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同門
年華被一陣刮肉蝕骨的痛楚激醒,她睜開眼,渾身濕淋淋的,長發貼著額鬢。有水浸入口中,咸澀發苦,是鹽水。鹽水澆在她身上的傷口上,彷彿烈火焚燒,疼痛入髓。
「啊——」年華髮出一聲慘叫,下意識地扭動身軀,才發現雙手、雙足均被鐵鐐固定在刑架上。她身在一個巨大的帳篷里,四堆篝火熊熊燃燒。兩名士兵站在她身前,一人手中拿著一個木盆,盆中已空,猶剩殘水。剛才,正是他二人潑鹽水,激醒了昏迷的年華。
帳篷中除了兩名士兵,還站著一名清瘦如竹的男子。年華的目光越過兩名士兵,望向目細如柳,血眸暗紅的男子,心中頓時冷了一半。
軒轅楚走向年華,冷笑,「年主將,這鹽水的滋味一定很美妙吧?你我雖然師出同門,但說起來,這卻是我們初次見面。如何?大師兄的見面禮,你還滿意嗎?」
軒轅楚出師后,年華才入將門,他們雖然是師兄妹,但卻從沒見過面。不過,去年年華入玉京的路上,曾在越國遠遠看見過軒轅楚。
年華痛得嘴唇蒼白,冷笑:「這份見面禮,可真不怎麼樣。」
軒轅楚也冷笑,「看來,你是嫌棄為兄的見面禮太輕了……」說著,他走到火盆邊,拿起一隻燒紅的烙鐵,微笑著走向年華。
年華心寒。燒紅的烙鐵迎面逼向年華,年華下意識地側頭避開,可是下顎卻被軒轅楚捏住,被迫張開了嘴。
望著年華恐懼的目光,軒轅楚殘忍地笑了:「怎麼?怕了么?你燒我前鋒營時,不是很無畏嗎?今日,本將軍也讓你嘗嘗吞火的滋味……」
一股熱浪迎面撲來,年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以軒轅楚的殘暴,和對她的憎恨,吞火恐怕只是開端,更殘酷血腥的折磨還在後面。
「軒轅大將軍,你這是做什麼?」一個沉緩的聲音突然響起,淡然而從容,帶著一股無形的魄力。在整個軍營中,只有一個人能夠以這種語氣對軒轅楚說話。
軒轅楚放開年華,他循聲回頭,並不意外地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崔天允。在崔天允後面推著輪椅的是宮少微。宮少微在崔天允面前,神色十分恭順,但望向軒轅楚時,神色又是倨傲。
軒轅楚的語氣輕鬆如遊戲:「本將軍不過是在以將門之禮,問候一下小師妹而已。郁安侯有意見么?」
崔天允尚未做聲,宮少微已怒道:「年華是靈羽騎擒來的俘虜,輪不到軒轅大將軍問候!」
軒轅楚的臉色頓時鐵青,越國上下敬畏他如暗帝,即使是王室中人,也無不小心翼翼地供奉著他,從未有人敢對他如此不敬。
崔天允回頭瞪了年少氣盛的愛徒一眼,目光中雖含責備之意,但也並非真的怪罪,「少微,怎可如此對軒轅大將軍說話?」崔天允望向軒轅楚,淡淡道,「劣徒不懂禮數,軒轅大將軍勿怪。不過,軒轅大將軍不留在孤鶴谷中駐守,來到本侯這無皋嶺的軍營中,是否有所賜教?」
軒轅楚對崔天允始終有幾分忌憚,況且二人是盟友,萬事以和為貴,也只有強自容忍宮少微的無禮。更何況,折磨年華只是配戲,他來無皋嶺的正事是:「賜教倒是不敢當。本將軍只是不懂,今日明明勝券在握,靈羽騎可以一舉攻下景城,郁安侯為什麼要鳴金收兵?」
不是來賜教,卻是來問責。崔天允心中冷哼,臉色沉了下去:「哀兵勿迫,見好就收。大將軍出身將門,這基本的兵法常識,應該比本侯更清楚。」
哀兵勿迫,迫則反激其志。如果真的進攻景城,逼得白虎、騎、飛鷲騎背水一戰,即使能夠破城,靈羽騎也會傷亡慘重。不如花些時日,以霹靂車耗戰,以大軍之勢懾敵,使景城不攻自破,將得到勝利的犧牲減少到最小。況且,今日以風雷陣圍殲了三萬白虎、騎,又活捉了景城二主將之一的年華,收穫也不小。
軒轅楚不以為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本將軍倒認為一鼓作氣才是攻戰的真理,今日機會大好,郁安侯如果乘勝追擊,此刻咱們可能已經坐在景城中,暢飲慶功酒了。」
崔天允輕笑:「軒轅大將軍太心急了。只要有霹靂車,再而衰,三而竭者,只可能是景城一方。」崔天允羽扇遙指年華,「況且,如今有她在手,白虎、騎群將無首,軍心必亂。景城幾乎已算是拿下一半了。再等上些時日,又有何妨?」
軒轅楚知道霹靂車的強大威力,也就不再多言。
年華望向輪椅上的中年男子,正好與他漆黑如井的眼眸相對,心中驀地騰起一片幽涼,寒澈入骨。
軒轅楚指著年華,對崔天允道:「郁安侯,可否將她讓給本將軍?本將軍划越國與禁靈邊境的燮城與你交換。」
割城讓地,是國主才擁有的權力,軒轅楚在越國已經是暗帝,無論內政,還是外交,不問永定王高殊,就可以越俎代庖地行事。
宮少微已驚得睜大了眼睛,怒視這簪越王權的大將軍。
崔天允並不以為怪,只是笑了笑,搖頭:「今日一共俘虜了白虎、騎一千餘人,本侯可以全部送給軒轅大將軍,但是年華不行。」
軒轅楚並不放棄:「再加上澗城。」
崔天允仍笑:「還是不行,她的價值,遠遠不止兩座城池。」
軒轅楚不再加碼,冷冷一笑:「在這場戰役中,她最多也只值半座景城。郁安侯何以認為她奇貨可居,能抵燮城,澗城甚至更多?」
崔天允笑而不答,只是淡淡道:「軒轅大將軍從孤鶴谷趕來,一路辛苦,本侯已命人備下豐盛酒食為大將軍洗塵。來人,帶大將軍去主帳休息。」
崔天允身後的一名武將得令,立刻出列,恭敬地請軒轅楚:「軒轅大將軍,這邊請。」
明顯的逐客架勢,讓軒轅楚的臉色再次鐵青,但是顧及大局,他仍舊忍了。畢竟,他未經許可,擅自闖入別人關押俘虜的帳篷中,已是簪越在先。
軒轅楚冷哼一聲,恨恨地望了一眼年華,拂袖而去。
營帳中,篝火熊熊燃燒,年華與崔天允隔火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輪椅上的王侯,鐵鎖下的女將,都有著一種上天弄人的殘缺之意。
年華笑了,笑得像是嘆息。
崔天允也笑了,用深邃如井的目光望向年華:「年主將笑什麼?莫非是笑本侯剛才的事做得不妥?」
年華望著崔天允,笑道,「不,對我來說,你做得太妥了。與其落入軒轅楚之手,我還不如去死。但是,對於你來說,似乎虧了,你本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兩座城池。」
崔天允臉上帶笑,雙目幽暗森寒:「本侯愛才,勝過愛城。年主將的武藝才智,本侯早有耳聞,只是一直緣慳一面,心甚為憾。少微,去給年主將鬆綁,對待佳賓,怎可如此唐突失禮?」
「是。師父。」宮少微應道,過去為年華去了鐵鐐。
年華心念百轉,她摸不清崔天允的心思,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
鐐銬卸下,年華雙手能動,頓時牽扯了傷口,鹽水尚未乾,浸入肌膚,焚骨炙肉地疼痛。年華唇色煞白,冷汗覆額。
宮少微皺了皺眉頭,忍不住問:「很痛么?」
年華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他,只是借著他的攙扶,勉強地站立著。
年華強忍著刮骨之痛,望向崔天允,勉力露出一絲笑:「郁安侯這是什麼意思?」
崔天允面露憐惜之色,道:「軒轅楚真是冷血之人,絲毫不念同門之誼,對你下如此毒手。先別說了,少微,快帶年主將去沐浴,處理傷勢,她本來就傷得不輕,淋了鹽水,傷勢肯定加重,不可耽誤了,以免落下后遺之疾。」
「是,師父。」宮少微領命,攙著年華出去。兩人蝸行出帳,他嫌年華走得慢,乾脆打橫抱了,大步流星地走。
年華每走一步,仿若撕皮裂肉,痛得神智不清,勉強在腦海中揣摩崔天允使懷柔手段的目的,突然,她被宮少微打橫抱起,一陣劇痛襲來,天旋地轉,她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