年華,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好像沒事了。風白,這是怎麼回事?」
雲風白虛弱卻安心地笑了,「其實,世上會千峰心法的人,可不止龍斷雪一人。」
「你……」
「放心,有我在,必不會讓你死。」
從生到死,不過一瞬。年華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既想哭,又想笑。
雲風白起身,走過去,擁住了年華:「有我在,必不會讓你死。」
年華將頭埋在雲風白的胸口,眼淚決堤:「我……我以為我不怕死……可是,其實我很害怕……風白,謝謝你……」
雲風白垂下頭,下巴抵住了年華的頭,重瞳中泛起一抹妖異的金色。他再一次重複,「有我在,必不會讓你死。」
時間飛逝,轉眼又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年華過得緊張而繁忙,助威烈王在三桑城複位,平定戰亂后的殘局,與威烈王擬定具體的盟約內容……一應冗事,全都需要她親自處理。
年華無暇注意雲風白的形跡,他只在她離朱毒發的日子準時出現,為她祓毒。其餘的時候,他不見蹤跡。雲風白祓毒的方式,似乎與龍斷雪不太一樣,但是年華無法察覺,因為每一次他都會先點年華的天突,檀中,神封幾處穴道,讓她昏厥過去。年華心中隱隱不安,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因為太過繁忙,且相信雲風白,也就沒有細想。
年華髮現,她手心的黑氣越來越淡。她覺得很奇怪,以前龍斷雪為她祓毒后,手心的黑氣並不會消去啊……
西荒亂局已定,朔方呈上永和之表,崇華帝御駕親臨砂城,一者與朔方威烈王契盟;二者觀摩西州都護營。
年華非常高興,恨不得立刻飛回砂城。玉京一別,已經三年了,她終於可以見到寧湛了。終於,可以見到他了!得到崇華帝親臨砂城的消息,年華和威烈王立刻整裝待發,準備去砂城見駕。
這一天,又是離朱毒發的日子,雲風白又來為年華祓毒。
年華醒來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漫天雲霞。
雲風白背對著她,正在吐納運息。
年華想,終是不能一輩子都讓他祓毒,依靠他活下去。那樣,會束縛了他的自由,讓她心中愧疚。龍斷雪曾經說過,黃泉谷的「鬼醫」澹臺嬰能夠解離朱之毒。那麼,等和威烈王去砂城見過寧湛,將永和之盟定下后,她就去黃泉谷走一次吧。
年華一邊這麼想,一邊起身。
雲風白聽見聲響,沒有回頭,「年華,這是最後一次了。」
「欸?」年華望著雲風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離朱之毒,已經徹底祓除了,再也不會束縛你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祓毒了……」
「欸?怎麼會?」年華望著自己的手掌,掌心確實已經沒有黑色了。她心中疑惑,離朱之毒,不是無葯可解嗎?
雲風白站起身,慢慢道:「寧湛已經來到西州,我就不再隨你回砂城了。正好,緋飛鷹傳書,教中有事,我必須回北宇幽都去了。就此告辭。」
年華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掌,神色複雜。
雲風白即將踏出房間時,年華大聲喝道:「站住!」
雲風白沒有停步,繼續往外走。
年華起身追了出去,「雲風白,你站住!」
年華一把拉住雲風白的手,雲風白以袖風掃過,逼退了年華。
年華不甘心,再一次拉向雲風白的手。雲風白出掌相抗,年華沒有躲開,準備生受他這一襲。可是,雲風白沒有傷她,收回了掌力。年華也順勢拉住了他的手。
雲風白的掌心,烏黑如墨。掌紋間蔓延的黑氣,是離朱之毒。
年華心中一緊,一瞬間,她竟無法呼吸。
「不是千峰心法……你給我祓毒,不是用的千峰心法。千峰心法,只有龍斷雪一人會。你究竟用了什麼方法為我祓毒,為什麼你的手上……」年華抬頭望向雲風白,這才發現他的重瞳中帶著一抹妖異的金色,嘴唇也呈淡淡的烏紫色。
年華倒吸了一口涼氣,身為習武之人,她知道雲風白中毒了,且毒已入膏肓。
「你將離朱之毒引到了自己身上?」年華顫聲問道。怪不得,他每次祓毒時,都會讓她沉睡過去,他怕她發現他祓毒的方式與龍斷雪不同。怪不得,他總是消失不見,他怕她發現他中毒的異兆。他根本不會千峰心法,為了救她,他寧願把離朱之毒引入自己體內,代她去承受臟腑糜爛,等待死亡的痛苦。
雲風白收回了手,淡淡道:「沒有關係,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與你無關。」
雲風白轉身離開。年華拉住了他,「不許走……不要走……我們去黃泉谷,馬上去……」
雲風白嘆了一口氣,悲傷地望著年華:「恐怕,已經來不及了。西州距離北宇幽都有幾千里之遙,十日內根本不能趕到……」
年華道:「不試試看,又怎麼知道?」
「寧湛正在砂城等你,你不是一直盼著見他么?還有與朔方的永和之盟……」
年華打斷雲風白,「這些都不重要,去黃泉谷最重要……」
年華下令,準備四匹千里馬,路上換乘。她將白虎營交給田濟,也不顧田濟的勸阻,連夜帶著雲風白離開了三桑城,趕赴黃泉谷。此時此景,世間的任何事都不及雲風白的生命重要。如果,他因為她而死。她必將愧疚一生。
兩人飛速北上,趕赴黃泉谷。一路上,兩人幾乎腳不沾地,每到一個地方,則換馬而行,累死了數匹千里馬。饒是如此,十日後,雲風白毒發時,兩人離黃泉谷還有三日的路程。
雲風白靠著靈犀玉脂,和精湛的內力勉強壓抑著離朱之毒,但卻是痛苦之極。可是,他沒有後悔。兩人又日夜兼程地行了兩天,終於到達了黃泉谷外。此時,雲風白已經神志不清。年華扶著他,穿過長滿金色龍牙草,遍布白骨骷髏的荒野。
夜空明凈而瑩澈,仿如一片灑滿碎鑽的藍紫色絲絨。
雲風白望了一眼星空,唇色烏紫,眼神已黯淡:「年華,我曾對你說過,北宇幽都有著世界上最純凈的星空,還能看見美麗的極光……」
「嗯,我記得。」年華道,聲音有一絲哽咽。雖然抵達黃泉谷了,可是延誤了三天,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救?更何況,「鬼醫」澹臺嬰性格殘虐乖戾,他肯不肯施援手還很難說。
雲風白平靜地道:「死了,也無憾了……」
「你胡說什麼,我不許你死!」年華生氣。
「能和你同看這片星空,我死了也無憾了。」雲風白伏在年華肩頭,聲音漸漸低下,頭也漸漸垂下。
眼淚一滴滴落下,年華急忙伸手擦乾,咬牙:「風白,你不會死,我一定會讓澹臺嬰為你解毒。」
黃泉谷外,有四名澹臺嬰的門徒把守著。年華說明來意,「我的朋友身中離朱之毒,危在旦夕,我想求見黃泉谷主,請各位通傳一聲。」
四人不肯放年華進去,陰陽怪氣地道:「又是一個來求醫的?」
「你當黃泉谷是懸壺濟世的醫館么?」
「哼,先在谷口跪著吧,等谷主哪日有心情了,再傳你進去碰碰運氣吧。」
雲風白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了,年華心急如焚,懶得再啰嗦。聖鼉劍倏然出鞘,黑光瀲灧間,四名門徒依次倒在血泊中。
年華帶著雲風白進去黃泉谷。一路上,又有不少門徒出來阻攔,他們盡數倒在年華劍下。年華一手提著滴血的聖鼉劍,一手牽著馱著雲風白的千里馬,向黃泉谷的大廳走去。門徒們逡巡不前,誰也不敢再阻攔。
年華嘆了一口氣,她本想禮貌求醫,可是一路上打聽來的信息告訴她,黃泉谷不是一個講情理的地方,澹臺嬰不是一個可以曉以情理的人。在一個沒有情理的世界中,武者為尊。誰若是阻攔她,她就殺了誰。
年華一路殺進去,抓了一個門徒,逼問出澹臺嬰在葯室,並讓他帶路。行到葯室外,年華將昏迷的雲風白扶下馬,讓身形高大的門徒抱著他,闖進了葯室。
葯室中,松枝燃燒,瀰漫著一股怪味。甬道兩邊的葯架上,擺著許多琉璃、水晶製成的器皿,盛著半透明的藥液,浸泡著人的眼珠、手指、耳朵、舌頭、內臟之類的東西,讓人心裡發悚。
年華髮現,容器中浸泡得最多的東西,是手指。從大拇指到小指,從左手到右手,應有盡有。這些手指的形狀極優美,皮膚白膩如生,指甲渾圓紅潤。斷指以固定的姿態浮在容器中,帶著一種殘缺而詭異的美。
澹臺嬰坐在一張書桌后,他雙目漆黑,唇若塗丹,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其實已經年過期頤。他如果與澹臺坤站在一起,他反而更像是「子」,而非「父」。
澹臺嬰抬頭,望向闖進來的年華,臉上沒有表情:「你是何人,膽敢闖入黃泉谷?!」
說話間,澹臺嬰廣袖一拂,一股疾風狂卷而來。年華提劍相阻時,手腕一麻,聖鼉劍脫手掉落在地上。澹臺嬰的武功實在深不可測。年華心中一寒。
年華望著澹臺嬰,「玉京風華將軍年華,請澹臺谷主慈悲為懷,救一個人的性命。」
「風華將軍?你就是坤兒提過的風華將軍?怪不得能夠闖入黃泉谷……」澹臺嬰打量年華,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久久沒有移開。
「我與貴公子澹臺坤,共為聖上效命。」
「你要本谷主救誰?」
年華指著雲風白:「他。」
澹臺嬰望了一眼雲風白,冷笑:「原來,是雲世侄。說起來,黃泉谷和無色、界倒是近鄰呢。」
「既然是故交,那更請谷主慈悲為懷,救他性命。年華一定傾盡所有,厚謝谷主。」
澹臺嬰走到雲風白身邊,觀察了一下他的顏色,又翻開了他的眼皮,冷笑:「他中了離朱之毒,且已延誤了幾日,毒已入膏肓,已經沒救了……」
年華心中一涼,只覺得如墮冰窖,心冷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