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小樓
崇華三年十月,越、禁靈退兵,景城得守。白虎、騎主將年華歸玉京。帝大悅,擢年華為將軍,賜號風華,授紫金勛,賜良田一千頃,金三百萬;擢田濟為中都督,授紫勛,賜良田五百頃,金一百萬;擢巴布為……生還玉京的白虎、騎將士,皆有封賞。戰死的將士,皆有追封和遺慰。——《夢華錄?崇華紀事》
崇華三年,帝拜華為將軍,賜號風華。威武大將軍李元修阻之,言華雖守城有功,但曾於陣前降敵,有損軍威,不得位列將軍。帝不悅,修再三阻之,(華)終未拜將。——《將軍書?風華列傳》
年華回到玉京已有半個月了。
黃金裝戰馬,白羽飾神兵。天子賜宴,百官相賀,說不盡的繁華榮耀。只是,夜深人靜時,紫塞荒草中的累累白骨,熊熊燃燒的越國城池,四處哭喊奔逃的平民百姓,護城河中密密麻麻的浮屍,陣前廝殺中浴血倒下的士兵……總會來入夢,讓她驀然驚醒,獃獃地靜坐在黑暗中,冷汗濕襟。
在越國的一年裡,年華攻城略地,浴血奮殺,只為迫近鄴城。但是,越靠近鄴城,反而越陷入危境。她和白虎、騎將士每日徘徊在生死之間,與鮮血和殺戮相伴,連做夢也只有兩種內容,殺人,或是被殺。那樣的日子,任是意志堅強如鐵的人,也會瘋狂。能夠從越國活著回來,簡直就像是在做夢,年華帶領白虎、騎突破軒轅楚的封、殺,千里跋涉,終於活著踏上玉京土地的那一刻,連最堅強鐵血的戰士也忍不住抱頭痛哭。
秋夜寒涼,天懸星河。年華從噩夢中驚醒,無法再成眠,她起身站在欄杆邊,望向小樓外的後花園。花園中,荼蘼已殘敗凋零,只有木樨花似雪,紅楓葉如火,還有環繞著小樓種植的青菊在星光下靜靜地吐蕊盛開。
這座鳥革翚飛的小樓,是寧湛下旨修建,賜給她居住的地方。去年初冬動工,今年夏末完工。年華第一次踏進小樓時,不由得一怔,心中驀然騰起時光倒流之感,小樓中的布局陳設與萬生塔一模一樣。青梅竹馬,耳鬢廝磨,天極門中的萬生塔充滿了兩人少年時無數美好的回憶。
「梆梆——」不知何處傳來打更聲,剛近子時。
夜風浸骨,身後漆黑一片,年華突然覺得孤獨、恐懼,不敢回到冰冷的床、上去,甚至也不敢回頭,似乎身後的黑暗中,正潛伏著魑魅魍魎,欲擇人而食。
年華就這麼怔怔地,赤足站在微弱的星月下。
突然,花園的小徑上,有一盞橘色的燈火在移動,燈火向小樓緩緩飄來。微弱的星光勾勒出一道修長的白色身影,一盞宮燈在那人身前浮動,引著他分花拂樹,走向小樓。
這麼晚了,誰會來小樓?年華心中奇怪,待得燈移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兩個人。一人提著宮燈在前面引路,白色的身影在後面從容緩行。
那兩人停在樓下,提燈的人進入小樓,白衣人站在樓外的花叢中。從他的形容舉止上,年華已猜出是誰,嘴角浮起一抹促狹的笑,足尖輕點,翻出欄杆,落地時悄無聲息。
寧湛站在青菊叢中,仰望天河。天上的繁星似乎都幻化成一張張他日夜縈懷的笑顏,忍不住喃喃:「年華,年華,你知道我來了嗎?」
寧湛話音未落,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笑道:「當然知道。」
寧湛回頭,夜深人寂,陰風陣陣的氣氛下,當他心中魂牽夢繞的容顏突如其來地近在咫尺時,他雙眼一翻,暈倒在了地上。
呃,玩過頭了么?寧湛體弱,這一嚇可不要嚇出個好歹。年華既後悔,又著急,搖著暈倒的寧湛,「寧湛,你怎麼了?你快醒醒!」
寧湛僵卧如屍,年華心中一寒,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似乎沒有呼吸。
年華的臉色瞬間蒼白,語帶哭腔:「寧湛,不要嚇我……」
年華的手開始發抖,腦海中一片空白,寧湛突然張口,咬向她的手。
「啊!」年華嚇了一跳,來不及反應,手被咬了個正著。
「詐屍」的寧湛睜開眼,壞笑道:「嘿嘿,一嚇還一嚇……」
年華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花葉上,如露珠。
寧湛急了,坐起身,替年華擦淚,「怎麼哭了?是不是咬痛你了,還是嚇到你了?」
年華緊緊抱住寧湛,聲音顫抖:「剛才,我以為你不會再醒過來了……以後,你不要再這麼嚇我了,好不好?」
午夜夢回,她就遊走在生與死之間,她的夢中全是一倒下就無法再醒過來的將士。生命脆弱,且短暫,生與死,只是在睜眼與閉眼之間。她無法想象,也無法承受,寧湛不會再醒來。
寧湛擁緊年華,柔聲道:「好,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你不要再哭了。」
這時,小樓中走出來兩個人,提著宮燈的是許忠,他有些幸災樂禍:「聖上,年主將失蹤了,不在小樓中,您是不是可以回宮去了……咦,年主將你怎麼在外面?!!」
睡眼惺忪,卻又一臉驚愕的是上官心兒,「年主將,你何時下樓了?奴婢剛才去你房間,替許公公通傳,正不知你去了哪裡。啊,奴婢參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寧湛道:「免禮。咳,你們先下去吧。」
「奴才遵旨。」
「奴婢遵旨。」許忠與上官心兒行禮告退。
年華已擦乾眼淚,望著寧湛,:「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寧湛笑了,「我想你,想來告訴你今春的荼蘼花,開得是否與去年相似。」
年華也笑了,站起身來,拉了寧湛的手,「走吧,去小樓中慢慢說。」
寧湛見年華赤著雙足踏在草露上,嘆了一口氣,「深秋夜寒,你也不怕凍著腳?」
年華剛要說話,寧湛已打橫抱起她,向小樓走去,「我抱你上去。」
「嗯。」年華偎依在寧湛的胸膛,心中溫暖而甜蜜。
夜色中,二人衣袂翩飛,猶如一雙比翼的蝴蝶,消失在了小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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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東升,流霞燦爛。年華一覺醒來,睜開了眼睛,小樓中的陳設、氣氛,置身其上的床榻,又讓她如墜往昔的萬生塔,甚至連昨夜與寧湛枕釵鬢亂,被裡成雙的繾綣,也都如同曾經年少相依相偎的延續。
年華側目望去,寧湛早已經醒了,正在痴痴地望著她。
年華笑了,「你望著我做什麼?」
寧湛笑道:「我喜歡望著你。」
年華記得在天極門中,他們第一次鶼鰈雙飛,魚水歡愉之後,她醒過來時,寧湛也是這樣望著她。
年華臉一紅,轉移了話題,「對了,今日不早朝?」
寧湛將頭埋在年華頸邊,輕聲道:「你忘了,今日是旬假,不早朝。嗯,我再美美地睡一個回籠覺。」
年華一拍頭,「我確實忘了。」
寧湛嘆了一口氣,道:「今日,終於可以不用再見到李元修了,不用再受他的擺布和欺壓。」
年華道:「李元修怎麼了?」
寧湛道:「李元修聯合眾多大臣輪番上書,以你曾經投降禁靈之事,阻止我擢你為將軍。他手握八方兵權,父皇在時,也忌憚他三分,我實在無力與他相爭。」
年華淡淡道:「我早已料到李元修不會讓我拜將,分去他的兵權。」
將軍手握虎符,持令箭,掌握一方兵馬。將軍之上,為大將軍。如今玉京中,大將軍是李元修,將軍有七人。七名將軍中,除了高猛,全是李元修的人。天下兵馬大權,皆為李元修控制。年華不能為己所用,李元修自然不希望她拜將,削弱了他的兵權。
寧湛眼中露出一抹狠厲之色,「必須斬斷李元修這條鐵鏈,我才能不做傀儡,得到自由。」他想起了什麼,問年華,「去年,蕭德妃毀面,李淑妃遭母后囚禁。從永巷中救走李氏的人,是你吧?」
年華一怔,並不否認:「是。」
其實,還有雲風白。一想起那個白衣銀髮,疏狂不羈的男子,年華心中驀地湧起一絲淡淡的牽念。
寧湛嘆了一口氣,「你為什麼告訴她,是我讓你去救她?」
年華垂目,道:「有嗎?我忘了。」
寧湛一笑,「李元修回玉京,見到李氏,知道原委后,他勃然大怒,立刻與蕭氏反目。我借他之手,已將外戚勢力肅清大半。我低估了他們的父女之情,想不到冷酷狡詐如李元修,也有舔犢之情,還如此強烈。幸好,你救走了李氏,並告訴她是我的意思。如果李氏死了,李元修盛怒之下,也許就會記恨我不曾保護李氏,而想逆天篡權了!」
年華無聲嘆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李元修再冷酷狡詐,貪念權勢,也是一個父親。你、你難道能徹底無情嗎?」
寧湛一怔,笑了:「我?我當然有情,只對你有情。」
年華想笑,卻笑不出來。時光不能倒流,他們已回不到從前,他不再是那個純善無邪、一往情深的少年,她也不再是那個快樂無憂,不執血刃的少女。
年華問道,「李淑妃現在如何了?」
「李氏再次入宮,仍主凝香殿,已晉封為皇淑妃,位分高出四妃。今年春末,蕭氏勢力瓦解,母后遷到京郊的離宮中去禮佛;夏初時,蕭德妃猝死。」
年華一怔,「蕭德妃怎麼死了?」
寧湛神色一黯,只是含糊地道:「一切,都是李元修的意思。」
宮闈秘辛,年華也不想知道太多,沒有繼續追問寧湛。她想起去年御虹橋上相逢,那個膚白如瓷的美麗女子笑著祝她出征告捷,勝歸玉京,並說日日為她焚香祝禱。如今,她平安回來,她卻歿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傷感。世事果真無常,誰也不能逆料人生的變數,誰也無法違抗宿命的安排。
年華、寧湛默默無語,雖然同枕共衾,卻各懷心事。
最終,還是寧湛打破了沉默,笑了笑:「風華樓。」
年華不解:「什麼風華樓?」
寧湛側身望向年華,笑道:「這座小樓,修建好后尚未命名。李元修既然不讓我擢你為風華將軍,那我就將這座小樓賜名為風華樓。以後,風華樓的主人,自然會成為風華大將軍。」
年華失笑:「風華樓?聽著倒像是舞樂館……」
寧湛笑著提議:「那就叫湛華樓?」
年華冷汗:「反正犯了帝諱,被殺頭的人不是你……」
「風華軒?」
「不好,明明是樓,不是軒舍。」
「風華小榭。」
「不好,這樓哪有建在台上?」
「風華山莊?」
「呵呵,你越說越離譜了……」
寧湛神色一沉,道:「年華,我想問你一件事。」
見寧湛突然嚴肅,年華有些奇怪,「什麼事?」
「李氏的藏身處,京郊碧泉山莊的主人是誰?」
年華心中一緊,她曾答應過雲風白,不將他牽連進來。而且,她也不能把他牽連進來。永巷劫妃,事關皇家顏面,寧湛雖然不向她追究這件事,但云風白畢竟是外人,又是男子,一旦牽扯進宮廷隱事,最終只有末路一條。
年華道:「是我。碧泉山莊是我買下的莊院,有什麼不妥么?」
寧湛盯著年華,她眼中一瞬間的閃躲,沒有逃過他的目光。
「不,沒什麼不妥。只是碧泉山莊離星邙山很近,聖浮教的聖星宮正好在星邙山中。而李元修,他與聖浮教有勾結。」
年華陷入了沉默。
寧湛望著年華,也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