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心魘(《尋夢》)
遙見仙人彩雲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小時候,有一年歲末,梟陽國進貢來一隻五色靈鳥,這種鳥名叫迦陵頻伽,擁有十分動聽悅耳的妙音。
母皇將迦陵頻伽賜給了我,它的歌聲陪我打發了不少的寂寞時光。不過,迦陵頻伽總是試圖掙脫金籠,試圖離開我。我很傷心,只好折斷了它的雙翅。
迦陵頻伽奄奄一息地軟在囚籠中,再也無法歌唱,漸漸死去。我撫摸著它冰冷的屍體,十分開心。因為,它再也無法逃出金籠,再也無法逃離我。我坐在金籠外,自己唱歌給自己聽。
我很喜歡年華,她讓我想起了那隻迦陵頻伽鳥。可是,我不希望她的結局和它一樣。我不想,再一個人歌唱。
我將長公主的矜傲收起,一再向年華懇切請求,希望她能效忠於我,成為我的將。可是,她總是不理會我的請求。我很害怕,我不想,再一個人歌唱……
我知道,年華不願意成為我的將,是因為寧湛的緣故。如果,寧湛不在了,她就會答應成為我的將吧?
寧湛身體病弱,又不會武功,殺了他易如反掌。但是,天極門規,同門相殘為大忌。殺了寧湛,我也難活。在這亂世烽煙中,明明將來出師之後,君門、將門、策門之人往往同門相爭、相殘,可是偏偏有如此可笑的門規阻礙我除掉寧湛。
門規難不倒我,我有的是辦法。死水沼澤,器門劍冢,不就是一座天然的墳場嗎?我找了一個師父出門遠遊的機會,將寧湛擊昏,丟到了死水沼澤中。我不敢踏入劍冢,只好將他丟在劍冢附近的沼澤里。他醒來后,極有可能稀里糊塗地闖入劍冢。只要他死在劍冢里,年華就會成為我的將了。
我站在萬生塔頂,俯瞰腳下的林海,心中十分開心。從下午到深夜,墨涵、年華、皇甫鸞等人一直在尋找寧湛。他們只是徒勞,寧湛說不定早已成為劍冢里的一具屍體了。
從萬生塔頂向下看,雲海浮蕩,綠林隱綽,人比螻蟻還要渺小。但是,不知為何,我卻能從人群中感覺到年華,感覺到她在四處奔波,尋找寧湛的蹤跡。我甚至還能在腦海中描畫出她心急如焚的神情。我想,以她的聰明,一定能夠猜出是誰對寧湛出手,一定會來萬生塔頂找我。如果她連這點智慧也沒有,那就不配成為我的將了。
果然,午夜過後,她來到了萬生塔頂。我很高興,也很悲傷。
我回頭,望著她:「你一定很累了吧?我從這裡看見你找了不少的地方。」
她往塔下望去,笑了:「從這九層高塔望下去,人比螻蟻還要渺小,你真能從這麼多人中看清我的身影?」
「你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叫尋嗎?」我凝視著年華,道:「我是為了尋找打破端木氏詛咒的人,才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而你就是那個屠龍破咒的人。我不是用眼睛看你,而是用心在尋找你。所以,無論你在哪裡,我都能看見你,找到你。」
年華殺了惡龍,從此以後,母皇、我、還有我的子孫再也不會受到龍的詛咒,再也不會重複那個永無止境的噩夢了。
她一愣,似乎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她再一次問我:「你知道寧湛在哪裡嗎?」
「你既然來問我了,我說不知道,你也不會相信的吧?」我心中悲傷,為什麼她總是那麼在乎寧湛?
她笑了。她那如微風吹過湖面的笑容下,有憤怒和殺氣在沉浮。我差點忘了,她是將門中人,心性再陽光純澈,骨子裡仍然帶著一股狂烈的殺性。而我,明顯做了觸發她殺心的事情。
我心中暗道不妙,急忙將手伸向腰側的佩劍。我想要拔劍,但是寶劍被一股渾厚的真氣壓制,無法拔出劍鞘半分。突然,檀中穴上一麻,我被她點住了穴道。我呆立在原地,望著她。
她淡淡問道:「寧湛在哪裡?」
我有些恐懼,有些悲傷,卻是冷笑不語。
倏然,她的精鋼護腕中冒出一點寒光,卻是一枚鋒利鋼刺。
「不說是嗎?」鋼刺在我眼前晃了晃,她的語氣沒有一絲溫度,「反正,你是用心來尋找,那眼睛,對你並無多大用處吧?」
鋼刺劃出光亮的弧度,我知道她不是在恐嚇,如果我不說的話,她真會刺瞎我的眼睛。或許,任何傷害寧湛的人,無論為了什麼理由,她也絕對不會放過。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另一個她,那個拚命想保護一個人,不惜雙手染滿鮮血的她。她的眼中,瀰漫著一股決絕的殺意。
我有些恐懼,顫聲道,「死水沼澤,器門劍冢。」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極難看:「你……你真狠毒!寧湛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置他於死地?!」
劍冢者,禁地也。
擅入皆,殺無赦。
幽居於劍冢之內的獨孤鴻,不僅武功深不可測,性格也乖戾殘忍。擅自闖入劍冢的人,從來沒有誰活著出來。劍冢是天極門的一大禁地,人人都自覺避開這一恐怖的地域,甚至連天極門主紫石,也不曾隨便踏入劍冢半步。
我喃喃道:「為什麼要置他於死地?因為,如果他在,你就不會效忠我。」
「你不可理喻。」她不再理會我,轉身而去。
她一定是想去劍冢!我急得滿頭大汗,焦急地阻止,「年華,你回來!劍冢去不得!你現在去也晚了,寧湛肯定已經沒命了!」
我想起了那隻死去的迦陵頻伽鳥,我不想年華也死去。
我不想,再一個人歌唱……
她沒有回來。
我有些悔恨,眼中流出了淚水,我偷偷把寧湛丟到死水沼澤,可不是為了她去那裡送命。畢竟,她是打破端木氏詛咒的人,是我尋找的人,是我覺得很重要的人……
我被制住穴道,無法動彈,只能用眼角的餘光瞟向劍冢的方向。
月光下的樹林之上,一道戎裝身影即閃即沒。
她真的去了……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如果,她也死在了劍冢,那該怎麼辦?我想到了她會猜出寧湛失蹤的作俑者是我,卻沒料到她會為了寧湛而連性命都不顧惜……
我佇立在天風中,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我能夠動彈時,已經是寅時了。我飛奔下萬生塔,跌跌撞撞地向劍冢而去。
不,年華,你不能死……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念驅使我罔顧生死,闖入了那一片死亡禁區。
明亮的月光下,劍冢中白髏森森,各種奇形怪狀的兵器倒插在石壁上,還有許多奇怪的金甲鐵人支離破碎地倒在甬道上。
我想,破壞金甲鐵人的人一定是年華。
我循著被破壞的鐵人向迷宮深處走去,戰戰兢兢,懸心吊膽,但是又不甘心轉身離開。謝天謝地,一路上,沒有看見年華的屍體。
走著走著,我迷路了。年華,你在哪裡?她會不會已經死了?不,不會,她絕不會死。她如果死了,那我這一生尋找的夢也就毫無意義了。我還想她成為我的將,與我一起去皓國。我還想和她一起放紙鳶,一起歡笑。我不想,不想再一個人唱歌了。
我孤獨地站在甬道中,掩面而泣。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天色隱隱發白時,年華和寧湛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等他們叫了我一聲時,我才明白這是真實。
年華平安無事,讓我心安。寧湛平安無事,卻讓我心悸。如果,他告訴墨涵等人我將他擄入器門劍冢的事情,那我將會受到極嚴厲的懲罰,甚至有可能被逐出天極門。
漫漫長夜即將過去,東方已經泛出魚肚白。我們三人沉默地在晨曦下的密林里走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寧湛渾身是傷,年華也渾身是傷,終於,還是我先開口,「寧師弟,我昨天……」
寧湛扶著年華,不動聲色地道:「昨天,是寧湛自己貪玩,無意中闖入了劍冢。只是,我希望這種事情不要再發生了。」
年華望著我,道:「我已決定一生守護寧湛,效忠寧湛。『忠』者,將之魂也,這是師父給我上的第一課。年華此生,絕不違背『忠』字。」
她是什麼意思?是在拒絕成為我的將么?難道,這一生,她都只願意守護寧湛,而不願意效忠我?那,我這一生所尋的夢還有什麼意義?不,我不允許這樣。我要年華,我要她效忠於我。永遠永遠,效忠於我……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笑容,「年華,你還是不要這麼肯定。世事無常,以後的事,很難說。」
我對寧湛道,「寧師弟,今天放我一馬,你將來會後悔的!」
我轉身離開。
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棄年華。我不要再孤獨地一個人。年華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在夢裡尋找的人。她無法逃離我……
這個執念,一直持續到我與她反目成仇。因為得不到,留不住,所以要毀去,就如同小時候那隻迦陵頻伽鳥。
多年後,那一顆叫做「忘憂」的葯,殺死了風華將軍,也殺死了我。就是這樣,一生一世,彷彿緣散,又如夢醒。
奈何橋下,忘川之水靜靜地流淌,幻影倥傯。據說,從忘川中可以看見芸芸眾生的前世今生。彼岸花肆虐地盛開著,搖曳著,蔓延向遙遠的天際,無邊無涯。
我又想起那一個陽光和煦,草長鶯飛的三月天,在萬生塔的走廊里,年華拿著風箏,笑著邀我,「今天天氣不錯,長公主不如和我們一起去葬夢崖放紙鳶?」
「好。」如果,當時我沒有口不對心,而是爽快地答應了。我、年華、寧湛、皇甫鸞會不會一起在三月的陽光下盡情的歡笑,奔跑,嬉戲?而多年後的那個故事,會不會又是另外一種結局?
往事如夢,夢似心魘。
我低頭,望著忘川中的紅塵幻像,尋找著年華的點點滴滴。
往事如夢,夢似心魘。
從生到死,我終究,逃不出這一場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