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螵蛸
紫銅鎏金大鼎的獸口中,溢出一縷一縷薄煙,如同盤旋的螭龍。
寧湛躺在龍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太醫在為他扎針調脈,宮女、太監捧著拂塵、清水、白巾侍立在床邊。
年華來到寧湛身邊,望著寧湛虛弱的面容,心痛如絞。
寧湛驀然抬頭,看見年華,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神情卻像是在哭。他開口,聲音嘶啞,「年華……年華……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寧湛掙扎著伸出手,想去觸碰年華。她真的回來了?還是只是一場夢?
年華不再走近,只是悲傷地看著寧湛,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今夜,她在御書房頂聽見的那番話,還是太過冰冷殘酷。那些話在她的心上劃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永遠沒辦法癒合如初。
「年華,你回來,回來……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寧湛瘋了一般掙紮起身,跌下龍床,向年華爬去。太醫扎在他身體上的針,也都或偏離了穴位,或落在了地上。
年華驚駭,急忙上前去扶寧湛。寧湛觸碰到年華,確定她不是幻影,就一把緊緊地抱住她,再也不願意放開手,「年華……年華……不要離開我,我們一起白頭到老,一生永不分離……」
這一刻,年華徹底被擊潰。或許,一切的猜疑、算計都是幻覺,一切的對抗、背叛都是雲煙,他是她的寧湛,她青梅竹馬的戀人。
年華與宮人一起將寧湛扶上龍床。太醫再次為寧湛扎針。另一名太醫開出了藥方,最後一味葯是海螵蛸。一名宮人不知道海螵蛸的用量,太醫正在輕聲地告訴他。
寧湛一直拉著年華的手,不肯鬆開。他靜靜地望著年華,年華也望著他。對望銀燭黯,燈花不堪剪。太醫雖然刻意壓輕了聲音,但是承光殿中十分安靜,關於海螵蛸的話語還是傳入了兩人耳中。
寧湛虛弱地道:「海螵蛸……年華,你還記得十五歲那一年的冬天嗎?」
年華望著寧湛的眼睛,聲音微微顫抖,「是去寒水潭那一次嗎?」
寧湛點頭。
寒水潭位於合虛山中,離天極門不遠。寒水潭的地下水與東極之海相通,潭中生有千年烏賊,性情兇殘,嗜血,食人。
那一年冬天,寧湛病得特別嚴重,他的藥方中,有一味海螵蛸是必不可少的主引。海螵蛸,即是烏賊的內殼。不巧的是,當時醫門的海螵蛸所剩無幾。正值寒冬,也無法出山採購,更無法去東海,出海獵烏賊。
天極門中,關心寧湛病情的人都在談論寒水潭,但卻沒有誰真正敢去。魔潭幽深寒冷,片羽不浮,甚至有傳說說千年烏賊已化為妖,來潭邊喝水的動物、休憩的樵夫,都會成為烏妖的祭品。寒水潭方圓三里內,除了草木,沒有活物。
有一天晚上,年華突然失蹤了,青陽說她去了寒水潭。紫石、封父、岐黃大驚,急忙帶人去尋找。寧湛聽了,原本就嚴重的病一下子更加嚴重了。
寒水潭面積很大,天極門人手不多,眾人又不敢太靠近潭水,沒有找到年華的蹤跡。
寧湛卧床不起,度日如年,心中又恨又痛。他恨,恨她什麼都不說,就去涉險搏命;他痛,萬一她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那不啻於將他的心生生剜走。他不敢想象,如果年華一去不復返,他是否還能夠獨活於世。
寧湛開始絕食、絕葯,無論紫石等人怎麼勸,他都不肯吃飯、吃藥。過了三天,年華仍舊沒有消息,眾人也都絕望了。恐怕,十五歲的少女,已經葬身在了烏賊腹中。
那一夜,寧湛心冷如死,雖然他已經無法下床,但他決定明天一早,即使是爬,也要爬去寒水潭。如果她真被烏妖吃了,那他就去烏妖腹中陪她。
鴛鴦雖小總相親。那時候,還沒有不離不棄,執手到老的誓盟,只是純粹的,出自本能地覺得,如果失去了她,他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
第四天早上,寧湛沒有去寒水潭,因為年華回來了。年華帶著一身的傷,幾乎是爬回了天極門,但神情間卻充滿欣喜,「寧湛,海、海螵蛸……有了!!」
年華滿是血污的虛弱笑容,讓寧湛心痛如刀絞。
「啪!」寧湛抬手,打了年華一記耳光。
年華錯愕,迷惑,「寧湛,你怎麼了?」
「你為什麼要去涉險?如果,如果,你不再回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寧湛背過了身,不再理年華。轉過身的一剎那,他早已淚流滿面。
「寧湛……」年華的眼淚也順著臉頰滑落。
紫石等人在年華的帶領下,再一次去了寒水潭。原來,年華去的是潭水最深的西面,眾人找得最多的地方卻是水淺的南面。眾人驚愕地發現,整個寒水潭的潭水下降了三尺有餘,西面的淺灘上擱淺著一隻大若水車的烏賊。烏賊通體墨黑鋥亮,皮膚滑膩如苔,最長的一隻觸手長約丈余,周圍的水都變成了墨紅色。
年華說,這隻烏賊棲息在寒潭底部地下水與海水交匯的洞穴中,因為它現在浮出來了,所以潭水下降了三尺。對於獵殺烏賊的過程,年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只說與它斷斷續續纏鬥了三天三夜,才終於把它殺死。看見年華身上的傷痕,和烏賊猙獰的死狀,眾人都能夠想象到纏鬥的激烈和血腥。
年華平安回來,寧湛也不再絕食、絕葯。也許出自千年老烏賊的海螵蛸比尋常的海螵蛸藥力更佳,寧湛喝了葯后,痼疾明顯減輕了許多。但是整個冬天,他沒有和年華說一句話。因為愛,所以恨,所以怨。
寧湛望著年華,虛弱地道,「那一次,我第一次打了你,第一次怨恨你,因為我以為你會一去不復返。而這一次,我第一次讓人監視你,第一次算計你,也是因為我怕失去你。年華,邪道妖人最擅長蠱惑人心,雲風白會迷亂你的心智,讓你離開我,背棄我……」
年華搖頭,無聲嘆息,「我的心不會被任何人蠱惑,只會、只會被你傷害……」
寧湛道:「你今夜做的事情,我既往不咎。雲風白等人,我也寬恕了,不再追緝。年華,我只要你答應我,無論如何,永遠不要離開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寧湛的語氣近乎哀求,此刻的他不是王座上冷酷的君主,而是一個害怕孤獨的少年。在這場對峙中,他輸了,因為愛,所以認輸,所以妥協。
年華沒有回答寧湛,只是垂頭,吻向寧湛冰冷的唇。她的眼淚,滴落在寧湛的臉上。在這場對峙中,她也輸了,誰愛誰更多,誰輸得更慘烈。
寧湛、年華靜靜地相擁,都沒有說話,所有的嫌隙、隔閡緩緩冰釋,他們終是誰也無法離開誰。
寧湛病如山傾,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床、上朝。年華的河西之行,也改由蕭良代去,她留在玉京整頓玄武騎,留在宮中伴駕。
寧湛一諾千金,沒有追緝雲風白,也沒有降罪於年華。觀星樓的渡靈法、會,改用將軍黨羽的死囚祭天。
觀星樓之變后,寧湛收回了軍權,粉碎了玉京三權分立的局面,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帝王。在百里策、高猛、年華的輔佐下,玉京中漸漸安定,朝政也漸漸晴明。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暮秋時節。一紙告急的文書,打破了玉京的寧靜。
崇華四年秋,蠻族犯境,砂城告急。帝震怒,遣風華將軍年華,率領白虎、騎八萬,入砂城平亂。——《夢華錄?崇華紀事》
夕陽西下,將軍府後花園。
年華站在晚風中,手執一支朱笛,在唇邊吹奏。她吹奏的曲子,是紫石曾經吹過的《銘殤》。
笛聲清婉,渺渺入雲,幾行斜雁劃過天幕。
出戰,意味著殺戮。
望著浩渺的蒼穹,年華突然覺得蒼茫,悲傷。天穹之下,芸芸眾生如此渺小,如此身不由己。所有的人,包括她和寧湛,都是命運的棋子,誰都身不由己,誰都不能自由,不得幸福。
身後有腳步聲漸漸走近,年華精巧的耳郭微微一動,熟悉的、虛浮的腳步聲,寧湛的腳步聲。
年華停下了吹笛,回頭。
寧湛向年華走來。
年華笑了,笑得有些悲傷,「又要離別。這一去,不知幾載,不知生死。」
寧湛一愣,垂下了頭,「沒有辦法。蕭良功勛赫赫,蕭氏勢力正在死灰復燃。高猛大將軍畢竟年老了,只怕壓制不住蕭良。你必須立下更多的戰功,才能和蕭良抗衡。我不想,蕭良成為第二個李元修。年華,你要助我壓制蕭良。」
一國之君,看上去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盡在手中,但是實際上卻不得不步步為營,權衡大局。君王離不開臣子的輔助,但同時又必須與臣子的勢力抗衡,保持權勢天平的穩定。因為,天平一旦傾斜,國家必定傾覆。
年華心中苦澀,只是點頭:「如果這是你的願望,那我盡量去做。」
寧湛將年華擁入懷中,許諾:「年華,等到世間清平的那一日,我們就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年華笑了,她覺得那一日,遙遠得如同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