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蓮花
端木尋在碧池邊停住,池中綻開的幾朵睡蓮,吸引了她的注意。
西荒之中,居然也有蓮花?
蓮花,年華,八年未見的年華正在趕來蜃夢城,正在趕來她身邊。一想起即將見到年華,端木尋就覺得無端地興奮,開心,如同一個孩子期待心儀已久的玩具。
端木尋不走,南因?鐵穆爾、龍斷雪也都停步。
周圍無花果樹繁茂,夜風中隱約浮動著木葉的清香。
南因?鐵穆爾望了端木尋一眼,他始終猜不透端木尋的心思,她一直讓他覺得害怕,可是又不得不依賴她,「長公主,你不會真要小王揮師玉京吧?」
端木尋彎腰,伸出纖纖玉手,輕觸蓮花花瓣,「我助你弒父成王,得到心愛的女人。你成為朔方新王之後,向崇華帝宣戰。這不是我們事先約定好的么?怎麼,你想反悔?」
南因?鐵穆爾皺眉,眼中掠過一絲懼色,「事先說好,只是宣戰而已,並沒有說真要開戰。世人都說,那個風華將軍是將星臨世,有萬軍不擋之謀勇。之前,砂城一戰,連管於智都敗下陣來,誰人還敢擢她纓鋒?而且,畢方城裡的那些老臣已經開始懷疑父王是『成佛』了,還是被推下須彌峰了。畢方城已經夠亂了,小王不能在這種時候真與崇華帝開戰。」
端木尋雲淡風輕地道:「你真有趣。世上哪有宣戰了,卻不開戰的道理?畢方城的亂局,如果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本公主自會出兵替你平定。你必須拿下西州,讓玉京紫宸殿上的那個人坐立難安,明白了嗎?」
南因?鐵穆爾皺眉,「長公主,以皓國的實力,完全可以向崇華帝宣戰,你為什麼來到朔方國拉小王蹚這渾水?」
端木尋輕笑,「你這話更有趣了。當初,是誰和父親的妻子私通,害怕東窗事發,求我替他設計除掉自己的父親?又是誰苦苦哀求我以龍首門的殺手替他肅清逆臣,登上王位?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慾念,我只是助你達成慾念。如今,你心愿達成,倒成了我拉你蹚渾水?」
南因?鐵穆爾面色微變,目中露出癲狂之色,「小王沒有料到一切會演變成如今這樣的亂局。從岡仁波齊山回畢方城后,小王和安提娜沒有一日安寧,每夜總是見他從須彌峰下爬上來,渾身鮮血淋漓,向我們索命……」
端木尋挑眉,望著南因?鐵穆爾,「你後悔了?遲了。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沒有退路了。」
南因?鐵穆爾喃喃道:「不,小王不悔。他不死,小王今日就不能與安提娜雙宿雙飛,也得不到朔方國。」
端木尋嫵媚一笑,伸手虛撫南因?鐵穆爾的臉,「不悔就好。反正,我們的約定,你還要繼續履行,別想過河拆橋,也別想耍花樣。我能讓你登上王位,也能讓你摔下來,明白了嗎?」
南因?鐵穆爾別過了臉,明顯不忿,卻也不敢反駁。
端木尋又笑了,「放心,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會讓你永遠做朔方王,安享榮華美人。好了,城主為你夜宴接風,你離席太久,未免拂了他的面子。你先回宴會去吧。」
南因?鐵穆爾沉默地離去。他的背影,佝僂得如同耄耋老者。
月色凄迷,睡蓮潔白。端木尋站在蓮池邊,龍斷雪站在她身側。
端木尋吩咐龍斷雪,「他不是一個安分的人,讓龍首門的人時刻注意著他。」
「是。」龍斷雪垂首道,想起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問道:「長公主,如果畢方城裡的內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您真會出兵助他平亂嗎?」
「為什麼不?」端木尋道:「有年華在,他很難攻下西州,更別說揮師玉京。我不能白幫他一場,總要收取一些酬勞。得不到玉京,拿下畢方城也不錯。」
龍斷雪一驚,「莫非,您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朔方?」
威烈王阿穆隆?鐵穆爾驍勇善戰,是端木尋問鼎天下的絆腳石,她很難在戰場上除掉他,所以才從他的兒子處下手?!她的心思,實在莫測。
自從第一眼見到從天極門歸來的端木尋,龍斷雪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美麗高傲的女子,不可自拔地陷入了相思苦海。他以手中的兵權幫她發動兵變,勤王、逼宮、肅異己,直到現在,她已然以長公主的身份監國,登上女王寶座指日可待。
與端木尋相處愈久,他發現自己愛她愈深,幾乎像是著了魔一般,毫無道理可循。她的美麗高貴,雍容嫻雅,聰慧果斷使他著迷,她的反覆無常,冷酷殘忍,荒淫奢靡也讓他如痴如狂,情不能自已。他知道,在這亂世之中,野心勃勃如她,只會青眼於對其霸業有助者。所以,他以麾下鐵騎為她攻城掠地,憑著赤膽忠心成為她最倚重的人之一。
他一直全心地卑微地愛著她,可是她卻只當他是一件玩物,和金谷宮中的男寵與美姬別無二致。或許,他唯一與那些憑藉色相取悅於她的美人不同的地方,是他擁有替她逐鹿天下的能力。也許,這八年來,她未曾厭棄他,就是因為他的能力。可是,有朝一日,他對她不再有利用價值,她會不會將他棄如敝履?
她的心思,從來莫測。可是,悲哀的是,他連這顆莫測的心也愛。
龍斷雪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對他的許諾是真的嗎?如果奪得了朔方,他不再有利用價值,你會不會殺了他?」
端木尋笑了,「雪,對於弒父奪權的人,不必心懷仁慈。」
龍斷雪心中一片寒涼。他正要說話,突然聽見無花果樹的陰影中傳來一聲極力壓抑的呼吸,雖然微不可聞,卻還是逃不過他的耳朵。
「什麼人?」龍斷雪開口喝問的同時,雙刀倏然出鞘,直掃潛伏在陰影里的人。
危險逼近,年華顧不得再隱身,急忙拔劍迎擊。
「鏘!」刀劍相擊,火花迸濺。兩道身影乍合乍分,分別立定,漫天落木蕭蕭。
龍斷雪看清年華,皺眉:「是你?」
年華微微一笑,點頭:「是我。」
端木尋看見年華,有一瞬間的失神,繼而眼中閃過一抹亮光,「年華?!」
年華轉目望向端木尋,笑了笑,「端木公主,好久不見了。」
端木尋走向年華。
龍斷雪擔心有危險,想要阻止,「長公主,小心……」
但是,端木尋並不理會,仍然一步步走向年華,「天極門一別,就是八年。年華,你長高了,也更加美麗了。你知道嗎?這八年裡,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年華淡淡道:「多謝端木公主記掛。」
端木尋靜靜地望著年華,似乎在將她與記憶中的模樣重疊,「你的眼神還是沒變,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你的額上,怎麼有一道傷?」
年華被她看得不自在,也不回答,反問,「你不問我今夜為什麼會出現在城主府?」
端木尋笑道:「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又重複了。自從屠龍之後,你我就被牽絆在了一起,你永遠也無法逃離我。年華,跟我去皓國,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凡我所有,皆與你共享。」
年華笑了,搖頭:「不,我想要的,你給不了我。告辭了,後會有期。」
龍斷雪拔刀阻止,「慢著,膽敢忤逆長公主,龍某豈能讓你就此離開?」
年華望著龍斷雪,手漸漸握緊了聖鼉劍。
「雪,退下。」端木尋輕叱道。
「是。」龍斷雪只好垂首退後。
年華抬步離開。
望著年華的背影,端木尋道:「你要走,我不會攔著你。但是,多年不見,今日重逢,你就這麼急著離開?不願意陪我賞一會兒月,說幾句話嗎?」
年華停下腳步,卻未回頭,「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無話可說。」
端木尋的眼中閃過一抹厲色,但她極力壓抑著,「為什麼?為什麼從小到大,你和寧湛、青陽、皇甫鸞都能笑顏相歡,卻總是對我不冷不熱?為什麼我們不能成為朋友?」
年華回頭,望向端木尋,眼中有一絲無奈,一絲憐憫,「因為你總是要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世上沒有唯我獨尊,咄咄逼人的朋友。長公主,您想要的不是朋友,只是一個完全效忠您,聽您命令的奴僕。」
端木尋一怔,心臟彷彿被重鎚擊中,「不,年華,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奴僕,你是為我屠龍,替我打破詛咒的人啊!年華,我很喜歡你,我一直把你當成朋友。從小到大,你是我唯一當做朋友的人。所以,你要跟我去皓國,永遠陪伴我,效忠我。」
看來,天生貴胄,唯我獨尊的端木尋永遠也不會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裡。年華覺得悲哀,只得道:「對不起,我不能去皓國,更不能效忠您。長公主,告辭了。」
端木尋又是一怔,沒有阻攔,眼中再次閃過一抹凌厲之色,語氣卻淡然:「年華,我們還會再相見,是吧?」
年華且走且言,「是。和談結束前,我都會在蜃夢城。不過,您不必試圖改變什麼,我的回答永遠是『不去皓國』。」
端木尋咬住了下唇,沒有做聲。
年華離去后,端木尋靜靜地坐在蓮池邊,久久沒有言語。龍斷雪侍立在一邊,也不敢多言。
端木尋突然笑了,「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從來,她就沒有把我當成朋友。幸好,我早有準備。雪,那個人準備好了嗎?」
龍斷雪一怔,繼而點頭:「已經按您的吩咐,準備好了。經過半年的訓練,她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端木尋道:「好。是時候了。年華,我說過,你這一生,永遠也無法逃離我。」
龍斷雪皺眉,「末將覺得即使此計成功,年華也絕不會投效皓國,只怕會重蹈崔天允的覆轍。」
景城之戰,年華詐降,認崔天允為義父,後來卻臨陣倒戈,摧毀了霹靂車,使紫塞戰局頃刻扭轉。宮少微在郬坡縱走年華,崔天允氣得吐血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九州。讚歎者,說年華不改氣節,善用謀略;毀譽者,說年華反覆無常,臨陣倒戈。
「我不是崔天允。從小一起長大,她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我都能預料得到。」
端木尋欲折水中的蓮花,但是距離太遠,無法夠著。她皺了皺眉,抬手運氣,帶起一陣凜冽掌風。蓮瓣遇風而落,凋零紛飛,只剩了一株斷梗。
端木尋冷冷地道:「如果,我得不到她,她就會如同這蓮花。我得不到的東西,一定要毀掉。她不肯與我為友,那就只有為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