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夜宴
無皋嶺下,靈羽營中。
年華再次醒來,已是天光乍明。她正睡在一張溫暖的獸皮床、上,穿著一襲質地柔軟的單衣,身上有清淡的皂角香味,傷口已被仔細地包紮好,不再蝕骨地疼痛,反而有一種藥物起效時,特有的暖暖痒痒的感覺。
年華坐起身來,打量自己所在的帳篷。這個帳篷並不大,但裝飾十分華美,器具十分考究,床角有一隻饕餮紋獸爐,正焚著名貴的水沉香。離獸皮床不遠處,有一方梨花木案,上面擺著烤得焦黃流油的羊肉,紫紅如瑪瑙的葡萄,雪白如脂的馬奶酒。
景城中為了儲備糧食過冬,早已開始縮減伙食,無論是將領還是士兵,頓頓只以熱粥、熏肉,鹹菜、饅頭為食。不想,禁靈軍中,倒是羔羊美酒,飲食豪華。
年華站起身來,雖然帳篷中燒著兩堆篝火,她還是覺得有些冷。抬頭望去,床頭的帳篷上,正好掛著一件玄狐皮氅。年華順手取下,裹在了身上,狐氅柔軟而暖和,毛細如銀針,雪澤如油潤,是一件價值千金的上品。
年華腹中飢餓,也不客氣,就近坐在梨木案邊,開始大快朵頤。
一名女奴捧著乾淨衣服進來,年華對她笑了笑。女奴見年華醒了,臉露喜色,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放下衣物,就匆匆出去了。
年華也沒理會,繼續吃喝。年華吃得正歡,帳篷外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修長的身影挑簾進來,來者嘴裡哼著輕快的小調,想必心情十分不錯。
年華抬頭望去,正好和宮少微目光相遇。
宮少微望著年華,如遭電殛,臉色漸漸泛青,雙拳漸漸握緊,從牙縫中迸出兩個字:「狐……氅……」
年華吃得盡興,沒察覺羊油全滴在了狐氅上,浸得雪色上一片暗黃。經宮少微提醒,低頭一望,才驚覺:「呃,浸油了。上好的玄狐皮,真是可惜了……」
年華不說還好,一說正中宮少微的痛處。這裡本是他的帳篷,因為崔天允吩咐,他才讓給年華養傷,自己住了別處。這玄狐大氅是去年打了勝仗,景文王特意賜給他的獎賞,全禁靈找不出第二件,一直是他最得意,最心愛的事物。
宮少微獅吼一聲,縱身撲向年華:「這可是天山玄狐皮啊!這可是王的賞賜啊!!臭女人,你還我皮來!!」
宮少微猛虎般撲向年華,尚未接近,但見眼前雪光一閃,他就被柔滑細軟的一物兜頭罩住,分不清東南西北。
宮少微眼前烏漆抹黑,耳中傳來年華的聲音:「怕你了,你的皮還你……」
宮少微扯下狐皮大氅,見年華好整以暇地在吃葡萄,氣不打一處來:「不是本世子的皮!是狐皮!」
年華吐出葡萄子,望向宮少微,「不都一樣么?」
宮少微氣絕,虎軀一震,就要上來和年華拚命,卻被帳篷外的一個沉緩聲音制止:「少微,不得無禮,忘了為師的吩咐么?年主將,你的傷勢可大好了?」
宮少微聞聲,驀然想起從進帳篷開始,就只顧瞎鬧,全然忘了找年華的目的,頓時慚愧。
年華聞聲,嘴角浮出一抹笑,終於逼出正主來說話了。剛才,宮少微走進帳篷前,她就已聽見帳外有輪椅聲。但卻,進來的卻只有宮少微。想來,女奴去報告她蘇醒后,崔天允想讓宮少微出面,做和她談話的人,而他在外面偷聽,以揣摩分析她的心思。
年華也想揣摩分析崔天允的心思,當然不能隔了宮少微,只能彼此面對面,開誠布公地談。她故意戲弄,惹惱宮少微,不過是為了讓崔天允沉不住氣,浮出水面罷了。
年華笑道:「多謝郁安侯挂念,年華已經好多了。郁安侯怎麼不進來相見?」
帳篷外傳來一聲咳嗽,宮少微也顧不得狐氅,順手扔給年華,大步向帳外走去:「穿上,天冷。」
年華搖頭一笑,她剛裹上狐氅,宮少微已推著崔天允走進帳篷來。
崔天允笑道:「本侯本欲先遣小徒進來探視,確定年主將傷勢已能會客,再進來相敘。」
崔天允的笑意,絲毫未染進眸中。年華望著崔天允,也笑了:「郁安侯之恩,年華十分感激。郁安侯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崔天允回憶往事,感慨道,「十五年前,本侯曾與封父宗主有過一夜傾談,十分欽佩封父前輩的兵法韜略。年主將是封父前輩的弟子,得他老人家傾囊相授,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本侯一見你,心中便十分愛惜。」說完往事,崔天允終於切入了正題,他望著年華,「如今,寧氏昏朽,朝廷衰弱,六國各自擁兵為政,崇華帝不過虛有帝名,並無實權。以年主將的才能,呆在動蕩的玉京,效忠無權的幼帝,實在是明珠暗投,寶劍蒙塵,讓人扼腕嘆息。」
年華斂了笑容,修眉微蹙,似乎被崔天允說中了心病,咬著嘴唇道:「寧氏衰微,玉京動蕩也就罷了,本將在朝廷中卻還總受手握兵權的李元修的排擠……」
崔天允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不動聲色地繼續遊說:「若拂塵灰去,珠光夜難掩。年主將如果肯改投禁靈,效忠景文王,跟隨本侯逐鹿天下,將來一定列土封疆,名垂青史。」
年華似乎被說動了心,「景文王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年華慕名已久,只是投效無門……」
崔天允暗喜,道:「這不妨,你助本侯攻破景城,立下軍功,本侯自會在景文王面前大力保舉你。」
年華笑了,朗聲道:「郁安侯救了年華,年華正無以為報,既然郁安侯抬舉,那麼,棄了玉京,獻了景城又何妨?只要郁安侯不嫌棄年華才淺力薄,年華願意追隨郁安侯,效忠景文王。」
年華的語氣非常誠懇,崔天允不疑有詭詐,搖扇讚賞道:「好!好!識時務,知變通,果然是紅顏巾幗,勝卻兒郎!」
年華客氣地笑道:「郁安侯謬讚了!」
崔天允面露慈愛之色,但是眼底依舊荒蕪冰冷,道:「本侯一生未婚娶,如今年過半百,膝下仍寂寞,一直盼望能有一男半女聊慰老來空虛。本侯一見年主將,就十分喜歡,如果有這麼一個可人的女兒,就是減壽十年,本侯也願意啊!」
年華聞言,不禁一怔,隨即會過意來,笑著起身,單膝跪於崔天允身前,沉聲道:「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一拜。」
崔天允扶起年華,哈哈大笑,似乎十分開懷,但眼中卻仍舊沉冷:「好女兒!乖女兒!本侯今日得女,實在是太開心了!來人,傳令三軍,今日每人賞酒賞肉,以賀年主將投效禁靈,成為本侯的螟蛉之女。」
年華笑顏如花,心中卻寒了一半。景城中得此消息,一定會沸反盈天,飛鷲騎、白虎、騎會不會因此反目,挑起內訌?!但是事已至此,唯今只盼青陽與她同門數載,能夠相信她的為人……
崔天允笑著對年華道:「華兒,你傷未痊癒,就先休息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對義父說。」
年華笑道:「好,謝義父。」
崔天允離開后,年華坐在獸皮床、上,陷入了沉思。
冷月似弓,霰雪如絮。
大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三天三夜,無皋嶺上一片灰茫茫的白色,靈羽騎的營帳上也積了一層厚雪。雖然夜寒天冷,朔風料峭,但崔天允的營帳中卻篝火旺盛,溫暖如春,正在進行一場夜宴。
篝火散發著暖意,烤肉散發著濃香,舞姬的腰肢散發著誘惑。二十餘名男女將領坐在帳篷中開懷暢飲,盡享聲色。——這是崔天允為了慶賀收得螟蛉之女而舉行的歡宴。宴會的主角年華在被眾將敬了十幾杯酒後,已經醉得伏倒在桌案上。
宮少微不屑地道:「嘖嘖,師父,這女人的酒量真差,醉相也難看……」
崔天允望了一眼年華,見她醉得不省人事,嘆道:「畢竟是女子,武功再高,頭腦再好,終究也有不如男兒的地方。罷了,來人,年主將醉了,扶她回帳中休息。」
一名女奴垂首領命,「是,侯爺。」
「且慢,」女奴就要上前去扶年華,卻被宮少微阻止,他面色微紅,望向崔天允:「師父,……咳,讓徒兒送她回去吧。」
人不風流枉少年,崔天允知道愛徒風流的心性,望了一眼醉倒的紅顏女將,道:「也好,你送她回去。她如果能從了你,將來一定會死心塌地地效忠禁靈,倒是比本侯這『父女之情』管用得多。」
宮少微英俊的臉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少年身,王侯勢,又儀錶堂堂,風度翩翩,他在情場上自然無往不利,無堅不摧。晟城(禁靈王城)中的美麗女子,誰不爭相博他垂青憐愛?只要他略施溫柔手段,這個總是氣得他七竅生煙的臭女人,還不手到擒來?
宮少微攙著年華走出營帳,將觥籌交錯,絲竹喧嘩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