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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斗神

  崇華六年的夏天,朔方國新王南因?鐵穆爾御駕親征,率領沙棠騎來到流沙之海,與二十七蠻部會合。


  南因?鐵穆爾駐在流沙之海北邊的三桑城,護駕者是朔方大將軍管於智。


  夏末,管於智率領五萬沙棠騎,與年華戰於砂城。三天三夜的鏖戰過後,管於智沒有攻下砂城,都護騎也傷亡慘重。管於智退回三桑城,雙方偃旗息鼓。


  南因?鐵穆爾懾於西州都護營的強勢,一直不敢輕舉妄動。年華也懾於流沙之海的天險,不敢貿然出兵,先發制人。西荒之中,戰局陷入了僵持。


  仲秋時節,南因?鐵穆爾遣使入砂城,想與年華相見和談,地點定在流沙之海中的蜃夢城。


  蜃夢城位於流沙之海中,是一座商賈繁華的綠洲小城。蜃夢城規模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是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沙漠中往來的商旅補給水食的地方。另外,從地圖上看,蜃夢城位於砂城和三桑城的正中央,這也是南因?鐵穆爾選擇蜃夢城作為和談地點,而年華也同意赴約的重要原因。


  砂城外,都護營。月小星稀,夜深千帳燈。


  三天之後,年華就要出發去蜃夢城,與南因?鐵穆爾和談。年華夜不能寐,正在燈下看流沙之海的地圖。雲風白也沒有去睡,他安靜地坐在一邊,望著帳篷頂端那一方小窗外的星空。涼夜如水,氣氛卻靜謐而溫馨。


  不知過了多久,雲風白回頭,看見年華支著頤,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他走向年華,有些心疼,近來戰事吃緊,她總是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幾乎沒有一夜安眠。


  年華閉著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陰影,在她的眼瞼下勾出一抹清冷的弧度。她的紅唇溫潤如珠玉,又似乎很柔軟。沙漠酷熱,她只穿了一件敞領單衣,象牙色的肌膚浸出一兩滴汗珠,酥胸隨著呼吸的節奏起伏。


  雲風白突然覺得喉嚨乾澀,他情不自禁地走向年華。在這甘蜜般的夜色里,年華起伏的酥胸,晶瑩的汗滴,柔軟的紅唇如同蠱惑人心的低語呢喃,喚醒了雲風白深埋心底的旖念。他情難自禁,垂首吻向年華的唇。


  就在雲風白已經能夠感觸到年華的呼吸時,她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淺的夢囈:「寧湛……」


  雲風白身體一僵,他的唇離她的唇不過一寸的距離,卻彷彿隔了滄海桑田,再也無法靠近。他自嘲地笑了,原來她連在夢裡也還是牽念著寧湛。


  雲風白的輕笑,驚醒了年華。


  年華望著近在咫尺的雲風白,微微一驚:「你、你在做什麼?」


  雲風白急忙起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氣氛有些尷尬。


  在玉京主將府時,年華常常與雲風白夤夜對弈,飲酒,從未覺得不自然。可是今夜,此情此景,她突然覺得不自在,「唔,時候不早了,你也回營帳歇息吧。」


  「好。你也早點睡。」雲風白點頭,走向營帳外。


  年華鬆了一口氣。但是,雲風白落寞的背影,又讓她覺得悲傷。


  雲風白走出了帳篷,年華怔怔地坐在原處。


  夜風吹入營帳,呼嘯如泣。


  三天後,年華啟程赴蜃夢城,田濟、上官武留在都護營坐鎮,巴布、烏雅隨年華同行,雲風白也同去。按照雙方約定,赴會最多只能帶兩百將士。連同嚮導,文使在內,年華一共挑選了一百人。駱駝、水食、帳篷、毛毯準備充分后,年華一行人向西行去,深入流沙之海。


  起初兩天,眾人的視野里還有一些叢生的低矮灌木,後來漸漸的,只能看見零星分佈的半人高的仙人掌。第四天,入眼只剩茫茫沙海。沙漠之中,晝夜溫差極大,正午烈日炎炎,曬得人脫水;子夜風寒刮骨,凍得人成冰。


  夕陽西下,漠沙如血。年華一行人在一座神廟廢墟上休息,坍圮的神廟半埋於黃沙中,斷壁殘垣,裂石斑駁,已經看不出供奉的是什麼神明了。


  神廟大殿中,——如果如此荒蕪殘破,沒有穹頂的地方,還能夠稱之為大殿的話。——眾人三三兩兩坐著歇息,吃東西,喝水。


  年華、雲風白坐在一根斷裂的石柱下喝水,吃乾糧。長途艱苦跋涉,雲風白一身征塵,白衣已經污成了緇衣。年華一邊吃乾糧,一邊嗤笑雲風白:「出發之前,就提醒你白色易污,換一身深色衣裳為妙。你卻臭美不肯換,看吧看吧,這下沙漠為你換了吧!」


  雲風白正在喝水,聞言差點嗆住,瞪了年華一眼:「啰嗦!」


  雲風白將羊皮水袋遞給年華。年華笑著接過,喝了一口水,雖然嘴裡打趣雲風白,但心裡還是對他懷著感愧。一路行來,他陪她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累,卻沒有絲毫怨言。看來,她這一生,要欠他太多太多……


  雲風白四下觀望廢墟,道:「看模樣,這裡似乎是一片上古遺迹,不知供奉著什麼神明?」


  年華笑了笑,篤定地回答:「斗神爝。」


  雲風白望了一眼已經風化虛無的神像,奇道:「神像已經不在了,你怎麼知道供奉的是斗神爝?」


  年華神秘一笑,「斗神是戰爭之神,也是武將的守護神,我一進這座神廟,就聞到了烽火金戈的氣息。」


  「哪有金戈氣息?我怎麼沒聞到?」雲風白翕動鼻翼,除了經年古迹特有的腐味,什麼也沒聞到。


  年華噗嗤一聲笑了:「跟你開玩笑呢。你看,神台坍圮的底座上,浮刻的圖紋是蓮花。上古九神中,只有斗神爝以蓮花為飾物。」


  雲風白定睛望向神台,果然見亂石上的浮紋,隱約作蓮花狀。


  「還有,你看神座左邊那一方嵌入地底的斷石。如果神像還在,它應該是爝手中的幽冥劍的劍尖。傳說中,幽冥劍總是指向黃泉。而且,據說,爝殺人無數,為怨靈所纏,心魔所困,他在幽冥劍上寫滿了《尊勝陀羅尼經》,以引渡劍下亡魂往生,得到心安和解脫。之前我看過,那方斷石上,密密麻麻寫滿的文字就是《尊勝陀羅尼經》。」年華望著斷石,若有所思地道。


  先前,雲風白並未在意斷石,此刻聽得年華這麼說,他走過去一看,斑駁龜裂的石頭上,刻得果然是《尊勝陀羅尼經》。


  雲風白感慨道:「原來,連戰神都對怨靈亡魂、因果報應心懷畏懼,走不出心魔。」


  年華望向廢墟穹頂,悵然若失:「拿劍者,無論是神,還是人,都罪孽深重,不得解脫。一旦拿起了劍,就不得不殺下去,再也無法罷手。」


  雲風白回頭,夕陽下,年華神色寂寥,明亮的眼神中也有一抹蒼涼的悲傷。


  雲風白心中狠狠一疼:「年華……」


  這時,神廟外,突起騷亂。


  「啊啊——」看守駱駝、水食的嚮導和士兵一起失聲驚呼,他們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年華、雲風白急忙來到外面。老嚮導看見年華,連敬辭也顧不上,指著地平線,雙眼因驚急而凸出:「沙暴……沙暴來了……」


  地平線上,一縷黑線疾速向神廟的方向靠近,黑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拉長,周圍伴隨著漫天漫地的黑黃色沙塵。


  「嗚嗚嗚——」風聲呼嘯,彷彿有誰在用力撕裂布匹。


  年華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突變,急忙問經驗豐富的老嚮導,「該、該怎麼辦?!」


  老嚮導尚未回答,雲風白已道:「大家快進入廟中,選建築結實的地方藏身!」


  老嚮導忙不迭地道:「對!對!大家快進廟避一避!這是沒有預兆的小沙暴,來得快,去得也快。啊,快把馱著水食的駱駝牽進去,萬不可被風捲走了,離蜃夢城還有三四天路程呢!」


  沙暴未至,已有巨風揚塵,吹得人站立不穩。眾人又驚又怕,但畢竟是年華挑選出來的精銳,沒有因為驚慌亂成一團。眾人迅速將駱駝牽入廢墟,各自找地方分散棲息。所幸神廟遺址的規模很大,足夠所有人藏身。


  年華、雲風白和一匹睫毛很長的駱駝躲在了斗神爝的神台後面。神台雖然已經傾塌,但也有一人多高,看上去也還結實。


  外面風聲呼嘯,飛沙走石,沙暴近在咫尺。年華屏息凝氣,蜷縮在雲風白身邊,可以聽見雲風白急促的心跳。


  年華問道,「風白,你在害怕么?」


  雲風白聲音顫抖,「當然不怕。你害怕?」


  「我害怕,畢竟在自然面前,人力太過渺小無力。」


  雲風白垂頭安慰年華:「別怕,不會有事。咦,你一直盯著駱駝做什麼?」


  「它的眼神和你很像,盯著它看,能讓我安心一些。」


  雲風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時間將恐懼拋在了腦後,咬牙切齒地道,「年華,你的意思,是我長得像駱駝?!」


  「啊啊——」年華沒有機會再回答雲風白了,因為從地平線捲來的沙暴,不偏不倚,正好經過斗神爝的神座,而風化的神台也不如看上去那般結實。雲風白、年華、駱駝,以及斷壁碎石,就這麼被卷上了天空,隨風而去。


  沙暴突如其來,轉瞬即逝,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女將軍驚叫的尾音有如幻覺。


  夕陽神廟,靜美如畫,眾將士怔怔地站在廢墟中,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過了半晌,烏雅首先開口,不確定地問道:「剛才,駱駝被捲走了?!」


  巴布吐了一口唾沫,吐出滿嘴黃沙,道:「不對,是年將軍被捲走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沙暴迫近眼前猶能鎮定應對的眾人,此刻因為群龍無首,亂成了一鍋沸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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