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般若
這一日,碧空晴日,秋風中帶著暖意。正好無事,年華讓秦五準備了一壇梨花白,打算去星邙山與雲風白喝酒閑談。雲風白性清如竹,心淡如蓮,與他在一起,總是能讓她忘記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的煩憂,覺得輕鬆,寧馨。
年華尚未出門,寧湛卻來了。
寧湛穿著一身湖藍色素袍,一紙摺扇,身邊只跟著許忠。
寧湛神清氣爽,滿面笑容:「怎麼,年華你要出門?要去哪裡?」
四下無人,年華也不拘禮,笑道:「今日無事,準備去星邙山和一個朋友喝酒。你今天怎麼有空出來?」
寧湛笑得更深了,語氣一如年少玩笑時,「哎,年華,只許你無事,就不許我有空么?今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呆在宮中實在太悶了。你既然準備去星邙山會友,也帶我去?」
年華想了想,笑道:「也好。你一向惜愛英傑人物,今天我就帶你去見一個智勇雙絕,天下無貳的人中英傑。你如果能夠和他相契,得到他的輔佐,他這般出將入相的人才,一定能夠助你早日實現夙願。」
寧湛笑道:「你極少贊人,我倒要去見見這個智勇雙絕,天下無貳的人中英傑。他是什麼人?你怎樣與他相識的?」
「他叫雲風白,說起來,也是天極門中人。我怎樣與他相識的,路上再慢慢告訴你吧。」
年華、寧湛走出主將府,秦五知道兩人要外出,已在門外備下了兩匹駿馬。
年華見寧湛孤身一人,甚至連許忠也留在了主將府,奇怪地問道:「星邙山中有異邪道的匪徒蟄伏,你不帶禁衛軍護駕?」
寧湛一展摺扇,笑道:「有你在,哪裡需要禁衛軍?更何況,還有那位智勇雙絕的人中英傑,何懼星邙山的異邪道匪徒?禁衛軍跟去也沒有什麼用,徒增累贅罷了。」
六國諸侯心懷不軌,常有刺客入宮行刺。對於自身的安全,寧湛一向十分謹慎,今天怎麼如此大意?年華心中疑惑,但也不是太在意,她與寧湛一人一騎,向星邙山行去。
一個時辰后,年華、寧湛來到飛瀑前。山中靜寂無人,兩人坐在老樹下等待。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雲風白抱著小黑狐,拎著一壇竹葉青,出現在兩人的視線中。
寧湛知道,從他與年華踏入星邙山起,就已經被聖浮教的暗探發覺,並去通報雲風白。所以,雲風白才會不約而知客至。
雲風白看見寧湛,有一瞬間的錯愕,但很快恢復如常。
寧湛看見雲風白,眼中閃過一抹幽光,一抹寒意。
雲風白將小黑狐放下,笑著望向年華,「今天,你帶了一位貴人來?」
年華笑了笑,「你不會介意吧?喝酒聊天,人多總是熱鬧有趣一些。」
「當然不介意。」雲風白對寧湛笑道,「在下雲風白,玄門中人。」
寧湛也笑道:「寧湛,君門中人。」
雲風白笑著贊道,「寧公子不愧是君門子弟,真是氣宇軒昂,一派君臨天下的王者風範。」
寧湛也笑著回贊,「雲少俠也不愧是玄門中人,真是桀驁狂狷,一身笑看紅塵的瀟洒氣度。」
雲風白彷彿不知道寧湛的身份,寧湛也彷彿不知道雲風白是誰,兩人含笑寒暄,彬彬有禮。
寧湛、雲風白言談甚洽,年華的心中卻湧起了一種奇怪的不安,她覺得氣氛十分不對勁,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
寧湛、年華、雲風白在老樹下坐定。雲風白拿出竹葉青,年華取出了梨花白,寧湛出現得突兀,年華也忘了多帶一壇酒。平時,雲風白與年華以壇為杯,交換對飲,不拘小節。今天兩壇酒,三個人,怎麼飲都有些不妥當,因為總有一個人形單影隻。
酒香醉人中,氣氛突然尷尬,三個人對著兩壇酒,陷入了沉默。
最終,寧湛開口道:「好香的竹葉青,酒液泛碧,上浮竹葉,如此佳釀,又是雲兄帶來,豈能錯過?」
說著,寧湛拿走了竹葉青。
寧湛不想做那個形單影隻的人,雲風白也不想,「這梨花白清冽溢香,未飲便已醉人,更不可錯過。」
說完,雲風白拿走了梨花白。
年華也不想做形單影隻的人,可是已經沒酒了。她看見不遠處有幾株野竹,眼前一亮,「有了,你們等我一下,我去取三隻杯來。」
年華起身走向野竹,留下寧湛、雲風白在原地。
雲風白望著年華的背影,目光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愛慕與溫柔,沒有逃過寧湛的眼睛。
寧湛的眼中再次閃過一抹森寒的幽光。這個男人,不僅要奪他的江山,還要奪走他的年華。
寧湛正心念電轉間,耳邊突然響起雲風白淡淡的聲音,「聖上這麼快就找出我來,倒真讓我有點意外。」
寧湛冷冷一笑,「朕也有點意外,你居然就在她身邊。」
雲風白道:「聖上的膽略倒也令人傾佩,居然敢隻身來星邙山,難道不怕有來無回?」
寧湛道:「如果不弄清楚你與她是什麼關係,在玉京與在星邙山一樣危機四伏。」
雲風白搖頭嘆道,「你懷疑她與我勾結,想謀逆?果然是自古帝王皆疑性,她為了你不惜性命,在疆場上廝殺搏命,你居然連她也不信任?」
寧湛垂下了眸,「你錯了,我信她。如果我不信她,怎麼會獨自與她來星邙山?」
雲風白道:「你信她,她恐怕也無法保護你。她在百米之外,我就在你身邊,舉手之間,我就可以取你性命。只要你死,我想要的一切就能實現了。」
說話間,雲風白的雪袖無風自舞,倏然伸手扼向寧湛的咽喉。
寧湛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躲閃,也不慌張。
雲風白的手在離寧湛咽喉一寸處停住,「你為什麼不躲閃?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寧湛道:「不,你當然敢殺我,也幾次遣刺客入宮殺過我。只不過,你如果現在動手殺我,她一回頭,就會看見這一幕,就會憎恨你一生。」
雲風白笑了,「你以為我會怕她?」
「不,你不怕她。」寧湛深深地笑了:「你愛她,愛比怕更可怕。」
雲風白的手無力地垂下,喃喃:「我,愛她……」
年華用劍劈斷野竹,選了三處竹節,截作了三隻竹筒。
竹杯雖然粗陋,但很別緻,還帶著竹子的清香。
用竹杯倒酒時,寧湛笑道:「嘿,年華,虧你能想出這個辦法。」
雲風白品著竹杯中的竹葉青,笑了笑:「竹中盛竹露,格外有一種清香。閉上眼,彷彿有竹葉飄飛,像是一陣青雨。」
年華嘆了一口氣,「竹杯在手,你們都喝竹葉青,只好我喝梨花白了。這種就地取材的辦法也是行軍打仗中學來的,記得去年深冬從丹水入越境時,行軍匆忙,無法帶食器,將士們就鑿冰為碗。我總覺得冰碗裝熱湯會融化,結果驚異地發現居然沒有融化,還很好用。」
雲風白想了想,疑惑道:「不會吧,紫塞上寒冬再冷,冰碗怎麼能盛熱湯而不化?」
寧湛想了想,疑惑,「莫非是冰玉雕成的碗?與去年北冥國送來作壽禮的那隻雕刻蟠龍的冰玉碗一樣?」
寧湛的話讓年華絕倒,冰玉碗那種用來鎮宅的金貴東西行軍打仗哪裡能用?她笑了笑,道:「冰碗其實是一大塊堅冰,將熱湯盛入冰中,冰遇熱而化,就成了碗。紫塞寒冷,即使是剛出鍋的熱湯,也會很快冷卻,不會將冰徹底融化。當時,糧食不多,這樣做,冰水化入湯汁中,一鍋二十人喝的湯,就能盛給三十人。」
年華的神色有些黯然,心中一陣酸澀,一陣疼痛。與將士們並肩作戰,同甘共苦,是她為將的信條。可是,那些與她一起吃過苦的將士們,很多來不及與她同享甘榮,就已長眠在了丹水下,紫塞上,越國中……
也許,年華突然變得心灰消沉,也影響到了寧湛和雲風白。三人悶悶地,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喝了完了兩壇酒,才是午後光景。
寧湛見此處風光不錯,提議四處走走,年華和雲風白沒有反對。
三人走在古木蒼鬱的山林中,突然有銅鐘長鳴,悠遠而蒼涼。三人循聲望去,但見半山腰上,一座古剎掩映在青山中,似有輕煙裊繞,羽化若仙。
年華道,「古寺?我們上去看看?」
雲風白,寧湛點了點頭。
山路盤迂隱深,古寺看上去不太遠,但是真正走到時,卻花了足足半個時辰。抵達寺前,饒是秋意颯爽,三人都已走得汗流浹背。
寺名「般若」,規模雖然不大,但卻古剎莊嚴,清凈絕塵。寺門前有一副對聯:「有色亦清凈,無相非虛空。」。寺院舊而小,甚至沒有知客僧,但寺門卻是常開不閉。
三人走進寺門,穿過七座舍利佛塔,來到了幽深的大雄寶殿。剛剛踏進大雄寶殿,一股清涼寒意撲面而來,捲走了身上的燥熱疲憊,也帶走了俗世中的滾滾紅塵,心彷彿一下子清凈了下來。
寶殿中,有一名白眉老僧坐在簾后敲打木魚,見了三人,卻似未見,猶自高唱妙法蓮華經,狀若痴狂。
佛像低眉垂目,莊嚴而慈悲,祂憐憫地望著芸芸眾生,臉上帶著寬容的微笑。
年華在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行了一個佛禮。
雲風白奇道:「年華,你信佛?」
寧湛也奇道:「年華,你本不信神佛的啊!」
年華垂目:「本來不信,但從越國回來后,我信了。」
願慈悲的佛祖保佑陣亡的將士升入極樂,並寬恕她犯下的殺孽。
雲風白掀衣跪在另一個蒲團上,也行了一個佛禮。
寧湛是天子,只跪天地,不跪神佛。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年華,雲風白跪在佛前。
年華奇怪地望著雲風白:「風白,你也信佛?」
雲風白垂目:「本來不信,但是你信,我就信。」
願慈悲的佛祖寬恕她造下的殺孽,所有的因果業報,他願意為她承擔。
年華望著閉目的雲風白,久久沒有說話。
寧湛望著年華,也沒有說話。這一刻,他心中無端地覺得悲傷,覺得孤獨,她不過距離他一米,他卻覺得他們隔了一片滄海。
年華、雲風白禮佛畢,老僧仍舊自念自唱,如痴如狂。
寧湛道:「這裡太冷了,還是出去吧。」
年華、雲風白沒有反對,三人退出大雄寶殿。
剛走出殿門,一名小僧來討香火錢。
寧湛身上從不帶黃白之物,雲風白也一樣,年華因為是出城找雲風白喝酒,也沒有帶。三人不覺有些尷尬,承諾改日遣人送來。
小僧微笑,望了三人一眼,但言:隨緣。
這三人之間的宿命糾纏如此複雜,如此難解,只能一切隨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